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凌峰禁不住啧啧称奇，暗想人能与狼如此沟通，当真妙不可言，定睛向狼群中看去，只见当中昂首傲立着一只身形硕大的头狼，这只狼毛色雪白，在几只白狼簇拥下，更有一种王者居中的阵势，正与百步外的阿古拉对峙呼嚎，便如两军阵前为将者先礼后兵，交涉磋商起来。
俄顷过后，狼王吼声愈疾，阿古拉也毫不示弱，呼嚎声紧促低沉，透着一股草原人特有的坚毅。众人虽鲜有精通狼语者，但听这架势，料知是谈判陷入了僵持局面，忽见狼群耸动，一声声低吼从中传出，显然是阿古拉所说的条件触怒了群狼。
阿日兰斯唯恐无仗可打，半晌过后如乌鸦听海，老树听云，一句也不解，可阿古拉的意图昨夜他已得知，只觉这些要求谦让近伪，纯属妇人之仁，却不想这些野狼得寸进尺，连如此要求也不答应，不禁大动肝火，却是喜不形于色，怂恿腾格尔道：“这群狼崽子，他们不答应也好，反正羊群已到手了，咱们就一起冲过去，都杀了，以绝后患！”
腾格尔摇头说道：“不可莽撞！阿爸的条件狼王并非不答应，只是阿爸要放生这几百只活羊，狼王有些犹豫。”
雁凌峰对阿古拉父子的“狼语”之术叹为观止，仿佛狼王所发出的吼声他们不仅能译达要领，而且细致入微，字斟句酌毫无纰漏，着实比那些装神弄鬼的方士高明太多；但归根结底，他心中更为敬佩的则是阿古拉这份仁慈之心，所谓“杀生有余”，四个字看似顾文知意，一见分明，但若真正领会，只这一刻起才真正做到。
雪原上的太阳冉冉升起，辣红色的霞光洒在白地上，搅在或淋漓或成片的血迹中，宁静而又悲凉，仿佛展开着草原画卷的一角，与千百年来的追逐杀戮、生息繁衍的每一个场景，拼成了整轴画卷。
就在这片宁静之中，本就紧张窒息的气氛，越发被烘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阿日善部众见谈判难以收场，而十面合围之下，狼王高昂的尊贵头颅分毫也不肯低下，终于有人忍不住亮出猎刀长矛，或伸手在箭壶中掐住雕翎，准备张弓搭箭，制敌于百步之地。
阿古拉听到兵刃之声，只怕众人轻举妄动，惊动了狼群，功亏一篑，连忙摆手示意不可造次。
那白色头狼见状，仿佛有所感触，它长嚎一声，群狼便跟着聒噪起来，随即一百余只狼井然有序，在猎坑外围围成一圈，首尾相衔，绕着雪坑转动起来，狼嚎声则是此起彼伏，回荡在苍凉大地与浩瀚长空之间，弥久不散。
腾格尔情形激动，奋然说道：“狼在祭天！它们答应了阿爸的条件！”正说着，狼群短暂的祭祀仪式已毕，便见远处的阿古拉迎面挥舞手臂，腾格尔心领神会，领着众人向左右散开，将通往草场的路让了出来。
白狼王长嚎声落，祭祀便已完毕，它一马当先，雪白色的毛发滴血未沾，疾驰在血迹斑驳的雪地上，直如沧浪逐鱼，长风送雁，仿佛这广袤原野浑然就是它的天地；百余只草原狼则对它马首是瞻，应声齐动，踏着来时的路奔回草场，徐如林，疾如风，狼爪翻腾，卷起大片雪尘，百余只身影眨眼没入莽莽苍苍的烟雪内，转瞬间了无踪迹。
众人见狼王将猎场让出，不禁心生鸠占鹊巢之意，这些草原汉子生性爽朗，唾手得来如此多的猎物，多少觉得有些趁人之危，却也来不及多想，听着阿古拉从容指挥，将那几百只侥幸存活下来的黄羊生拖硬拽弄出雪坑，尽皆放生，逐向远方。
至于死伤的黄羊则五取其二，粗略查点起来，所得足有五百余只，而草场与猎场中余下的千余只黄羊则全部留给狼群，如此一来也不算喧宾夺主，强取豪夺，可谓各取所需。
数十辆牛车满载而归，向着部落方向迤逦而行，众人其乐融融，对方才围猎之事皆是津津乐道，对狼群捕猎的本事与技巧更是交口称赞。
雁凌峰这回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想起腾格尔所说种种草原上捕猎逃亡的故事，起初只当是奇闻异事，增长见闻，如今却是深信不疑，更萌生一种在战场上学以致用的冲动。
赶回阿日善部落时，天色已近正午。雁凌峰与腾格尔坐在当先一辆牛车上相谈正欢，放眼一看，见寨门前又聚集了数百人，哄哄嚷嚷，好不热闹。
听腾格尔一说，雁凌峰才知这亦是草原风俗，每当族中勇士狩猎凯旋而归，部落中的男女老少皆当出门接风洗尘，毕竟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一个部族想要生息繁衍，狩猎乃是必不可少的头等大事，猎手倘若大获而归，这份荣耀自然可想而知。
为雁凌峰敬酒接风之人正是乌云琪琪格，这本是部落中诚挚待客之举，谁料无意中又触动了阿日兰斯一腔醋火。按以往之惯例，琪琪格杯中饱含深意的美酒本应是他来享用，可雁凌峰屡次横刀夺爱，着实令他忍无可忍。
不过顾念前车之鉴，他这回绝不敢当着阿古拉的面肆意妄为，勉强把满腔怒火隐忍下来，直等到晚宴时雁凌峰走出大帐，他便司机尾随出来，憋着劲儿地想要了解这段恩怨。
雁凌峰心细如针，当时接过琪琪格敬酒之后，虽未看到阿日兰斯身在何处，却觉得身周已被火热灼烫的目光包裹，料想这位草原莽汉关心则乱，难免又滋生误解，故而在宴席上始终忐忑不安；这时见阿日兰斯提出要做个了断，心中反而大觉释然，暗想心病还须心药医，借此时机正好澄清心意，免得与他积怨愈深。
二人一前一后相隔五六步远，披星踏雪，迎着皎洁月色向营地外面走去。一路上，阿日兰斯沉默不语，雁凌峰看着他冷峻魁伟的背影缓缓走入越发空旷无垠的夜幕中，回顾灯火阑珊渐远，心中不禁惴惴，左思右想一阵，终于试探着问道：“阿日兰斯，你有何话，便在这里……”
阿日兰斯闻声止步，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却终究未爆发出来，转过身长叹一声，呼吸之气惨白氤氲，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显得意韵悠远，直视雁凌峰道：“巴图，你和我老实说，你和琪琪格之间。是否有……有……”
雁凌峰听他老生常谈，只觉无可奈何，百口莫辩，却还是静心劝道：“我不敢以正人君子自居，却绝非品行不端之人，我已有心仪女子，怎会对你横刀夺爱！”
阿日兰斯听他言之凿凿，却依旧半信半疑，支吾道：“我信你是君子，可阿古拉向来说一是一，他说要将琪琪格许配给你，绝不会是信口雌黄，随意说说罢了！”
他说道这里诚惶诚恐，仿佛身陷绝境，四面楚歌，看着眼前面色平静的雁凌峰，竟也如临大敌，战栗不止地说道：“我不能没有琪琪格！自打你来后。她便对我爱理不理，她从前绝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若不是变心了！都是因为你！”
雁凌峰见他语无伦次，疑神疑鬼，模样既是可笑，却又不无可怜，只怕这头雄狮随时发起威来，难免又是一场拳脚之争，正要好言宽慰，可听到“变心”二字，恍然间若有所思，想起川中一别，念雪举止如此怪诞，莫非也是对自己变心不成？倘若两情相悦，即算间生误解，也会随着时光砥砺而消磨棱角，重归于好自然水到渠成；可人若变心，纵使曾经海誓山盟、缘定三生，到头来一厢情愿，终究不过一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