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凌峰原本心悬一线，此来青城山，他虽千里迢迢不辞辛劳，却只怕上山之后又遇刁难，云菱也罢，陆元鼎也罢，根本不会让念雪出来相见，万没料到云菱会如此爽快答应，立时喜形于色，忘了这番唇枪舌战，语气一改，连声称谢。
云菱却不领情，反而双手一分，将手中串连念珠的红绳一扯两断，五十四颗琉璃珠一哄而散，落在石木相间的古铜色地板上，敲打出清脆悦耳的鸣铃声，深沉有力的鼓板声，久久不散。她随手拈起一颗弹在半空的珠子，道：“不必谢，也许你去了之后便会记恨于我。不过贫道还是想劝你几句话，施主是俗世中人，放眼所见，前后左右皆是繁华世界，而念雪不过是这一颗念珠，你执意与其中一颗，却斩绝左右尘缘，当是得不偿失，施主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身之所牢、意只所驰，一举一止，恩怨情仇，皆在这五十三颗落地珠中，而不应在这一颗。”
云菱话音刚落，中指发力一弹，琉璃珠破空而出，蓝光一闪，穿过右手边敞开的窗棂，正击在云幢内的青铜虎纹大钟上。这颗念珠虽只有杏仁大小，力道却如鲸头老杵，撞击之下声如巨震，合寺皆闻。
雁凌峰本已对禅机有所领悟，再听这声蒲牢巨响，心头如闻警钟，看着地上散落不定的五十三颗珠子，又念及那颗已化为齑粉的念珠，木然不语。
云菱待他沉思片刻，道：“一念成之，一念毁之。贫道当初并非对你心存偏颇，如今更加不会，只愿你能度过此心结，从此更进一步。去吧，殿后天师像前，念雪正在那里。”
雁凌峰心中大喜，道了声谨遵教诲，拜别云菱后怀揣忐忑，快步穿过殿堂，直奔后殿天师岩而去。
路经石阶，正要登上后院巨岩，雁凌峰不觉间放慢脚步，心中反复琢磨昨夜今晨希音与云菱所打的禅机，一步一顿，一顿一念，短短十几级石阶，不知走了多久，动了多少念头。毕竟这一份情意在他心中埋藏太深，纵有高士指点迷津，却如何看得云淡风轻，一笑了之。
天师岩立于殿后，高数十丈，上檐飞石如盖，绝无登顶的路径。雁凌峰还未登上石阶，便见岩崖高耸，状若参天，隐约见到岩壁中空，当中塑立一尊道陵像，高约两丈，面相儒蔼，栩栩如生。
他得知韩念雪便在这尊神像之下，本以为顿悟的心境霎时间翻江倒海，不由得停下脚步打理衣着，可一摸腮边短须，恍然想起今时已非昨日，自己已非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青骢少年，何必再做这些表面文章。
思忖未绝，忽听轻槌击鼓，一声声从天师像下传来，道家的古板声轻柔圆润，虽有若无，只听鼓声中有人说道：“弟子韩城壁，拜讫天师！”
是韩城壁！雁凌峰心神动荡，不敢吱声，却似乎心有灵犀，已感到不远处也有一颗心与自己遥相呼应，狂跳不止。须臾，果真听见一个女子说道：“弟子韩念雪，拜讫天师。”
声如其人，正是韩念雪。得知魂牵梦绕之人便在数十步内，雁凌峰却变得逡巡怯步起来，尤是听了这两声祷告，仿佛是痴男怨女在祖师像前还香许愿，欲结连理之亲，刹那心如刀较，泪水不觉间已打湿了眼眶。
又听韩城壁说道：“弟子二人今日诚心祷告，在祖师面前许下承诺，愿此生永结比目，白首偕老，彼此如一，永不相负！”
若在两日之前，雁凌峰断然容不得他人对念雪说这些缠绵悱恻的话，可此时此刻，他断然找不到半个理由挺身拔剑，棒打鸳鸯，只是失魂落魄地呆伫原地，静静等待着念雪开口，既望穿秋水，想要听到她冰敲玉罄般的话音，又如临深履尾，深怕听到她缱绻温柔的回应。仿佛一颗心赤裸裸地放在案板上，任杀任剐，悉听尊便。
正失神痴想，果真听念雪温声说道：“求天师赐恩，保佑弟子二人白头偕老，永生不相辜负。弟子在此诚心祷告，望天师有灵，弘法降福，一一应许。”
弘法降福，一一应许！直至此刻，雁凌峰心中残存的一丝期许輷然破碎，听着她一声声柔荑细语，不禁闭上双眼，如临梦境，仿佛这一句句情意缠绵的祈告，皆是念雪在为自己诉说。他恍惚失神，泪眼朦胧间，猛然想起在保安军中所说过的话，忍不住失口答应道：“你不负我，我定不相负！”
“谁？”韩城壁一语刺破宁静，雁凌峰如梦方醒，心中一切淡薄释然的情怀，转瞬如浮光泡影，一去无踪，随即因爱生恨，怒火填膺，一发不可收拾，猛然拭去两眼泪渍，高声笑道：“永结比目，白首偕老，彼此如一，永不相负！哈哈，哈哈哈哈，白头偕老，永不相负！”他声如雷动，心如泣血，一边重复着韩城壁的盟誓之言，一边踉跄着踏上石阶，来到天师岩下，只见刻石而成的张天师像挺拔独立，羽衣为氅，金石为冠，一只推向看客的左掌上铭刻着“天师之宝”四个印字，而掌心之下，十几名道姑禅坐于蒲团之上，各自击节敲鼓，显然正在为韩姓兄妹祈福祷告，而道陵像前正中的位置，正相依跪着一对善男信女，其中那素衣女子，不是韩念雪还会是谁。
二人闻声回顾，纷纷站起身来，见雁凌峰登上石台，兄妹俩面色也不稍显惊讶，彼此臂膊相挽，徐徐走下了天师像前的石阶，径直朝雁凌峰走去。
雁凌峰本打算强忍悲怆，不愿在二人身前示弱，可一见韩念雪依偎在韩城壁身侧，面色平静如水地看着自己，情绪上毫无起伏，诧异、悲伤、愤怒之情，一股脑地涌上心间，摧堤决岸不可遏止。他只恨手中剑已放在了云菱师太禅房之外，不然一时念起，当真有对韩城壁拔剑相向的冲动。不禁攥紧双拳，冷笑道：“击钟为号，二位在此久候了，正是等在下来听这些山盟海誓么？”
韩念雪听雁凌峰语气激昂，深知他是悲伤至极，出离愤怒，儿一脸沧桑早已不复当初模样，也不知相别这几个月来，他经历了多少磨难，饱尝了几度风霜，霎时间心有所触，面色微变，却欲言又止。
韩城壁笑脸相迎，正声道：“韩兄说的哪里话，我明白你此刻的心境，只怕我说何话，你也只会当成气话。在下当时多方哨探韩兄下落，去剑神关送帖时，得知你已去了西北从军，我和念雪都颇为惦念，多日不见，果真好一位铁马金戈打磨出来的铮铮好汉！这样的好男儿，却有什么度不过去的关口么？”
雁凌峰沉默不语，目光如铆钉一般牢牢钉在韩念雪似曾相识、却又无比陌生的脸上，见她呼吸之间气色平润，相由心生，如此看来，她心中也应无多少感触。雁凌峰既觉痛彻心扉，又觉匪夷所思，暗想念雪即使移情别恋，此时见自己不远千里跋涉山水，心痛欲绝的模样，也不至于面沉似水，不念半点旧情。
他无意与韩城壁说半个字，径直向前迈步，与韩念雪三尺相隔，动情道：“念雪，这半年来，雁凌峰虽九死一生，心中却始终放不下你，我今日来此，只想问你一句话，这桩婚事是你心甘情愿，还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