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教过他长生之法，只要他愿意修炼，他还可以活很久很久，一直陪在玲珑身边。
可是，玲珑却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哪怕他已经长高、长大，变了模样，甚至偶尔可以和她过过招，在她眼里，他似乎还是那个曾经流着眼泪的小男孩儿。
因此，她总是笑嘻嘻地让他快去报仇，还学着话本子——从人间私塾偷来的——上面的话，劝说他赶紧娶个媳妇，生一大堆孩子。
每当这个时候，孙浩都想向玲珑吐露心迹。
可偏偏话到嘴边，每次又说不出口。
他害怕有些话说出来之后，他们连师徒都做不成，如果果真如此，他宁愿就这样，一辈子就陪着她——以徒弟的身份。
可是，他没料到的是，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玲珑受他的响，在人间玩久了，爱上了一个人间的男子。
一见钟情。
那个白脸书生，只会读死书，见人踩死只蚂蚁，都要说上半天的“孔子曰……”。他像是一个新的有趣的玩意儿，吸引了玲珑所有的注意力。
她一头陷入了话本子里讲的爱情中，收敛了以往所有的任性，以一个妖精的身份，和那他住在一起。她陪他读书、为他做饭，甚至还计划着，成亲后要生多少个孩子，一如她当年和孙浩说的那般。
然后，书生在她的帮助下，果不其然，金銮殿上一举摘得状元。容貌俊秀的他，更是吸引了众多豪门大小姐的注意力。
很快，书生就被皇帝赐婚，准备迎娶皇帝的小女儿，成了高高在上的准驸马。
万万没想到这种结局的玲珑，自然是不能接受，连夜赶到京城，在书生的成亲宴上，愤然质问他，可还记得当初许过的海誓山盟。
可是，书生怎么会承认？
在功名富贵面前，谁会在意一个普通女子的爱情，更何况，那个女子，还是个妖精。
书生毫不犹豫地全部否认，并向所有人宣称，她是个惑人心神、吸人骨髓的妖精。
“快杀了她！就是她，一直在臣备考的途中蛊惑我，还吸食了不少同窗的骨髓！”
“她是妖精，吸食人命的妖精，大家快杀了她！”
“啊！”
京城不是个小地方，总有一些高人存在，她这么一闹，很快就惊动了天师府的人，几名老道出手，重伤了她。
她却依旧不肯放弃。
到最后，她只能拖着满身伤痕，挖了书生的心，拼命逃回山中，然后生生将他的心吃了下去。
孙浩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玲珑爱得那么真，伤得也那么深，他或许真的做错了什么……
可是，他根本来不及解释，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悔意。玲珑伤得太重，只来得及跟他交代几句，便开始疗伤，继而陷入昏睡。
孙浩记得，她是这样说的：“我有点累了，有点疼，想睡会儿。等我醒了，肯定就好了。那时候，我就带你游遍这天下山水。天下真的很大，你真应该出去看看……等我醒来……”
他等她醒来。
可是，却没有等来。
那群在京城跟玲珑斗得两败俱伤的道士，竟然不远万里地追了过来，在洞外摆阵，意欲杀了她，可是，她还在沉睡。
他就算修炼得再厉害，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根本不可能在道士的重重阵法之下，平安带走玲珑。
但是，他也不可能让这群臭道士杀了玲珑，他还在等她醒来，等她带自己游遍天下。她，怎么可以出事？
那一天，他使用禁术唤起的法阵，几乎改变了天地的颜色。他拼尽一人之力，杀光了那群想害玲珑的臭道士，并布下了防御法阵，将所有人都阻在洞外。
之后，他离开山洞，找到当初那群灭他满门的人，一个一个地报仇。最后，他呜咽着回到洞中，抱着沉睡中的玲珑，像是很多年前，失去所有亲人的那晚，放声痛哭。
因为他用了禁术，用了人类不该使用的法术，所以毁了之前修炼许久而成的长生之体。他再也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她。
他会像一个普通人，渐渐地老去，最后死去。
从那天起的每一刻，他开始盼望着玲珑醒来，却又怕她真的醒来。不论生别，或是死离，他都是那个要承受最大痛苦的人。
他想告诉玲珑，他爱她，可是，他又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老去的模样。
日子在一天天的煎熬中过去，终于，他白发苍苍，玲珑却还是宛如少女，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他终归是等不到她醒来了。
那天，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下意识地看向玲珑的脸，如同这些年一样，既充满渴盼，又难掩恐慌。
可是，玲珑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太阳落下又升起，金色的日光洒在脸上，温暖得让人想哭。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哆哆嗦嗦地坐在洞口处。阳光下，他望着她，满足地笑了。
只是，临走前，他终是没有忍住，拿着许多年前用剩的朱砂，用心写下那句永远没说出的话：“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这一世，终究只能这样了。
……
沧海桑田。
玲珑从来没有想过，她一觉醒来，日月不曾改变，而那个陪伴了自己数十年的少年，那个曾经以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少年，却永久地离开了。
孙浩化作一堆枯瘦的白骨，而她，回天乏术。
那是玲珑第一次哭。她第一次像个人类一样，留下痛苦悔恨的泪水，抱着那堆风化的枯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孙浩，孙浩，孙浩！ 你回来！”
……
那时，她才真正明白，那个曾被她当作孩子的少年，到底是怎样爱着自己。
那一刻，甜蜜和苦涩同时袭来。
漫长的岁月里，她辜负了一颗深爱自己的心，也辜负了渴求真爱的自己。
为什么，非要等失去之后，她才明白？
那段时间，玲珑跟疯了一般，将孙浩的骨灰带在身边，到处追杀那群害了他的老道士。
有时候打得过，有时候打不过。
她受了很多次伤，也损了不少道行，不论杀多少人，心里缺失的那片角落，似乎都无法再填补回来。
直到那天在人间游走时，意外发现了转世的孙浩，她才忽然意识到，人类死后，若是没有大罪大恶，是可以转世为人的。
玲珑几乎高兴疯了，想也不想地冲到那人面前——却不曾想，转世后的孙浩，根本不认识她。
过没多久，因为她的纠缠，孙浩被那群道士误会，当做她的同党，活生生烧死了。
她终于学会了节制，学会了在人间生活的法则，摒弃了所有妖精自由任性的天性，化作一个普通的人间女子，一世一世地寻找孙浩的转世，看着他，守护他，却再也不敢过分靠近。
那个永远耀眼温柔的男孩儿，那个如同太阳照亮她生命的男孩儿，她不该让他失去在这个世上生活的机会。
可是，爱恋是矛盾而痛苦的，她想靠近，却又不能靠近，想离开，却又舍不得离开，就这么一世一世地纠结着。
直到这一世，她守着的男孩儿，竟然在她的疏离之下，还是爱上了自己……
他明明知道她不是人类，却一如当年的那个呆子一样，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自己。
那段时间，她是快乐的，却也万分痛苦。她终究是妖非人，而他，却一生一世都在人间长大，并非无亲无故。
这一世，他的家人、朋友都在他身边，如果没有她，他会拥有幸福的家庭、光明的未来，而她，却只能给他带来短暂的快乐，还有永久的痛苦……
她明明知道这些，却贪恋那点温暖，自欺欺人地与他纠缠。男孩儿得不到回应，心急如焚，就以结婚相逼，让她接受他的感情。
那一刻，她才终于发现，纵然他们一个是今生，一个是前世，也终究不一样。而她爱的，也不过是当年那个他，是那个不用言语，就能明白彼此的少年，甚至为了她，不惜牺牲生命。
而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即使他无限次转世，也再也回不到最初。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已经永永远远地失去了他，不论她付出什么，都是徒劳。
尘缘是一道线，却牵在人的心间。
……
被从孙浩的梦里带回来时，沈书的神情无比震撼，脑袋里不断回放着两人几世相守的画面。孙浩贫苦时，玲珑化作老妪的；孙浩出身富贵时，她又化作为他添灯油的丫鬟……
还有那个趁玲珑不注意时，偷偷看着她，极度想要靠近、却又离去的少年的眼神……
鼻子被轻轻刮了一下，沈书回过神，瞪了一眼身旁的沈墨，又转头看着还在梦境中的孙浩。
一滴泪顺着孙浩紧闭的眼眸，划过脸颊，缓缓地流了下来。
“玲珑……”
“他们真的不能在一起吗？”沈书轻声询问，心头一片酸楚。他们明明拼尽了一切去爱，为什么到最后却不能在一起？
沈墨的声音平静而淡漠：“孙浩是人，玲珑是妖，孙浩有一天会死，而玲珑却不会；玲珑只有孙浩，孙浩却还有很多家人。是你，你会怎么做？”
话落，沈书还未出口的话顿时全堵在喉咙。她转头望着眼中一片清冷的沈墨，心头忽然一震。
她也是人，而沈墨，是妖。
“人和妖，不能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