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日兰斯大胜在即,只当他故作从容,不想输得太过难堪,故而并不答话,一个箭步跨出五六尺,两臂撑开,张掖环抱,偌大的身躯全然将雁凌峰笼罩在内,仿佛雄鹰搏兔,让雁凌峰无处盾形。
腾格尔熟知阿日兰斯的摔跤路数,这一记虎扑乃是他的杀手锏,起落之间不知摔倒了多少草原壮汉,更不必说雁凌峰这等入门新手了,只怕大势已去,正要出言喝止,以免伤及雁凌峰。
可话未出口,场地之中转瞬间便已分出了胜负。
腾格尔定睛一看,起初大惊失色,转念竟是欣喜若狂,只见阿日兰斯壮硕的身子不知怎地竟已扑倒在毛毯上,恍然明白方才他左侧腋下有一束清影闪过,正是雁凌峰步伐轻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到了他身侧,随即横臂一扯他腰间束带,下盘伸脚一绊,这才出其不意反败为胜。
阿日兰斯连胜四局,心中多少有些麻痹轻敌,加之他生长在草原上,极少见过中原武学中神乎其技的绝妙身法,不但快如迅闪,而且灵活巧妙,比之草原人天生的敏捷快速,更有章法可循,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双臂环抱走空,与此同时脚下无根,只因用力过猛,便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如此结果诚然出乎众人意料,喝彩声哗然而起,特木尔起身说道:“好一个反败为胜!阿日兰斯可是部落中一等一的摔跤好手,你能胜他一局,无异于在中原战胜了一位绝顶剑术高手,可喜可贺啊!”
他这句话一语双关,只盼胜者不骄,败者不馁,说话间走到阿日兰斯身旁,伸手将他搀扶起来,道:“好兄弟,你这回可真是大意了,韩公子是武林世家,身手不凡。来来来,比也比过了,不打不相识,你们各敬一杯酒,从此就是朋友了。”
阿古拉薛禅正有此意,道:“好,你们二人平分秋色,是旗鼓相当的勇士。韩公子,你喝下这杯酒,老爹擅作主张,为你取一个名字,就叫巴图!”
特木尔对雁凌峰解释道:“巴图是英雄之意,这名字草原上司空见惯,但配得上的人却寥寥无几,韩公子你初来到草原便会驯马、摔跤,巴图这名字再合适不过!”
他早已斟满了两樽酒,分别递给阿日兰斯与雁凌峰,一拍两人肩膀,朗笑道:“以和为贵!”
这四个字重于千金,雁凌峰自无异议,阿日兰斯的脸色却是涨得通红,可他斟酌片刻,深知再若斤斤计较,着实有失体面,便接过酒樽,与雁凌峰四目相对,俄顷过后,尴尬神色一扫而空,捧杯敬道:“巴图,好本事!”
雁凌峰心中倍感荣耀,更喜能与他尽释前嫌,连忙举杯应道:“阿日兰斯,能结识你这样的草原英雄,是我的荣幸!”
众人见二人修好,饮尽樽中烈酒,皆是喜不胜收,各自归席后又行畅饮起来。
万龙铖应酬酒宴之余,听着帐外马鸣萧萧之声,霎时间勾起重重心事,良久过后终于忍不住问道:“老爹,不知今年契丹人又要多少战马啊?”
阿古拉淡然说道:“这两年来不仅契丹人要按期要马,夏国与宋朝开战,也到周边各个部落搜罗战马,咱们部落的马匹青黄不接啊,能上战场的如今也就四五百匹,东边有狼,西边有虎,只怕到了年底,还剩不下这些了。”
特木尔也道:“契丹自萧太后执政,时至今日也算政事开明,赋税原本不重,可自从党项族势力强盛起来,这两国明里不争暗里斗,战马之外还要钱粮,我们是想息事宁人,花钱免灾,省吃俭用两头打发,却也难免有所偏颇,一旦招待不周,必然招致祸端啊!”
特木尔这番肺腑之言说得情真意切,此言一出,阿日善族众想起年关即近,这一年辛苦劳作得来的成果又要上缴过半,欢歌宴饮之心顿时烟消云散。
万龙铖察言观色,深知趁人打铁,机不可失,沉吟片刻后说道:“老爹,实不相瞒,龙城这次回来看望您,还领了延州知州范大人之命,范大人得知咱们部落屡受异族欺压,于心不忍,打算在延州城外建一处寨子,那里也有牧马放牛之地……”
他说到此处见众人神色有变,不敢迁延犹豫,连忙斡旋道:“范大人承诺,绝不征收半文钱赋税!老爹,您待我如子,龙城的心意您应该明白。”
“不可!”
“迁到延州?这可不是小事啊!阿古拉,还要从长计议!”
“不可不可,除非能将阿日善也带过去,不然就为了缴纳些租税便背井离乡,这万万使不得!”……
争论声哗然四起,情急者多半说起了草原话,头则摇晃得如同拨浪鼓一般干脆快速,万龙铖见状心绪一沉,暗想来此之前雁凌峰那番话终于应验,这些草原人故土难离,并非会说汉话,崇敬汉学,便肯移居到汉人所在之地,纵使可以免遭奴役,免征赋税,却也绝非易事。
他正一筹莫展,忽听伊徳勒起身说道:“阿古拉老爹,涂兄弟所说不是小事,足以关乎咱们部族兴衰,我看当真要从长计议,不如暂且搁下来,日后再议。”
万龙铖与此人交往不多,也知他平素沉默寡言,但心中颇有机智,暗想他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说出折中缓妥的话,对两方来说有利无弊;当下帐中人物群情躁动,反对者多,协同者寥寥无几,若是霸王硬上弓,非要在今日定出分晓,必会不欢而散,莫不如将此事搁置下来,日后再向阿古拉等人陈述利害,或许还有胜算。
特木尔此刻首鼠两端,主意摇摆不定,他深知万龙铖为人义字当头,能有此提议,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一心为本部着想;不过阿日善有部众千余人,从此迁徙到延州又有千里路程,纵使到了延州能妥善安置,可这千余人浩浩荡荡行程千里,也绝非纸上谈兵这么容易,便接着伊徳勒的话说道:“阿爸,万大哥心意赤诚,都是为咱们着想,是去是留也不急于一时,总要等冬捕过后再做决断。”
阿古拉沉思片刻,摆手压住群声鼎沸,颔首说道:“嗯,也好。龙城啊,老爹知道你一片好心,不过此事事关重大,我也不敢一言决断,就等冬捕过后,再作商议!”
万龙铖见主事人拍案决断,只好答应下来,暗想迁延缓冲也并非不是上策。众人经此一阵辩论,酒宴上的气氛渐渐变得尴尬,这些人自知万龙铖是为借用军马而来,出于交情义气,战马必然要借,可得知他这番提议后,正所谓人心隔肚皮,相看两不知,人人心中都有盘算,谁也不敢再凭交情武断决意。
寒席卧听风吹雪,疑是帐下扑飞蛾。
弓刀何必臣胡虏,老马识途未可说。
曾为轮台客,潇潇满山壑。
纵闻归乡曲,难寻钟吕歌。
朔风卷起混沌夜,不由灯火论时节。
酒席入夜才散,雁凌峰与万龙铖同榻而眠,畅谈半个时辰之后,奔波千里的倦意袭来,便熄了帐内盆火,通风之后关好帐门,各自入睡。
草原毡包是用整张牛羊皮缝制而成,冬暖夏凉,入冬之后帐内帐外又多铺了几层草料皮毛,纵使寒风凛冽,却也轻易吹打不透。
怎料这场冬雪一来,足足下了两天两夜,期间雪势忽大忽小,却连绵不绝,不曾停歇;雪大时落如鹅毛汤片,铺天盖地,茫茫原野百步不见,雪小时便如飞絮浮绒,可朔风一卷,白烟扑帐,更显得风狂雪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