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目光一沉,起身将梅雨寒送进来的一觚酒拿来,小酌一口,叹道:“老朽之所以断定,孤云庄一役是重阳王幕后操纵,正因此事与二十年前一件事如出一辙,皆是假借剿灭武林叛乱之名而扩大自身势力。二十年前,党项族部,也就是如今的西夏国,频繁在西北边关一代寻衅滋事,重阳王以道义为名,号召西南武林各大门派聚义结盟,共同抗击外患。”
“重阳王乃是太祖赐封王位,赵九霄这一族本就出身草莽,颇懂江湖之事,此人起初仗义疏财,博得个义薄云天的美名,在西南武林中颇有威望,称得上一呼百应,实则是收买人心以为己用。我等武林人士一心杀敌,都随他纳了一份投名状,可歃血为盟之日,朝廷却派来数万官兵,以剿灭乱党山贼为名,聚盟之士十有七八都在这一战中丧命。”
雁凌峰心念一转,道:“莫非这件事也是重阳王所为?”
司空玄叹道:“老朽当时也是蒙在鼓里,况且重阳王在我落难之际施以援手,救了我司空家老小,老朽无以为报,只好在王府中效力,可纸包不住火,后来老朽得知当年投名状之事正是重阳王与上官无邪蓄谋已久,本想找他理论,可时日一久,木已成舟,再计较也是枉然徒劳,可王爷又想让老朽为他摘取七宝塔楼上的黄帝玺,这等悖逆天理之事,我是再也不会助纣为虐了,故而便被关在这里整整十年。”
雁凌峰颔首不语,想来重阳王、上官无邪之流的恶行罄竹难书,自己也不必再去赘述,此刻只是关心楚家兄妹的身世之谜,正要探问,却听司空玄接着说道:“蜀中有一户楚门,正是当年紫竹军首领楚展云将军后裔,楚平狄老将军膝下有二子,一名客师,一名客平。”
“老朽与楚二爷旧交深厚,当年楚二爷与父兄反目,便离开楚门自立山头,投名状一役,楚二爷夫妇未能幸免于难,临危之际,他将两个孩子嘱托给我抚养长大,我一人之力不足以抚养这两个孩子,慌乱中便将那女娃转而托付给海外岛吕凉云江老哥,而那男娃便带在了身旁,正是关雄。”
雁凌峰听到此处颇为震惊,点头说道:“原来楚兄弟与楚姑娘竟是楚门后人,怪不得皆是人物非凡。司空前辈,您是否已将此事告诉了楚兄弟,何不让他认祖归宗?何苦在这里做个门客,如同……如同认贼作父一般。”
司空玄摇头笑道:“谈何容易啊,关雄这孩子天性木讷,我若将此事告诉了他,无异于害了他,再者说当年楚二爷因何事与父兄反目成仇,我尚且不知,既然已被逐出家门,便让这孩子安安稳稳活下来,也算老朽没有辜负二爷的嘱托。”
雁凌峰为人耿直爽朗,得知司空玄将楚关雄的真实身世隐瞒起来,纵使出于好意,却也觉得对楚关雄大为不公,正要陈述己见,却听门外狱卒说道:“梅先生。”
“梅雨寒?这厮又来做甚!”司空玄话中已有怒意,说罢倒头仰卧,阖目不语,只等着梅雨寒进来,半句话也不打算搭理。
梅雨寒踏阶而下,先是看了司空玄一眼,彼此间心照不宣,便也没有自讨没趣,转头见雁凌峰呆坐不语,对自己视若无睹,却也并未计较,道:“雁凌峰,天已放亮,咱们该启程了。”
“启程?”雁凌峰恍然一惊,旋即便镇定下来,问道:“是去四川吗?”梅雨寒冷笑道:“是,这时便动身。梅某会给你少量解药,让你可以自己走路,警告你一句,这一路上你想耍什么花招,可别怪梅某不客气。”
梅雨寒将牢门上的大锁打开,探身走了进去。他深知软骨药药力惊人,食药者筋骨如酥,纵使内修高深,若是无法冲破玄关将药力逼出体内,也断然用不出一二成的力道。
梅雨寒有恃无恐,一把扶起雁凌峰,道:“走吧,此去成都千余里,可别让上官教主久等了。”
雁凌峰此时手无缚鸡之力,被梅雨寒大力搀扶起来,心中虽不情愿,却做不得半点挣扎,双腿一软又欲跌跤,却被梅雨寒双手擒住两侧肩胛,呵斥道:“想赖着不走!还是乖乖听话,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说话间两臂加力,提着雁凌峰便向牢门外面走去。
司空玄见状,深知重阳王与上官无邪私交甚笃,实为一丘之貉,虽不知重阳王将雁凌峰送到上官无邪手中所为何事,却也知道羊入虎口,凶多吉少,又明知无力搭救,急忙对雁凌峰嘱咐道:“雁少侠万事小心,天降大任,必先劳苦其身,无论遇到何事,保全性命最为要紧,切不可动轻生之念!”
雁凌峰听司空玄语重心长,一时间深感其诚,可还来不及答复,便已被梅雨寒提携出了牢门,趁着牢门还未关闭,连忙高声称谢,可肺腑中气息浑浊沉重,才喊了“多谢”二字,便即气喘吁吁,无力再说。
两个王府门客架起雁凌峰,随着梅雨寒身后快步走出牢房院落。此时天已到卯时,月色还未全然消隐,东方天际却已缓缓现出一片朝霞,一面晕红如火,一面冰蓝似水,天际当中则挂着寥寥几颗寒星,加之重阳王府内花柳如织,缤纷点缀,这时清风拂来,良辰美景,更让人心生惬意。
雁凌峰睹物关情,见东方日出,西方月落,可谓冰火两重天,而自己如今前途未卜,飘摇坎坷,正如日月光辉中这寥落飘渺的几颗晨星,不由得心生感慨,默默叹惋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索性寻个痛痛快快的了断也就罢了。
然而邪念一起,司空玄的嘱托却是声声在耳,又想起宋氏父子大仇未报,自己纵使受尽羞辱摆布,却也绝不可轻言生死!恍惚想起引掌自尽之时,父亲惊怒交加的神态,心头一沉,暗骂自己是个愚蠢懦夫,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忍得常人所不能忍,方能做成惊天动地之事!
雁凌峰想到这里便即随遇而安,按兵不动,任由梅雨寒等人摆布,窥探时机再作打算。他心态渐趋平和下来,脾气便不再暴躁颓唐。梅雨寒给他服了少量软骨药的解药之后,四肢也徐徐恢复了些许气力。
雁凌峰暗自庆幸,正想推功过血,冲破体内药力束缚,可屡试之下,胸腹中气息风卷云散,始终难以聚敛,反而疼痛加剧,禁不住汗流浃背,低声呻吟起来。
梅雨寒将计就计,以儆效尤,任他屡次运功调息,都视而不见,只等雁凌峰自讨苦吃之后,这才朗声笑道:“雁少侠,你试够了吧?吃一堑长一智,这软骨药不知难倒了多少英雄好汉,你还是省省力气,乖乖听话,我每日自会给你些解药,疏松筋骨,不然时日一久,你武功尽失事小,恐怕成了废人一个,也是你自找没趣!”
雁凌峰深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小不忍则乱大谋,正要饮恨吞声,不予理会,忽觉身后脚步声近,刚要转头回顾,只怪他服下软骨药后,思维行动皆显得迟滞,还未转身,双眼便已被一双冰凉细腻的手掌牢牢扣住,耳边有人说道:“猜!”
雁凌峰惊诧之余得知对方并无恶意,旋即镇定下来,起初听背后是个男子声音,可细心斟酌一番,暗想这王府中除了赵郡主外,无人再会与自己开这等玩笑,转念又想到与她初识之时,赵郡主正是女扮男装,仿效男子声音,与此人话音如出一辙,便知背后这人正是赵兰若。
赵兰若明知雁凌峰已猜到自己身份,却是木讷不答,便知他心情沉重,不宜玩笑,便缓缓放下双手,兴味索然地说道:“就知道你不高兴,雁凌峰,自打认识你以来,便没见你笑过几次,笑一声能烂嘴不成?”
赵兰若说话间来到雁凌峰面前,雁凌峰举目一看,果真见她男扮女装,身着云菱,头束纶巾,换成了一副文弱公子打扮,恍然想起初识之时她也是这身装束,虽说衣着上简约不少,公子气却依旧未变,只是不知她改了这身装扮所为何事,漠然一笑,问道:“赵姑娘,莫非你又要微服出访?”
赵兰若见他脸色由阴转晴,心中大为欣慰,陪坐在雁凌峰身旁,煞有介事地说道:“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韩公子也!我这回出门可绝非离家出走,而是名正言顺,得了父王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