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此时,比武台上风云突变,沈玉舟云菱摇曳,剑影如潮,三十招才过,便将顾海逸困入东南一隅,令他进退两难。寒木剑法犹如狂风骤雨,一剑快过一剑,一剑重于一剑,沈玉舟瓮中捉鳖,以此而看,赢下第二阵只在举手之间。顾海逸右手腕骨方才被叠云十三手切中,血脉阻塞,疼痛不已,苦苦支撑几十招后终于煎熬不住,眼见身前剑雨如盘蛛织网,完全将他笼罩起来,心中虽有不甘,无奈目眩神迷,无力回天,莫不如当即收手,点到为止抱拳认输,也不至于太过丢人现眼。
他决意束手就擒,正要屈臂收剑,婉言认输,谁知话未出口,两刃相击,沈玉舟却当先嚷了一声“不好”,紧接着寒芒一闪,手中重剑竟嗖的一声射下了擂台。顾海逸身前漫无边际的剑影本如黑云压城,须臾过后竟云开雾散,却不知沈师弟占尽优势,焉何有此一败!正自疑惑不解,却见沈玉舟抱拳走到近前,正声说道:“大师兄剑术胜我一筹,玉舟败得心服口服!”
观礼台上人虽不多,却汇集了诸多剑术名家,这些人阅历深厚,见今日比试接二连三如此结局,怎能不觉得蹊跷。
龙掌门眉头紧锁,与丘无量相觑不语,但他心胸坦荡,并未多做揣测,几个徒孙剑术如何,他心中自有分寸,料想顾海逸剑招本就沉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重剑出手令人猝不及防,沈玉舟大意败阵也在情理之中。
龙剑臣却心急如焚,惊出了一身冷汗,深知沈、柳两位师侄与雁凌峰同伍,虽然登台比剑,却敷衍了事,委实沆瀣一气,关键时候为自己穿了小鞋。他只怕被父亲瞧出舞弊之嫌,一时间神色惶恐,用余光窥看父亲背影,但见老人家稳坐当中,毫无异样,反而更觉得惴惴不安。
沈玉舟本非争强好胜之人,眼见将顾海逸逼到穷途末路,浇灭了他飞扬跋扈的嚣张气焰,胸中怨愤化解,想到这场比试一旦胜出,下一位登台挑战之人必是龙云轩,毕竟他才是今日魁首,自己又何必画蛇添足,点到为止方位上策,这才有意相让。
顾海逸手握长剑,呆若木鸡,听沈玉舟寒暄客套,木讷地答应了一声“承让”。他站在擂台东南角,足下只有立锥之地,心念电转,恍然大悟,霎时间羞愧难当,可一声“承让”已然出口,覆水难收,便如败局难以挽回,不禁气血上涌,竟觉得天旋地转。他虽生性纨绔,但身为北侠之子,只怕这回当真给父亲丢了脸,未等沈玉舟下台,连忙说道:“沈师弟且慢!这一场……是我败了!”
沈玉舟闻声止步,转头再看,顾海逸竟已纵身下台,回到了座位。不过他主意已定,真败也好,假败也罢,宝剑既已脱手,绝无再战一场的道理,转身向观礼台抱拳说道:“师祖,玉舟学艺不精,剑已脱手,绝无资格再行比试!”作揖行礼,跃身下台后拾起宝剑,快步返回。
比武台和观礼台遥相呼应,看着两人先后下场,观礼台上众人禁不住各做思量。顾长风心中喜忧参半,忧者是怕事情败露,喜者则是见到爱子坦然认输,诚然不辱门风。
这时忽听龙掌门说道:“儒颜无心恋战,玉舟成人之美,海逸虽败犹荣,凌峰则置身事外,看来这首席弟子之位非云轩莫属了?景臣,你意下如何?”他语气温和,话音平淡,可周遭众人久历江湖,精熟人情世故,岂听不出话中隐意,除了丘无量不加避讳之外,另五位客人皆装作若无其事,却暗中等着他如何作答。
龙剑臣心头波涛汹涌,见老人家正襟危坐,脊背如山,着实不知该如何开口。万般为难之际,比武台上却另起波澜,一束白影飘然起落,转瞬便到了石台正中。龙三侠定睛一看,来者非是旁人,正是爱子龙云轩,刹那间急火攻心,正待起身将他斥退,却见龙掌门摆手说道:“事已如此,便让云轩比完这场,再做定论。”
龙剑臣不敢违逆,只好忍下百感交集的心绪,如坐针毡般盯着台上变化,暗自琢磨对策。
龙云轩对远处观礼台上的情形一无所知,见柳、沈二人先后落败,心中更是全无顾忌,等待片刻后见再无人出头,这才起身登台,打算坐享其成。他仗剑环顾,看着五色方阵中数千人静默不语,仿佛全然臣服在自己脚下,心中得意之极,却喜不形于色,拱手道:“众位师兄师弟,还请不吝赐教,云轩学艺不精,不敢独占鳌头,这首席弟子之位当是有能者居之!”
见台下无人应答,他灵机一动,道:“众位同门为何这般谦让,若论德行武功,云轩绝非翘楚典范,比之大师兄、沈师兄、柳师弟,以及台下众位尚有不足。不过比武终究是比武,今日师祖、丘掌门和众位宾客在此观阵,中秋比剑实为武林中一件盛事,我龙云轩趁虚登台,若是不战而胜,岂非得了渔翁之利,实在愧不敢当!”
龙剑臣闻听此话,脸色越发晦暗难堪,暗怪顾海逸不合时宜认输下场,倘若这时再无人登台比剑,眼下残局岂非更难收拾,哪管让龙云轩胜出一阵,接下来陟罚臧否,也好再做周旋。正自焦虑,忽听台下有人高声说道:“龙师兄,子书不才,愿意登台领教高招!”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东北角黑衣方阵中豁然站起一个身量单薄的少年,正是裴子书。
雁铭山面沉如水,他心知肚明,一旦裴子书登台亮剑,这数千弟子中当是无人可及,莫说龙云轩剑法平庸无奇,便是爱子雁凌峰学了威震江湖的“十魔剑法”,想必百招之内也难分伯仲,也正是顾及于此,他事先已向裴子书嘱托过:比武之日切记不可登台生事。裴子书性情沉静内敛,向来唯师命是从,今日之举着实出乎龙门五侠的意料。
龙云轩虽狂妄自大,可裴子书剑术冠绝同辈,他岂能不知,微一怔神,裴师弟那张被黑衣烘衬得惨白清癯的脸颊竟已到了五步之内,目光一改往日的平易近人,流露出陌生而又可怖的决绝。
龙云轩连忙稳住阵脚,看着裴子书稚气未脱的五官,似笑非笑地轻声问道:“裴师弟,谁叫你上台的?你师父吗?”
裴子书的神情波澜不惊,淡然道:“首席弟子之位有能者居之,有能者必是德才兼备之人,子书以为,这个人不应是你。”
这几句话平铺直叙,可进了龙云轩心里,却字字有如刀砍斧剁。龙云轩强压怒火,低声冷笑道:“裴师弟,莫非你斗胆包天,还想来跟我争!你别忘了,你我身份不同,我……”
话未说完,却见裴子书抱剑拱手,高声说道:“承蒙龙师兄不吝赐教,子书却之不恭,请!”
“请”字出口,裴子书一招白鹤亮翅使出来,算是和龙云轩打过招呼,随即剑锋一抖,气息所至,只听那柄寻常无奇的三尺龙泉嗡嗡作响,剑尖隔空指向龙云轩,任秋风瑟瑟吹打,竟是纹丝不动。
如此扎实稳健的身段功底,若非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是决然练就不出的。龙云轩自幼养尊处优,自恃家学渊源,自谓得天独厚,自诩天赋异禀,怎肯吃这鸡鸣而起、夙兴夜寐的苦头,眼见裴师弟出剑之时便胜过一筹,话也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相让之意,一股怕意悄然袭上心头,手中剑迟迟不敢举起。
裴子书见他踟蹰不决,手腕轻举,剑尖又向前递进两三寸深,催促道:“师兄,请。”
龙云轩肝胆俱颤,却明白这一战非战不可,自己再若不开口应战,无异于当众认输!想到此处抬头去看裴子书,见他面黄肌瘦,一副贫贱之相,如何与自己夏家长子长孙攀比,脑海中蓦然浮上父亲的教诲——“你姓夏,是我龙剑臣之子,是龙掌门一脉单传!”当下气血鼓涌,仿佛烈酒填膺,胆气豪壮,扯去剑柄上金丝缠玉的招福剑袍,紧咬银牙,还了一声“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