倏尔想起方才天师像前的场景,不知何以如此仓促,也许再苦心要求一番,或许便能打动念雪,破镜重圆……猛然止住遐思,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脸上,咒骂道:“出尔反尔,何异于卑鄙小人!雁凌峰啊雁凌峰,你何时变得这般没骨气,一时想得通,一时却又放不下,一时洒脱坦荡,一时又摇尾乞怜!难怪人家瞧不起你……”
正好着,忽听耳旁策马之声,一个女子呼喊道:“雁凌峰!”
雁凌峰闻声转头,见来时的路上飞驰过来三骑马,粗略看去,马上乘客是三名男子,可仔细甄别,其中二人竟是赵兰若与司空捷,另一人身材高挑,目光深邃,猜知这位赵郡主乔装出行,必然跟随着武功高手护行。
雁凌峰心念一转,迎面走去,不知赵兰若为何会在此地,当日蜀中仓促相别,那已是去年十月的事,莫非她这半年来一直未离开属地。疑惑间,人马相聚一处,赵兰若不等马蹄停驻,一个翻身离鞍下马,动作洒脱利落,加之她这身青绸蓝缎的公子哥装扮,当真让雁凌峰心生错愕。
“凌峰,我就知道你会来青城山,在你心中,韩姑娘就是天大的事!”话中虽饱含醋意,却依旧凫趋雀跃奔到雁凌峰身前,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周身无恙,如获至宝般高兴不已。
雁凌峰见他性情不改,虽分别多日,却一见如初,一头朝自己怀中扎来,忙不迭地伸出双臂,轻柔却不失力道,将她搪在襟怀之外,温声道:“找姑娘……”三个字出口,但觉有失恰当,忙改口道:“兰若,你怎会在这里?”
赵兰若心中略觉失落,听他问起此话,积蓄已久的辛酸委屈之情一泻千里,双泪齐下,如春雨打初荷般在淡淡的胭脂粉黛上云开了一道道纹理,清新脱俗,温婉动人。
她眼含秋水,一双手紧握着雁凌峰双臂,柔声埋怨道:“还不是为了你!我千里迢迢两次来这穷山恶水,金枝也折了,玉叶也落了,险些将小命赔进去,可你心中却只有旁人!你当你有什么好,总对我爱理理三分,不理成路人!我这次连家也回不得了,你凭什么陪我!”
雁凌峰初初斩断旧情,心情坠入谷底,无所依怙,此刻见他胡搅蛮缠,原本无心招架,可听她所说句句在理,怎忍心推却,又听她说“家也回不得了”,旋即失声哽咽,一时间不明就里,连忙追问。
司空捷下马来到身侧,低声道:“韩兄弟,郡主为了你,已和王爷闹得不可开交,去年一回王府便被软禁起来,好在王爷上个月老来得子,大喜之下才允许郡主出府。郡主得知青城山有这档子事,料定你会闻讯而来,便非要来青城山找你,果真不负苦心将你盼来,却怕这次是火上浇油,王爷早已震怒!”
赵兰若直言不讳,抽泣道:“父王原本便嫌我惹是生非,何况我一个女儿家,始终不是他赵家的人,从前还好,只我一个受他娇惯,这回好了,又添一个夹枪带棒的小冤家,听说这胖小子满月时便抓着剑袍不放手,父王喜欢的不得了,我如今便是乖乖回家认错,怕是也迟了,何况……何况我又出来找你!”
雁凌峰听她满心焦虑,竟是为了两头争宠,反弄得两手空空,一向霸道刁蛮的郡主大人,此刻却如一只落难平阳的小虎崽,不禁哑然失笑,心底却隐隐有些怜香惜玉,有愧于她,想起她为自己跋山涉水,两赴蜀地,这份情意真不知如何报答,只好情圣劝道:“兰若,你这又是何苦,我雁凌峰一介草民,当真难以消受你如此厚待!不如你早些回家,我过些时候去西北时路过京兆,定回去长安城看望你。”
赵郡主止住哽咽,愤然道:“嫌我累赘,又要支开我不成!人若没良心,吃猪心、狗心也补不回!等几个月后,倘若父王举兵反宋,京兆府岂能许你随意出入!”
雁凌峰心神一震,暗想她若言下无虚,西北延州战事正当紧要,若是京兆府一带再起祸乱,陕西战局当真内外交困,岌岌可危。可恍然想到重阳王犯上作乱之心昭然若揭,宋廷应早有防备,不然宋夏两国在延州已交战多日,重阳王却未与西夏人里应外合,想必他也是顾忌重重。毕竟有宋近百年来,从太祖皇帝道如今,宋军先南后北攻无不克,在北临强敌契丹的虎视之下,也将后蜀、南唐、北汉等割据一方的势力尽数剿灭,青史新书,前辙未古,重阳王身在宋境,又怎敢轻举妄动。
正想着,又听赵郡主厉声道:“你们这些人非要打打杀杀么!算什么本事!我不准你再去延州!”
雁凌峰深知她刀子嘴豆腐心,正是为自己着想,可一听“延州”二字,不免勾起伤怀心事,目光转瞬间变得坚毅如铁,转过身妖王西北方向,沉声道:“雁凌峰一身背负太多血债,若不能去西北以身报国,杀敌报仇,这一生真不知如何度过!”
赵兰若与他分别数月而已,此刻重聚,却觉得他谈吐举止与当初判若两人,见他神情笃定,话音决绝,俨然已成了肩挑千斤重担的真男儿,转瞬间怒意全消,满怀仰慕,呆痴痴地答应道:“去便去,大不了我随你一同去就是。”
忽然心念电转,问道:“你一心去延州,难道不要韩姑娘了?”
雁凌峰眉头紧锁,不知如何回答,又听赵兰若道:“你可别为难,大不了她做妻,我做妾……”听了这句话,那黑衣护卫终于隐忍不住,提醒她出言慎重。
赵兰若依旧我行我素,抬高声调说道:“做妾又怎样?正出的女公子比不上庶出的胖小子,这年头,做妾的晚来得宠,更压着大老婆一头!”
雁凌峰听她借题发挥,发泄心中苦楚,也不好直言规劝,话锋一转,道:“兰若,这观内还有一位道长相候,我拜访之后,再出来见你。”只怕她天性好动,跟进去坏了观中规矩,好言将她劝妥之后,这才入观拜访。
进了长生观后由青案引路来到禅房,转身却对雁凌峰说道:“施主不必进禅舍了,其实家师在施主上山之后,便已出观云游去了,如今已不在青城山内。”
雁凌峰颇觉诧异,正要问他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引自己来到此处才说清原委,可身临幽境,思绪竟显得格外剔透明了,转念间茅塞顿开,自言自语道:“希音道长说要在此等我,定然还在此处,又何必拘泥于肉身在否,弟子明白了,无即是有,有即是无。”说罢竟朝着禅房深深一揖,道:“弟子下山特来拜访道长,请受我一拜。”虽知舍下无人,可希音却如在眼前。
青案微微颔首,从袖囊中取出一纸信笺,说道:“不知施主可有兴致,听贫道讲一段往事?”
雁凌峰不假思索,道:“愿闻其详。”
青案道:“家师素爱养牡丹,其中有一盆牡丹花,色泽饱满,香息弥漫,家师对这盆花倾注许多心血,尤为喜爱。有一日,家师去大峨山拜访友人,叫我好生侍养这盆花,我不敢怠慢,日日精心呵护,却不慎将它弄败了。我不知师父会如何惩处,苦等了十余日后,家师与一众僧朋道侣回来赏花,我正要向他磕头认罪,可施主猜,家师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