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众趁着雪势稍小,纷纷走出帐外打扫落雪,可纵使倾尽全部落男女老幼之力,与腾格里的浩荡伟大相比,着实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好在经过这不分昼夜的几十番折腾,营寨内并未被积雪阻塞,牛马羊群也并未有多少受冻饿之伤,算是熬过了年关前的风雪之灾。
万龙铖与雁凌峰入乡随俗,早已换上了两套草原男子的衣着,雁凌峰初次穿着异族服饰,起初还觉得突兀,不甚自在,可他生性本就豁达豪爽,这几天与阿日善族众朝夕相处,越发觉得与草原人浑然不分,尤是腾格尔等人直呼他巴图,久而久之,竟连他自己也恍惚不记得自己的汉人身份。
第五日凌晨时分,族中男子休整一个昼夜后,起早聚集在大毡帐内,聚餐已毕,便由阿古拉点兵派将,商策捕猎草原黄羊的计划。
雁凌峰从腾格尔口中得知,雪灾过后,有数千只黄羊从东边契丹境内迁徙而来,直扑阿日善部落用以过冬的冬季草场。这些草原黄羊生性灵敏,奔走如飞,便是草原上最好的烈马、最凶的野狼也追不上,若是让它们肆无忌惮将牧草啃食干净,仅凭部落里备好的草料,牛羊牲畜多半难以过冬。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每当黄羊入境,阿日善部落绝不会坐视不理,必要反戈相击,根据有利地形,展开大规模围猎。
万龙铖曾有过一次围猎黄羊的经历,他是个见惯了大场面的人,战场上搏杀,少则数百人,多则千万人,兵行诡道,纵横捭阖,与人斗尚且不怕,何况是这些畜牲走兽,然而那一次围猎下来,两百余人的围猎队伍四面合围两千余只黄羊,历经一昼夜的潜伏围捕,最终却只捉到了不足三百只,可谓收效甚微。
雁凌峰听了万龙铖述说,暗想万大哥如此英雄人物,而阿日善部族中也是勇者辈出,却奈何不了一群偷草而食的野羊,不禁倍觉新奇。
吃罢壮行酒,出发在即,雁凌峰随众人踏出大帐,看着漆黑夜色中,全部落上上下下往来如织,红彤彤的火把光亮映在明晃晃的月亮地上,尤显得刺目,喧嚣声中,各人将昨日磨好的猎刀插在雪地里洗清污渍,取下箭壶数了数羽箭数目,整装待发。
二百余人围着营寨当中的篝火祭祀腾格里已毕,阿古拉老爹又重新述说了一遍围猎计划,他将众人分成四队,各队有五十余人,第一队由他亲自坐镇,万龙铖与特木尔打下手,第二队由腾格尔与阿日兰斯带领,雁凌峰也在其中,第三队则由乌兰巴日与伊徳勒率领。
由于前些年屡次遭黄羊侵害,阿日善部众痛定思痛,今年特意将冬季草场留在一处山坳下,防患于未然,只等黄羊再来,便在山坳顶上三面设伏,网开一面的方向则早早挖下了数尺深的巨大土坑,积雪之后,羊群若是落足于此,任这些草原黄羊有纵跃如飞的本事,也是难逃此劫。
这三队人马便是三面伏兵,一百余人皆偃旗息鼓,徒步而行,而第四队人马负责在土坑处收口打围,将数十辆牛车马车停放在远处,用以收拾战场。依此阵仗来看,阿古拉老爹这一次围捕筹谋已久,准备得当,大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势。
誓师已毕,前三队先行拔足,第四队人马车辆则要迟行半个时辰。雁凌峰随在腾格尔身侧,听他讲述以往围猎之事。
腾格尔讲得细致入微,先说了如何捕猎羊群鹿群,又说了猎杀驱赶狼群的方法,个中道理诚然五花八门,光怪陆离,让雁凌峰这个初来草原的汉人着实大开眼界,他这才明白为何连骁勇善战的万龙铖也对黄羊如此忌惮,只因战场拼杀固然凶险,不过人性相通,人与人斗尚且有规矩可循,可人与物斗,这些动物的习性与机谋,若没打过几十年交道,一时半刻当真难以掌握。
雁凌峰听到此处略有所悟,他数十日后便要随万龙铖去延州戍边,防御党项铁骑大举进攻,此刻不禁神驰物外,暗想若是将草原上这些机谋熟用于战场,或许便能制敌于奇。可思绪一转,想起古时兵书中既有六韬三略,行虎豹之术,孙武、吴起等名将所著兵书阵法更是包罗甚广,岂不曾借鉴狼虫虎豹的习性,为征战所用,而契丹人与党项人本就是鲜卑胡羌后裔,自古便在草原荒漠繁衍生息,岂会不知这些道理,哪里轮得到自己故作聪明。
众人踏雪而行,这场大雪过后,积雪深处皆已过膝,行走尚且不便,这些人虽体魄雄健,一路走来却也不免稍感疲惫;及等向西南方赶出二十里路程后,来到一座微微耸起的土坡前停下脚步,阿古拉示意众人止步噤声,雁凌峰这才知道,猎场便在眼前。
是夜月朗星稀,夜幕被雪水浣洗得清澈无暇,犹如嵌着几十颗宝石的琉璃宝鉴,而原野浩渺无边,皑皑白雪覆盖其上,便如琉璃罩下平放着一块成色绝佳的羊脂玉石,鬼斧神工,钟灵毓秀,让人置身其中,有若登临仙境。
雁凌峰触目所及,看着这大自然的雄奇造化,顿觉心旷神怡,感慨不已。可思绪一转,想起此时入冬已深,故乡大名府也应是银装素裹、风雪漫天的景象,蓦然间乡愁袭来,听着身畔呜呜咽咽的朔风划破宁静,正向东边故土吹去,心中不胜唏嘘,两滴清泪不觉间流出眼眶,俄顷后化成冰晶,竟已流淌不动了。
正这时候,身前几十步外的雪坡上匆匆走来三人,这三人身穿白袄,蹑足潜踪,看看身上的雪迹,显然已在此潜伏多时。等到了阿古拉身前,为首一人行礼说道:“阿古拉,咱们布置的猎圈内不知何时来了一群狼,这群狼也是三面合围,只给黄羊留了一条口子!”
众人神色一变,听说有狼群入境争抢猎物,不禁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阿日兰斯带头说道:“这群狼必是被契丹人赶到这里来的,阿古拉,您快下令吧,咱们这就冲下去,管他是羊是狼,统统杀个干净!”
阿日兰斯蛊惑怂恿之下,从者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可年岁稍长的草原人却皆连摇头,只听阿古拉说道:“糊涂!这群黄羊若非啃食冬草,我绝不会兴师动众来此围猎,只须抓它十之一二,足够过冬便可,而狼群并未祸害咱们部落,它们捕猎过冬何错之有!”
随即顾盼左右众人,沉声说道:“长生天赐予这草原与湖水,绝不单单是对人的恩泽,万事万物皆有生灭之理。你们切记,杀生有余,无论何时何地,皆不可赶尽杀绝!”
阿古拉身为一族之长,不仅权威至高无上,品行亦称得上至德可师,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振聋发聩,在场众人皆大觉受教,那些主张杀狼的人一个个被说得面红耳赤,再无杀念。
中原自古是教化极盛之地,但能有这番见地,并能付诸行动者,却也不见得有多少,雁凌峰转念想起墨家教化中的“兼爱非攻”之理,与阿古拉老爹这番言论可谓大同小异,不禁深有领会。
特木尔颔首说道:“阿爸教诲得是。只是不知眼下该如何处置。”
阿古拉稍作沉思,便已想好了对策,却问万龙铖道:“龙城,你常年征战,用兵打仗胜我十倍,你可有妙计?”
万龙铖尴尬一笑,道:“原本有些对策,可听了老爹的教诲,我这些战场杀敌的法子自忖算不得‘杀生有余’,还是不说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