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凌峰摇头笑道:“佛经法理人人可说,然而若想参透其中真谛,非要有大师这等悟性、心境才可。”
正说到这里,那年轻公子转头看了过来,他目光炯炯,盯着雁凌峰说道:“兄台说得极是,佛法虽人人可说,道义虽字字可载,然而若想参悟其中玄妙,用口眼手脚却万万不足,我请大师陪我静坐入定,正是要他传授我静心之法,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也。”说话间与雁凌峰相视一笑,仿佛彼此心领神会。
两人话语投机,意兴盎然,那年轻公子年岁虽小,却也是个豪爽耿直之人,作揖道:“在下姓王,草名上安下石,表字介甫,年未及弱冠,临川人士,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雁凌峰方才正说起此事,颇觉得愧对父亲所赐名字,可见这位王公子彬彬有礼,正是个书生模样,自古读书人最讲究此道,只好依样画葫芦地答道:“在下姓韩名商,家父取字子夏,江湖草莽也难得一用,今年二十有一岁,便是这大名府人士。”
王安石听他洒脱相告,心下甚喜,道:“以在下之见,令尊是望兄台秉承古时先贤遗风,卜商卜子夏是孔圣门下十大贤哲之一,论及远见卓识、学问道义,实乃孔门弟子之首!”
越是听他赞颂这位上古明哲,雁凌峰便越发自惭形秽,急忙说道:“先贤已逝,在下出身草莽,说俗了便是个武把式,如何也不敢和圣贤作比;家父虽望子成龙,在下却实在愧对。”话锋一转,道:“兄台是临川人士,不知为何事来到河北?”
王安石伸手一让,请兄妹二人落座,道:“在下自幼好读书,于书中所记风土人情常心驰神往,愿凭脚下两屣遍访名阿,增长见闻。家父微官小吏,宦游南北,迁徙途中我亦得偿所愿,便落下这游南闯北的嗜好,北京大名府人杰地灵,澶州故地更是古来名胜,在下还是初次拜访。不过家父如今患病,在下正急于赶回家中,侍奉左右!”
雁凌峰安慰道:“不知令尊病况如何,还请介甫宽心,想来应是疥癣小疾,转日可愈。”
王安石身在异乡能得此宽慰,心中高兴,却霎时间勾起思念情怀,双眸微有泪色,道:“父母在,不远游……当真罪过。家父数十年知任地方,多在瘴疠横行之地,自古以来,稗官小吏者不为天子闻,然而家父到任之处,无不安治州县,福泽庶民,清正廉介,深得人心!先帝太宗曾书戒石铭: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家父朝睹夕诵,从未敢忘,以致地方险者倾,疮者平,痼者愈,魇者醒,扑者起,昧者明!在下此生所为,若及家父毫末,便可告慰平生!”
雁凌峰听他句句话情深意切,便知他是有感而发,道:“令尊为官如此清正廉明,上天自可明鉴!我草莽出身,胸中墨水不多,便用‘虎父无犬子’赠与介甫兄,望你秉承父志,也能做个好官!”
王安石闻言大笑,连连称谢,摆手向茶肆内招呼道:“茶博士,快沏好茶来。”
雁凌峰回首观望,方知身后是一家茶楼,门匾上写着“飞鸿茶肆”四字,湮没在华灯流彩之下,竟疏忽了。
王安石叹道:“子夏兄是习武之人,习武好啊,当年李太白仗剑去国,任侠四方,才能写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迈诗篇,这等好句,便是我空有诗意文笔,却如何也写不出来!”
雁凌峰笑道:“介甫说笑了,习武之人不过是一勇之夫,倘若心地不善,只怕还要为非作歹了。自古以来怀经纶之术、为治世之功者,无不通读经典,我见介甫温文尔雅,眉宇中又透着一股浩然正气,着实器宇轩昂,非同凡响,日后必成大器!”
王安石笑道:“子夏过赞了,我空读诗书又有何用,若真有治世之才,便如本朝开国宰辅赵普赵大人,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啊。”
两人会心一笑,那茶博士则端着一壶刚沏好的龙井茶和一盘糕点走了过来。茶道源远流长,兴起于两汉,南北朝时已蔚然成风,到了隋唐五代则兴盛之极,以致坊间“不可一日无茶”。
有宋一代,酒肆常以茶坊为名,店中则以售卖酒菜为主。盖因宋人饮茶成风,饮酒更是无度,因而酒肆之中暗藏赌坊、娼妓也不足为怪。三人落座的这家“飞鸿茶肆”也是如此,只不过郭家坞弹丸之地,酒楼中未必便有那些藏污纳垢之事,更别说评书讲古、蹴鞠玩乐了。
王安石见茶博士摆好三只碗,高提茶壶,手腕一斜,茶水从壶口倾泻而出,眨眼功夫便已斟了三碗茶,皆是八分满;茶叶浮于水上,涟漪转瞬即逝,观其色泽、嗅其清香,无不叫人心意徜徉。
茶博士道:“三位请用茶,这是上品西湖龙井,小的已洗了三次,水温正好,等茶叶沉了底,稍后可用。”
王安石赞道:“茶博士,当真好手艺啊!我闻此茶,真如泛舟碧海,骑鹿青崖,好生快意!”
茶博士放下茶壶,摆手道:“茶博士不敢当,凤凰三点头,小的只能点一头,断然称不上‘博士’二字,只算得上茶学生罢了。这自古以来,能称得上‘茶博士’之人,不过只有祖师爷陆羽一人!”
王安石听他谈吐不俗,暗想茶楼雅苑茗香熏陶,这小厮比之酒坊中的小二可要文雅得多,不禁点头笑道:“颇有见地,那茶圣陆羽的‘茶博士’三字,乃是唐德宗皇帝御赐,自然不敢乱用。”
茶博士笑盈盈地点头附和,却听许灵问道:“王小哥哥,凤凰三点头是什么名堂,你会吗?”
王安石年岁比许灵稍长,听这清丽可人的小姑娘发问,还直呼自己“王小哥哥”,不由得脸色一红,道:“我自然不会,能有这等功夫,非要练个十年八年不可。方才这位小哥提起茶壶,只一下便将茶水倒出,倘若是凤凰三点首,须用手腕反复提拉茶壶,三起三落,便能做到水线三粗三细,水声三高三低,水流三缓三急,便如斟茶之人向你三次鞠躬,以致敬意。”
雁凌峰和许灵听王安石谈论茶道,见他年纪虽轻,却能引经据典,可见学识渊博,而对这“茶学生”的茶艺也十分钦佩,虽说“凤凰三点头”他只点了一头,却也技艺不凡,真不知这手功夫若是淋漓尽致施展出来,该是何等技惊四座。
茶博士将三只茶碗盖好,道了声“三位请用”,迎着其他客人的招呼声匆匆下去。王安石手按碗盖,对雁凌峰说道:“子夏,这茶博士当真风趣啊。”
雁凌峰笑道:“还是介甫风趣。我雁凌峰是个直性子,有一说一,如介甫你这般意气风发的书生,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想来你定有匡扶济世的才能!”
王安石欣然不已,想不到在这偏北小镇竟能高山流水得遇知音,手按碗盖说道:“子夏盛赞愧不敢当,匡扶济世之才我不敢说,然而济世之心却从未泯灭,正所谓达则兼济天下!”说到此处愈加畅快,揭开碗盖说道:“韩兄真是知我心意,在下未吐露一字胸中报复,只怕寸功未建,句句空谈,想不到竟被你一眼看出!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今日得遇知音,当真幸甚!我便以茶代酒,敬韩兄一碗。”
用碗饮茶之法,乃是左手持盖,右手持碗,揭盖后拨去浮叶,再行慢慢品尝,隋唐以来文人墨客更重此道,这王安石出身书香门第,从小谙熟这套规矩,可他说了“以茶代酒”后,却颇有几分习武之人的洒脱豪迈,执碗说了个“请”字,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