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一身华服站在桌案前，难得柔和的脸上凝固着诧异纠结的神情。她面前站着的叶梦得弯着眉眼，等着她的回应。仿佛一个猎人等待迟早掉到陷阱的猎物一般。坐在对面位子的萧姜看着一切，却不能做什么，只能紧握着手帕，忧心忡忡。
看着这样守规矩的萧姜，坐在一旁毫无形象的萧林边吃着糕点，边嘲讽道：“这就是嫡女！就算没爹没娘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逍遥快活？她今日都没有做什么，便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指不定呀，这柔兰的国师还要娶她回家呢！哎，你就该学学她呀，你们不是好友吗？”
这话像刺儿一般，扎进萧姜的心里。
对呀……
林念从未为今天准备什么，便是她身上的衣裙和头上的头面首饰都是从前的。便是这样随意，都是最受人瞩目的！
指尖拂过身上衣裳上成片的梨花刺绣，她看着远处站着的林念，眼神复杂。
……
“好。”
在顾析和陆征注视的目光之下，林念终于还是淡笑着，缓缓说出这个字，仿佛重锤打在众人的心上，将梦中的人敲醒。说完之后，林念便朝着龙椅上的顾析一行礼，郑重的表情毫无不悦的痕迹。
仔细看了许久，顾析才换了一口气，沉稳说：“摆棋！”
两个字一说，小黄公公便一挥拂尘，将身边的侍卫打发出去了。侍卫小心翼翼走出去，生怕惹到那位主子……
看着脚步飞快却十分稳健离开殿内的侍卫，顾析闷着一口气看向林念，林念却只是侧开脸，不再看他。
没有人敢说话。
便连一惯笑语殷殷的女眷们都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全场最开心的，便是叶梦得了。
原本便相貌清绝的白衣叶梦得，此刻嘴角噙了一丝温柔的笑意，眼神中仿佛洒满了日月星辰一般，璀璨绚烂，直叫人捂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可便是如此一个洛阳世家贵女们的梦中之人，此刻却是对着一脸得体淡漠笑意的林念，亮出了最温柔的笑，将众人的嫉妒推到了最高点！
看着叶梦得如此得意，顾析心口一梗，而陆征同样也十分不爽。
在他眼中，叶梦得永远都是那个臣于谋算的谋士罢了，实在算不上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很快，侍从将国库之中的一副墨玉棋盘取了过来。两边的侍卫将桌案和两方坐塌放在大殿中央。棋盘摆在红木桌案之上，边上放了一炉沉香，袅袅香气氤氲。细细看去，众人感叹着这棋盘不亏是出自皇室之手。
上好的墨玉雕刻成的棋盘，配上白玉和墨玉打磨而成的棋子，十分奢华。只是这玉石经过人手之后，难免重量不一，因此只是进宫摆着，也从来没有用过。
“林小姐请把。”
叶梦得拱手笑着说。
林念抬头看向叶梦得温柔的眼睛，思索了几息，便勾嘴一笑，说：“公子。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桌案两边坐下。便是这短短的一段路，却是十分漫长的。在场的众人将目光紧紧锁在两人身上，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世家的贵女们虽然欣赏叶梦得，但是这么一个当场求婚的男子在她们眼中，已经不是良人了……
这大概也算是所谓的骄傲。
端坐在两边，林念看得清叶梦得的面容。剑眉星目，判若星辰。嘴边那抹淡笑更是温柔。这样的容貌，过了十余年，也没有变化……
想到这里，她掀开棋盖抓起一把棋子，眨着眼俏皮笑道：“你这般样子，倒是让我想到了我们刚见面的时候。”
“是呀。”
叶梦得端坐好，将衣袍的褶子弄平整，抬头看着眼前青涩的少女，也是微微一笑。
他们初见的时候，是个意外，却也是意料之中。
那年，叶梦得早已是柔兰的国师。耀国先帝死后，留下大好江山给幼子顾析。一个稚子坐着皇位，终究是引来周边国家的觊觎。就连柔兰，也是亮出了不善的爪牙。
而叶梦得出使耀国，便是爪牙出招前的试探！
那年，林贤还是太傅，是林家的家主，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子。只是他从未有过妻室，是个奇怪的人。就在众人纷纷猜测的时候，他牵着一个女娃娃，回了洛阳。这女娃虽然小，却一身反骨，不服从管教，且刁蛮得很。
林贤不说，便是一顿教训。之后，宫宴，林贤便带着这女娃进了宫。
一个莫名出现的贵女自然受到各方关注，只是碍于林贤的身份，众人不好上门去看看林念究竟长什么样子。这宫宴上，林贤牵着林念的手一步一步走到离天子只有一步的桌案，坐了下去。众人看去，只见林念带着一把玉扇，头上还点缀了一排稀罕的黑珍珠小簪……
心里对林贤芳心暗许的贵女们自然讨厌这个莫名出现的林念。寻常人不知道，但是她们了解这天下珍宝，自然知道这圆润且大小一般的黑珍珠有多珍贵！
这般想着，后宫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把戏便用到了林念身上。彼时的林念还是个一身反骨的人，最讨厌别人挑自己的刺儿，于是在宫妃嘲讽了几句她之后，便上了当，主动被推出去和叶梦得比试。
当时候，叶梦得请愿的本意是与林贤比试……
那宫妃嘲讽林念，家世不清不白，是个没脑子的乡村丫头，林念忍住自己一扇子打飞她的冲动，代替林贤去下棋。却是正好上了那宫妃的当。彼时她六岁，却对战柔兰的国师，这般轻视，柔兰的人怎么忍得下？
好在叶梦得看着如此倔强的林念，便微微一笑认下了，还十分认真下了三局。
且最后，十分意外地输给了林念。林念也因此，在洛阳，一夜成名。
重新回忆往事，林念只觉得十分可笑。
“当时候，我从想过会有今天……”
猜棋之后，林念先行。她收起棋盘之上散乱的棋子，继而拈起一枚黑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一角。眼神沉静，看起来倒是胸有成竹，
围棋最是重视角，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话。林念这些年来的棋艺虽然没有多高超，却也是师承蓬莱仙阁，得了三分先天的灵气，对付起叶梦得，还是颇为得心应手。
果然，叶梦得只是微微一怔，便落子了。
随着一声声的落子声，众人的脖子都伸得十分长，恨不得能坐在两人旁边看着。世人多喜欢琴棋书画，所以众人对围棋多少有些体会。且叶梦得的棋局不是随便便能看得到的！
叶梦得下棋的时候总是笑着看向林念，眼神虽然一贯的温柔，却是仿佛带了春风，让人觉得心头一暖。而林念虽然带着淡笑，却是凝重的。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往，落子声啪嗒响起，敲在众人心头。
顾析忍不住握着拳头，看着两人中间的棋局。
林念刚刚对他点头，他便说了好。他相信她，自有选择。不管是输，还是赢……
只是想到林念和叶梦得的赌局，他便忍不住咬紧牙关。叶梦得！这个名字仿佛就是来克他的！他绝不会让叶梦得带走林念！
坐在顾析身边的莹妃看着顾析不经意之间的握拳，便敛了眼眸，将自己的落寞藏了起来。她看向下面的棋局，握着扇子的手不由得一顿，微微睁大了眼睛……
棋局之上，黑白毫不厮杀！
下棋最高超的，往往在于守着君子之礼，以几子之差获胜。
在场的老头子们都纷纷感慨，叶梦得的才子之名当之无愧。倒是把林念给忘一边儿了……
一炷香时间在沉静中悠然度过。
叶梦得淡然拈起棋子，又仿佛想到什么，抬眼笑着问眼前的少女：“林小姐，不知道多年过去，你想要的东西，同十余年一样吗？”
此话一出，众人齐刷刷看向林念，等着她的回答。
“我所求，一直未曾变过。”林念等着他落子，自己则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淡笑着说。
十余年，她从小孩长大，但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从来不是江湖或者自由，而是身边所爱之人的幸福……
听到在意料之内的答案，叶梦得淡淡一笑，终于落子。
“我觉得，林贤比我高明的地方，便在于，他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这么一个被他抹掉了所有叛逆和骄纵的利器！
林念虽然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却也觉得不是好话，便撇了撇嘴说：“这要感谢我娘！”
“的确。”
两人尴尬的气氛随着叶梦得一声笑而消散。
但是外面坐着的一些人却是十分紧张，紧绷住了身子。这部分人，曾经目睹过之前的棋局。多年过去，依旧是这两个人。如今的对弈却是有不同的感觉。至于是什么感觉。大概便是，曾经的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两人看起来倒是多了一丝般配的意味……
陆征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只觉得缘分奇妙。他杯中的酒丝毫未动，稳稳端在手中。
倒是旁边的王逸之，梳理着自己长长的胡须，带着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对陆征说道：“上一回，齐北将军还是坐在最后面的小将呀。转眼这么些年，已经封号齐北，受尽百姓爱戴。真是少年才气，无可限量。”
“丞相说笑了。百姓爱戴的，只有陛下而已。”
陆征稳妥回应了句，便不再理会。
王逸之本来没有这个意思，却被陆征这么顶了一句，觉得十分有道理，不免对陆征心中暗暗点头。这般的警觉，不怪乎白衣出身却坐到了武将最高的位子上。
“我输了。”
长久的沉寂突然被打破！
众人的脖子仿佛在这一瞬间被齐齐掐住，无法呼吸，只紧紧看着场中淡笑的那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