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开门见山,直取七寸,韩城壁按捺不住,面色一沉,道:“韩兄这是何意?莫非是说陆某机关算计于你?还是说我强取豪夺不成!”说话间一搪手臂,正要将雁凌峰与韩念雪两相隔断。
雁凌峰深知能否与韩念雪破镜重圆,成败在此一举,岂会退让,当即展臂回击,两只手腕一磕而散,竟将韩城壁震退数步,随即长驱直入,径直走到韩念雪身前,目光射电般凝视着她,心间涌起惊涛骇浪,满含期许,却强作镇定。
韩念雪却仿佛全无感触,与雁凌峰两相对望,泰然自若,道:“凌峰不必多想,此事全由我一人决断,你我当初懵懂无知,说了一些不谙世事的话,如今想来,皆是无心所铸,若是困扰了你,念雪在此向你赔一声不是,望你不要记恨。我城壁哥彼此知心已久,我思来想去,越发觉得难以割舍……”
韩念雪话音温婉如水,可越是如此,却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在雁凌峰心中疯狂割戮,以致他听到后来,只观其形,不闻其声。不觉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心中却顿觉释然,苦笑声戛然而止,探手入怀取出木雕,泪眼朦胧中已看不清那木雕的形貌,但觉物虽旧物,可心已他属,拿在掌中如握荆棘,再难如当初那般全心呵护,不禁收敛悲怆,铁索拦奔马,快刀斩乱麻,一把将木雕推向韩念雪,朗声道:“既然如此,还有何话可说!这是我在延州一路所刻,虽命悬一线时,却也不曾遗弃,纵然九死一生,可一见此物,我如何也不会轻言生死!曾经与你远隔天涯,却觉得身遥心迩,离得那么近,哈哈哈,可如今近在咫次,却……却形同陌路!也许当真是我一厢情愿,太过自作多情了。”
他话中满含自嘲之意,再也不觉得委屈冤枉,只怪世事难料,自己当初涉世不深,果真是看走了眼,猛然想起云菱方才弹珠教化,茅塞顿开,目光从韩念雪身上移开,看着周遭千山万水,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想起远在大名府的家乡父老,散布于天涯海角的故人朋友,以及西北边关未曾停息的战事,这种种牵挂,不正是那五十三颗散落在地的琉璃念珠吗?一份真情固然重要,却也重不过这份情意之外的一切爱恨情仇。
他想到这里,见念雪并无接取木雕之意,心念电转,讪颜一笑,坦然问道:“韩姑娘,恕在下冒昧一问,当初在你心中,可有我一席之地?”
韩念雪见他将木雕反手收回,神色略有起伏,又听他口称自己“韩姑娘”,一时错愕,不知如何回应。
雁凌峰洞察仔细,见她目光闪烁,越发觉得她在有意掩盖心中情愫,反而欲盖弥彰,思忖至此,仿佛又抓到一线生机,猛地上前一步,质问道:“究竟令尊大人用何事要挟你?是因为他要杀我么?还是另有隐情!只要你一颗真心未变,念雪,纵有千难万险,我雁凌峰愿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谁知他话音未落,忽听身侧铮鸣声起,韩城壁拔出腰间佩剑,锋芒一闪,剑尖正抵在雁凌峰胸前,威吓道:“韩兄止步!念雪已是我妻,你远来是客,咱们相交一场,我待你为上宾,不过还请足下自重!”
雁凌峰虽顾念旧情,此刻见韩城壁拔剑相向,却也不以为意,目光依旧不离开韩念雪半寸,看着她那双清澈无暇的眸子,但见瞳白之间温柔似水,白山黑水间,一阵阵似曾相识的默契仿佛并未流逝,眼底波光虽静如凝璧,但暗流汹涌,纵然逃过双眼,也逃不过一颗真心。
雁凌峰面带微笑迈开脚步,仿佛整个天地在他眼中又只剩这一颗念珠,当下一往无前,明知要撞得粉身碎骨,也绝不退缩半步。
韩城壁神色一凛,见他寸步不让,甘冒剑锋刺身之险,也要一步步向韩念雪走近,犹如百川入海,落叶归根,自然而然,却又势不可挡,不禁心感其诚,稍一分神,剑锋便已顶住了他胸口,凭指掌震动得知,这一剑已刺入他肌肤表里,只怕再迟一寸,当真会刺入骨肉,慌忙收回宝剑,转过身长叹一声,道:“韩兄何必如此执拗!你有何话,便一气说出来,省得日后牵肠挂肚,做下一笔糊涂账!”说罢转身看向韩念雪,沉吟片刻,欲言又止,大踏步朝着天师像前走去。
韩念雪连退数步,将雁凌峰所做所为尽收眼中,深知他真情流露,一如既往,却依旧不为所动,仿佛芳心易主,两情已尽,再也寻不到半分伤怀感慨的理由,看着韩城壁愤然离去,也不愿在此逗留,未等雁凌峰开口,毅然说道:“韩公子请自重,我已说得再明白不过,你是名门子弟,侠名传于四海,必将前程似锦。小女子只愿相夫教子,城壁哥肥遁青城,归隐篱下,做一对平常夫妻,还望你快刀斩乱麻,对早日觅得归宿。”
雁凌峰听了这一句句绝情话,心如沉石,不知所措,可木已成舟,这一幕幕明明就发生在眼前,无论其中有何隐故,皆于事无补,不禁纵声长叹,忽而想起希音道长所授禅机,执意问道:“心中有兰,哪怕一时,也是一世。我雁凌峰福分浅薄,无缘与你白头偕老,韩姑娘,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初从杭州到剑灵山,你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出自真心么?”
本是春风送暖时节,奈何青城山高林密,林雪暮春不化,雁凌峰最后一丝寄望说出口,却被孤零零地凉在山风中,如羽落深渊,良久过后也听不到回应。
两个身影相隔数步,呼吸可闻,却茕茕孤立,彼此再无半点瓜葛,天涯陌路四字,不过如此。雁凌峰怅然若失,却又恍然明悟,暗想她一言不发,也好过千言万语在自己心上又留下一道道伤痕,不禁释然一笑,拿起木雕凝望半晌,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一片痴情却转眼不复当初,一念及此,爱已成恨,猛地展臂一掷,回身将木雕抛向山下,随即大喝一声,在山川幽谷间回荡不息,直至声嘶力竭,他满腔怒意这才宣泄殆尽。
眼见木雕消逝在三十六峰翠波荡漾中,杳无踪迹,桎梏在他心中的五星镣铐就此烟消云散,再无羁绊与留恋,想起那五十三晶莹剔透的念珠敲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心中豁然开朗,对着碧空群峰畅然说道:“心中若有彼此,纵然一时,也如一世;心中若无彼此,纵然相伴终老,也是形同陌路。愿你们白头偕老,做一世和睦夫妻!雁凌峰……就此别过!”头也不转,大步流星走下石阶,顺着原路折回,当真是如何上山,便如何下山,只是上山时满怀期许,步履沉重,而下山时期望破灭,无牵无挂,步伐反而轻盈挑达,奔着原路飞流直下。但觉余悲袭上心间,他便纵声长啸,发泄一阵,如此几经辗转,巳时将过,便已回到了山脚长生观外。
山观在此栉风沐雨多年,今日犹如昨日,并未因一人之得失,稍显变化。雁凌峰来去匆匆,不过在此小住一晚,暂别半日,可这一夜间心中所受洗礼,半日之内对爱恨情仇感悟之深,远胜于在尘世中千锤百炼。此刻重回故地,一上一下之间如同落叶归根,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