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穿过沙漠,开进了一片稀树草原,海拔在不断地攀升,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于夕阳的渲染下,从云化作丝丝缕缕的光带在空中流散飘浮,橘黄,艳红,淡蓝和深紫交织重叠,缓缓地向前移动,炫目得就像夜幕下的极光。这里号称“非洲屋脊”,亿万年前是座火山,现在炽热的熔岩已经熄灭,冷却成壮观的高原,目之所及皆是非洲被蒸馏到一万英尺上空的样子,那种干燥的鲜艳与空灵则是它被高度提炼的精华。
唐谧仰脸看向窗外,一群白鹳正在他们的上空飞行。白色镶黑边的羽翼时而扬起时而舒展,滑翔的姿势优美得如同大片风帆,轻轻划开砂金色的气流,一直朝着尽头处那轮硕大的落日进发,仿佛那里才是生命旅程中最后的岛屿。每次见到这样的景象,她的血液里都会充斥着莫名的悸动和敬畏,然后就想举起镜头将这瞬间截取下来虔诚地珍藏,如果没有意外,摄影师这个职业她大概会干一辈子。
但前提是如无意外,而此刻她就身处意外当中,能不能看到明天的日出还是个问题,有时候,一辈子很远但也很近。
“你在看什么?”亚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坐在她的身边,正在翻查她的相机包。一头漂亮的金发束在脑后,纹丝不乱,就像他手里的动作一样准确且极具条理。
“白鹳”唐谧瞄着他的手冷冷地回答。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带着艺术家般的优雅,但她可没忘记它们朝自己扣动扳机时的干脆利落,华美的表象下总是掩盖着残酷的事实。
“有趣吗?”亚瑟的视线从相机包上移到她的脸,目光没了之前的犀利狠绝,却透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探究。
从坐上这辆车开始,他就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她,这让她很不舒服。他不像是普通的商人,并不是说他贩卖的“商品”的特殊性,而是他身上那种时时刻刻散发出的要洞悉一切和掌握一切的威迫力。唐谧不明白,对于商人来说,除了利益还有什么是他需要掌控的?如果是因为她拍到了他的脸,现在他已经拿到了记忆卡,杀人灭口也不过是一颗子弹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将她带走?难道是为了钱?是的,他搜过了她的包想必也看到了放在里面的证件,在动乱的国家里,劫持他国记者和摄影师比辛辛苦苦地偷运军火更容易搞到钱,起码国际知名的杂志社开出的支票跳票几率很小。
想到这里,她决定得和身边的劫持者谈谈,尽管交易谈判从不是她所长:“确实很有趣,那些白鹳从东欧出发,越过以色列和埃及的沙漠,到达苏丹,肯尼亚,然后会在这里渡过整个冬季。当春天来临时,就会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它们出生的地方诞下后代……”
当看到亚瑟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愉悦的表情时,唐谧闭上了嘴,觉得自己真是蠢得可以,竟然和一个军火商谈论鸟类的迁徙,这行为就像和肉贩子探讨素食主义的美妙一样可笑。一开口就出师不利,唐谧感到有点懊恼,她舔着发干的嘴唇,谨慎地选择着词汇:“其实我的意思是,我是名摄影师。如果你允许,我可以给我的同伴打电话,他们会把钱送过来的。”
忽然,毫无预示地,亚瑟的身体压了过来,连带着无形的压迫力,宽阔的肩膀仿佛黑暗的羽翼,将她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我要的不是钱,而是被你藏起的那张记忆卡,蜜糖小姐。”他扬起了嘴角,薄唇后的牙齿在阴影里闪着寒光。
唐谧的背部紧紧地贴住座椅,身体本能地往后缩着,脑海里不断地盘旋着一个问题:“他怎么会知道有第二张记忆卡?”。她换卡的速度是专业级别的,前后时间只需一秒,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百米之遥的那一秒内看清了她的动作,就像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丛林里发现她一样。这个男人身上实在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地方,那种被完全透视与压制的感觉是她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她感到恐惧伴随某些冰冷的东西顺背脊滑下,打湿了薄衫
“是唐谧,不是蜜糖。”她纠正着,同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至于他为什么会说流利的中文,她已经无暇思考这个问题。
“哦?对不起。但我还是喜欢叫你‘蜜糖’,因为很甜。”他笑了,目光恣意地落到她那修长而紧致的双腿上,沿着工装短裤单薄的衣料缓缓探入。她琥珀色的肌肤就像凝固了的蜜糖似的,在他炙热的视线下一寸寸地融化流淌。
这种无形的侵犯比实质性的接触更令人毛骨悚然,唐谧握紧了双拳,强压着想尖叫的念头,冷漠地别过脸说:“记忆卡已经在你手上,你亲自把它从相机中取出的。”
“作为一名职业摄影师,身上怎么会只带着一张记忆卡?既然你现在不想说,没关系,我最不缺的就是耐性,今晚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不是吗?亲爱的蜜糖。”感觉到她的愤怒,亚瑟满意地移开身体,眼神清冷不带一丝欲望。
唐谧恨恨地看着他的侧脸,锐利的线条在夕阳下美丽得就像出鞘的锋刃,精致而单薄,让人有摧毁的冲动,可是没有挥拳的勇气。由始至终,这个男人就像柄压在脖子上的刀,不用任何动作,光凭气势就能将她完全制服,而她除了默默顺从别无他法。
“唐,以你如此倔强的性格,终会有一天为自己惹来天大的麻烦。”,唐谧突然想起多年前养父对自己说过的话。
看来,这次他的话应验了。她抓紧座椅边的扶手,眺望着暮色苍茫的草原,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夜幕降临时,唐谧被带到了一处温暖而宽敞的帐篷内。此处位于Z国内草原与城镇的交界处,荒凉而且经常有大型野兽出没。至于亚瑟为什么挑选偏僻的边陲落脚而不是相对舒适的城镇,唐谧猜测他的特殊身份也许是唯一原因,尽管局势动荡,但卖武器毕竟不像卖吸尘器那样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超市里展示商品,何况他的卡车里还装满了价值连城的违禁品--象牙。
唐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帐篷里不但各种生活用品齐备,甚至还有军用短波电台,便携式太阳能供电设备,卫星手持电话和卫星上网Modem等先进仪器,再加上外面那十几名身形彪悍手持武器的保镖,规模堪比一支小型野外作战指挥部。现代军火商的生意是否都做得如此专业,唐谧不清楚,但她清楚自己能够逃离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
就在她发出无声叹息之时,亚瑟将一个盘子推了过来:“吃吧,我猜你已经饿了。”
唐谧凝视着面前的食物,有牛肉,鸡肉,蔬菜和当地一种叫‘英吉拉’的面食,这样的一顿饭在每天都有人饿死的国家里简直就是豪华盛宴,看来他们并不打算在饮食上为难她。这也是,只有犯人吃饱了才有力气面对接下来的严酷盘问。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出谍战电影,犯人们被审讯者灌下一杯酒之后就会变得神志不清,然后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
看到她犹疑的样子,亚瑟笑了起来,靠着椅背说:“别担心,我只是个商人,要的不过是安全和金钱,下毒那种事不是我风格。”。其实他的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很友善,浓密的睫毛扬起修长的弧线,优雅地包围那双深绿色的眼瞳,里面映出纯净的光芒,就像片被浓缩了的天空,美丽而深远。可是过于尖削的鼻子和犀利的唇峰却破坏了这种柔和感,让人觉得他无情且具有攻击性。
唐谧垂下了睫毛,像是要将他眼内那股温柔的光芒拒之千里,然后小心地叉起一片菜叶送进嘴里。“安全”?她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想,这两个字从他的口中吐出真是分外地讽刺,他们这种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安全最大的威胁。
英吉拉做得很筋道,配着微辣的蔬菜酱汁相当惹味,唐谧感到自己真得饿了,她吃下盘中的食物,但小心地避开了所有的肉类。直到她放下叉子,小口地喝着清水的时候,亚瑟才放下手中的笔记本电脑走到她面前。
“不合你的口味?”他扬了一下眉毛,留意到她没有碰一丁点肉食。
“不,味道很好,但我只吃素,谢谢。”她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角,抬头看向他。
他点点头,面对她坐了下来,然后解开了衬衫的袖口,卷起衣袖,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慢条斯理地打量着她的脸。
帐篷内的空气似乎有点闷热,飞虫“沙沙”地扑打着顶灯发出不安的骚动,窗外沉沉的夜色中传来了一两声野兽的低鸣。这是一个信号,唐谧感到脑内的预警系统蓦地开启,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着,看来,今晚的“主题”—审讯即将展开。时间就像静止的流水,带着冷入骨髓的漫长渗入体内,她开始祈祷黎明的到来,而黑夜才刚刚降临。
“里面的照片我全部看过,里面确实有很多大象。”亚瑟抛下那张记忆卡,同时观察着唐谧的表情。昏暗的光打在她脸上,面容就像簇摇曳的灯花,变幻中带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神秘美,但一双眼睛却是清冷的,坚定无比地映出他的身影。“她在害怕但并不退缩。”,亚瑟盯着唐谧蜷缩的手指,瞬间下了判定。固执而不易妥协的人他审讯过很多,如果将逼供的方法按照程度深浅分为十二级的话,大部分人都过不了第六级,而她能够达到第几级呢?他摸着下巴着微笑了一下,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我早就说过……”唐谧调整着坐姿,正想开口,却突然被他按住了肩膀。
“但是时间不对,这张卡的储存已经满了,而最后一张照片所显示的时间是我们相遇前的一个小时。”亚瑟站起来绕到唐谧的身后,弯下腰,手指压着她的肩膀,一点一点地加重力度,不徐不疾,缓慢却能让她清晰地感觉到。
“这没有什么不对,因为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拍下任何照片。”唐谧承受着他施在肩上的压力,连带着他的体温,就像张灼热的网将她从头到脚地裹住,虽然有那么些许可以移动的空间,但绝无逃脱的机会。
“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的?”亚瑟的身体略微低了下来,下巴几乎碰到她的额头: “是你镜头的反光,别说你对着我的脸按快门的时候没发现记忆卡是满的,亲爱的摄影师小姐。”
“你怎么可能看到?!”唐谧不可置信地扭过头,眼睛刚好对着他的下巴。
“不用惊讶,世界上你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想用我的照片来干什么?卖给报社?难道获得哈苏大师奖还不够,你还要争取普利策新闻奖?别忘了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感到她的肩膀传来轻微的震动,亚瑟满意地勾起唇线:“要不要我说出他们真正的死因?不是海难,而是因为他们拍到马菲亚(意大利黑手党)与政客交易的场面,被人在油轮上装了炸弹,然后‘轰’地一下就灰飞烟灭了,连一张胶卷都没留下。”
“你……”唐谧的瞳孔瞬间张大,晃动的睫毛几乎碰到他的脸,就像被钢针扎中的蝴蝶,猛地振翅后发出痛苦的颤抖。
“不用担心,他们在爆炸发生前就被人射杀了,所以即使身体炸成碎块,血肉溅在墙壁上时也不会感到痛苦。反倒是被留下的你,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哭着想找爸爸妈妈的时候面对的只是孤儿院里四面空荡荡的墙,当然还有看护人员的叱责。他们有侵犯过你吗?那个孤儿院的院长,多么恐怖的恶魔,那时候的你一定害怕极了吧?”
亚瑟的声音还在继续,低沉中带着推心置腹的亲昵,仿佛一把温柔的刀,缓慢而准确地推进唐谧的心脏,然后将埋藏在最深处的那颗沙砾给剜了出来,和着鲜血扔在她的眼前。那段记忆已经很久,久到她都几乎忘却,很多的细节会记不起来,可是遗忘过程中的漫长和痛却被清晰地记住了。
“够了!”唐谧蓦地抬起手臂,朝着亚瑟的脸颊挥去,疼痛是身体最可靠的记忆,也会导致最直接的反应。
手腕被握住,然后轻轻地一折,似乎没用什么力道,唐谧就被压制在亚瑟的胸膛之下,无助地看着他手抚过自己的脸,轻柔而怜惜,像是要抹去她眼角滑下的一颗泪珠,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
“被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想想你敬爱的养父,如果失去了你他该怎么办?难道要将你曾遭受的一切再加在他的身上?不,我们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只是一张小小的记忆卡,来,慢慢地,让我们好好地想一下它到底被藏在了哪里?”亚瑟耐心地诱导着,手指从唐谧的脸颊滑向颈脖,细嫩的皮肤下传来动脉急速的跳动,就像颗小小的心脏在他指尖上颤抖着。
“她的心跳得很快,看来心理防线就要崩溃了。”凝视着眼前唐谧越来越苍白的容颜,亚瑟冷静地分析出结果,同时又感到有点可惜。她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他并不否认这点,对待自己的感觉他从来都很诚实。如果不是在执行任务,如果她不是这次行动中的一个小小“意外”,他想自己会和她约会,然后看着她那身漂亮的肌肤在他的身下变得更热更甜,性感的唇中发出诱人的声音,双眸为他绽放出炽热的花火。不过现在的她是个未知的危险,就像振翅的蝴蝶,谁会想到那比纸还单薄的双翼会带来千里之外的飓风?
该死,那张卡她到底藏在了那里?在车上的时候他搜过了她的身,没有任何发现,但是亚瑟绝对肯定她拍到了所有交易的画面。想到这里,他的手臂不禁暗暗用力,箍住了她的身体,仿佛那纤细的腰肢就像根脆弱的花梗,一折就断。
“啪”地一下,耳边传来了细小的声音,唐谧的头无力地垂向身侧,痛楚中她看到一只被灯烤焦的飞虫掉在了地上,翅片僵直着指向天空,晃动了几下,迅速地被风吹走。
“你说什么?”亚瑟没听清唐谧的声音,把手臂放松了点,耳朵靠近她的嘴唇。
“要下雨了。”唐谧的嗓音轻飘飘地传来,如梦呓般。
“下雨?”他瞪着她,脑袋里有着片刻的空白。
“我说,外面马上就要下雨了。”唐谧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耀目的光从里面射出,配合着嘴唇弯起的节奏,舒缓却艳丽极了,就像跳跃的火焰般几乎要把他灼伤。她这种突如其来的魅惑让亚瑟错愕无比,心尖忽然窜过一阵电流,引起阵阵麻痹,但他旋即明白过来,她开始反击了,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取得胜利的时候。
她很聪明,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洞悉了他的审讯技巧,还有效地截断了他的“步骤”。他对她使用的这套心理控制法是中情局发明的,能快速地将嫌犯带入预先设定的思维圈套里,嫌犯在圈套中会被有步骤地“困死”,此时审讯者就会为其指出一条“通道”,当嫌犯感觉自己终于“走出来”的时候,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秘密也就曝露了。但反过来,如果你能打破组成圈套的步骤—既审讯者的思维,这种方法就会失效,哪怕是无厘头的一个单词。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亚瑟记得某本古老的东方著作里有这样一句话。
“哦,你怎么知道要下雨的?”亚瑟放开了手,认真地看着她,仿佛现在才是他俩的第一次对视。
“它们告诉我的。”唐谧眨了眨睫毛,脸上带着种天真的直率,就像个接受老师询问的小学生般乖巧。
“它们是谁?”亚瑟向旁边踱了两步。
“狮子,帐篷外的那些狮子。”唐谧回头看着帐篷的门帘。
亚瑟笑了,像是被她的话取悦了似的,一边笑一边转身,刷地拉开了门帘,再回头时脸上已全无笑意:“很好,那么你去陪陪它们,顺便问一下它们今晚吃饱了没有?”
帘外漆黑的天空正在躁动着,一道闪电劈开了不断翻滚的云层,直抵大地,饥渴的低吼从夜幕深处传来,一声紧似一声,恍若雷鸣。
-----暴风雨即将来临。
虽然现在只是小雨季,雨势不会太大,但没人敢在夜晚去挑战雷电交加的草原,即使是训练有素的特种兵也不会挑这种时候步入空旷的荒野。唐谧艰难地将脸俯在肩膀上,企图擦去不断滴落在脸上的雨水,胳膊和小腿处的伤口被水浸得阵阵刺痛,这些都是她白天在躲避子弹时留下的伤痕。
“再泡下去,伤口或许会发炎。”她一边曲起身体一边想。手脚被捆住,外套被剥去,寒气顺着每个毛孔侵入体内,即使拼命咬紧牙关亦不能抵御。四周黑茫茫的,荆棘状的闪电不断在头顶掠过,暴戾地抽打着远处的山峰,雷鸣声中传来了大地的脉搏和着她的心跳一起颤栗着。
此时,前方的黑暗中却奇异地燃起了一簇火苗,橘色的焰光明明灭灭,摇曳得如同大海上的航灯,又像是位冶艳的妖女,在引诱迷途者的同时并清晰地宣告着它才是暗夜中唯一的主宰,是可以帮唐谧走出困境的指引,也是她现在的依靠,而她所要做的是无条件的屈服与顺从。
亚瑟就站在那里,她知道的,正透过微弱的火光睥睨着自己,如同一尊冰封了的雕像。她的每个动作,表情,甚至呼吸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不过他不会有任何举动,直至她耗尽最后一分力气,匍匐在脚下哀声求饶时,他才会低下眼温柔地笑着:“瞧,你多狼狈,我都几乎为你心痛了。”,然后再用子弹穿透她的胸膛,就像捏死一只飞虫般轻巧。
老辣的猎人总会耐心等待,等猎物耗尽身上最后的锐气才从容收网,但与猎人相比,亚瑟更像是个无所不能的魔鬼。至今唐谧仍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和秘密,为了隐去这段恐怖的记忆,养父在她身上花了将近十年的心血,现在却被一个相识不过半天的陌生人轻易挖出,就像邪恶的读心术一样让人惊悚。
唐谧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她本身就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人,可以读懂动物的语言和它们进行沟通,但这只限于对方“说出来的东西”,而不是藏在心底的秘密。以亚瑟刚才审讯自己的方法来看,像是某种强制性催眠术。强制催眠这种手法非常霸道,与严刑逼供并没多大区别,所以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大部分国家在侦讯时都会禁用,但对于一些机密组织和军队而言,它仍然是最有效的秘密武器。
他到底是什么人?神秘莫测的商人?笑容温柔的狙击手?还是心狠手辣的催眠师?或许都是但不全是,就像透过麦管去窥伺豹子,能看到每个细节的花纹却永远猜测不到它的整体。
忍受着寒冷和疲惫的折磨,唐谧努力地睁大眼睛,心里也越发肯定,就算乖乖地说出记忆卡的隐藏地点,这个可怕的男人也不会放过自己。何况,现在的她并非毫无胜算,因为苦等多时的“救兵”终于来了。听着那渐行渐进的低鸣声,她稍稍松了口气,心底发出无声的喟叹:“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艾玛。”
雨停了,云层散开,天地间渐渐分出朦胧的边线,而一头白狮出现了,站在那晦暗不明的天光下,向着他们缓缓靠近,就像初雪凝成的刀锋一点点割开浓稠的黑暗,万物则在刀锋下颤抖着发出畏惧的声音。
看到这头白色母狮时,亚瑟并不感到很惊奇。夜晚本就是动物觅食的良机,这附近生活着不少大型野兽,平时,它们畏惧帐篷内的灯光不敢随意靠近,但如果离开了光线的保护圈,它们就会化身为最凶猛的杀手,伺机开展攻击。他比较好奇的是那蜷缩在草丛中的人会有怎样的反应,如果雨夜下的草原不能令她屈服,那么锐利的兽牙是否撕裂她那颗骄傲的心?只要一想到她会尖叫,哭泣然后竭斯底里地在他怀中软化时,他的血液仿佛要沸腾起来,蠢动着于心头绽出一蓬蓬妖艳的花,直至迷离了双眼。刚才在帐篷里,她对着自己莞尔一笑,灿烂得恍若琉璃,明明是那么地脆弱,却偏要折出尖锐的锋芒,无所畏惧藐视着一切,包括他那颗躲藏在黑暗中的灵魂,美丽得让人想狠狠地摧毁。
在审讯逼供的艺术里,相对于肉体的折磨,亚瑟更热衷于对思想和意志力的肢解。虽然有很多同行会沉迷在被审对象血肉模糊,哀叫连连的暴力美学中,但他认为那是懦弱和无能的表现,他喜欢干净而彻底的毁灭方式,就像最高等级的吸血鬼,进食时绝对不会让猎物溅出半滴血液。
“看来我真是个冷血的魔鬼。”他吐出一口烟雾,唇角勾起自嘲道。不过,吃这行饭的人又有谁不是魔鬼呢?
白狮仍然在接近,宽厚的脚掌无声地踏过低矮的草丛,除了雨水的滴答声,一切皆如死寂。初露的月色像纤细的画笔,有力地勾勒出那紧致而流畅的躯体,银色的皮毛上沾染着水珠,随着舒缓的动作挥出一层晶莹的光晕,然而就在水珠被甩出的那刻,力量沿着运动的轨迹迸发了出来。
它停在了唐谧身前,浅玉色的眼睛扫过她,沉着中带着凌厉,却并未停留,而是直接射向了不远处的亚瑟。上颌肌肉向后拉开,森然的虎牙在夜色中闪着白光,整个身体往后缩起,做出进攻的姿态。第一时间锁定最强大的对手,是所有动物的本能,狮子当然也不例外。
亚瑟凝视着对面的狮子,手不动声色地放在了腰侧的枪上。然而白狮并没有朝他扑来,只是对着他吼了几声,然后低下头不停地嗅着旁边的唐谧,像是在吓退强劲的对手后,才开始细心考查“食物”的新鲜程度。
看到这幕,亚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扔下手中的雨伞并迅速地拉开枪支的保险栓,瞄准了那头巨大的猫科动物。他应该马上开枪的,可是却犹豫了,甚至有一丁点的害怕。犹豫是因为等待,等待那倔强的女人向自己呼救,而害怕……他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不想看见她死亡的画面。一开始便是这样,如果真的要杀她,早在第一颗子弹发出的时候就结束了所有事情,但是他没有。是因为她的魅力抑或是心底仅存的那点良知,他不清楚,唯独清楚的是有些东西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就在亚瑟准备扣下扳机之时,那头白狮停止了动作,然后慢慢地后退,转身,再度没入了丛林当中,雪白的身影晃动了几下后便消失了。就像密云间飘忽的月光,当你刚想看清那静谧的姿影,却早已被阴霾遮挡,就连它是否真的存在过也不是那么肯定。
一直静卧在草地上的唐谧突然发出尖叫,凄厉的声音徘徊在崩溃的边缘,显然,她被吓坏了。亚瑟收起枪,快步地走了上去。俯下身体,只见她满脸泪痕,漆亮的眼里除了泪光就只有他的身影,仿佛他是她唯一的救赎。
“岩石……卡片藏在岩石里,不要杀我,我不想死!”她低低地喊。
“我听到了,别怕,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很安全。”亚瑟柔声安抚道。扶起她单薄的身体,几乎没用什么力量,就像捞起一片离枝的叶子。湿漉漉的黑发缠绕着他的手臂,缱绻而柔顺,她光洁的额头依偎着他的胸膛,不停地低泣。这种细腻的触感让他觉得她似乎已经属于自己,但好像又不是,迷惑之间,他有了片刻的走神。
当细小的刺痛从脉门处传来,纷繁的思绪才骤然清醒,亚瑟不禁失声低笑,这才是她真正的实力吧?
“在科技发达的现代,古老的方法仍然是最有效的必杀技,譬如女色。所以绝不能轻视你的敌人,哪怕她看起来是多么地弱小。”,亚瑟拔下插入肌肉里的发夹,忽然间记起在军校时教官曾经说过的一番话。阵阵的麻痹自伤口处蔓延至四肢,但他仍然在瞬间扼住了唐谧的咽喉。五指紧扣,暗暗用力,比爱多了一分凶狠,比恨又多了一分缠绵。
“如果我是你,被马赛人的毒药刺中,就不会乱动。激烈的动作只会让血液循环得更快,毒素也蔓延得更快。本来你有一个小时活命,可是现在只剩下45分钟了。”唐谧仰着脸,微笑着,一如之前的骄傲,眼底的碎光投射到他的脸上,在黑夜中刺痛了他的眼睛。
“45分钟已经足够杀了你!”他厉声道,手指却在慢慢地滑落,肩膀无力地垂下。毒素已经发作了,马赛人的秘药是由黑曼巴蛇的毒牙与沙漠中的仙人掌汁液混合而成,一滴便能杀死数名健壮的大汉,那是连死神也畏惧的武器。
唐谧拨开了他的手,绳结从她腕间滑下,跌落在地上,破碎得如同烂布,让人不禁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利器才能对结实的登山绳造成如此毁灭性的破坏?她活动一下手腕,抽出了他腰间的枪,抵着他的太阳穴问:“被枪指住的感觉怎么样?亚瑟先生。”
“你会用吗?要不我教教你?”他死死地盯着她玫瑰色的唇片,像是要在上面灼出几个洞,但脸上却透露出愉悦的表情。
“要试试看吗?”她温柔地俯下嘴唇,几乎要碰到他的耳朵,手指利落地拉下保险栓,清脆的机构声响起宛如快门被按下的那刻。
亚瑟侧过脸,唇角碰到唐谧冰冷的唇片,他故意在上面咬了一下,然后满意地看着她的眼内绽出一丝冷光。
“如果我是你,我会要一辆车子穿过前面的丛林,那里有条通向城镇的公路,也是唯一的出路。但前提是你不能打开GPS导航,这样会让我的人迅速地找到你。,”他耐心地教导着,语气缓慢而清晰,似乎马赛人的秘药对他根本毫无影响。
细密的脚步声响起,草丛里出现不安的晃动,就像无数啃噬着桑叶的蚕在向他们逼近。亚瑟对着唐谧笑了起来,眼里再度露出那种诚挚的友善:“我的人已经来了,希望你有足够的力量来劫持我并对抗他们。”
唐谧把枪口压紧了他的皮肤,突然有股想扣下扳机的冲动。她很不喜欢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明明是残酷的侵略,却偏偏要用最温和的眼神来传达,正如有人一边用刀子割开你的喉咙,一边告诉你生命是多么地美好。 她冷笑着推开了他,站起来慢慢地往后退,同时盯着他的脸道:“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会选择闭嘴。因为我的‘人’也来了。”
像是与她的话音配合似的,地面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比雷鸣更轰动的声音由远至近。亚瑟的第一反应是火山喷发了,当看到那道黑色的洪流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涌过来时,他对着草丛里不断靠近的同伴暴喝道:“散开,朝两边跑,是野牛群!”
锋利的犄角划开茫茫夜色,将近一吨的力量都凝聚在那闪着幽光的角尖上,以每小时50公里的速度向前方拼命俯冲。野牛们狂奔着,因为强悍的敌人正紧追在它们身后,稍有迟疑便会被撕得粉碎。但在逃亡的同时,它们也化作草原上最可怕的装甲军队,将任何阻挡前进的障碍物踏得粉碎,哪怕是真正的装甲车。
数十头野牛被几只母狮围追截堵,逼得毫无退路,只能撒开蹄没命地朝这边奔来。那几只母狮速度不紧不慢,配合得相当默契,在保持凌厉攻势的同时,也确保猎物会沿着预定路线冲向目标--亚瑟他们的帐篷。
混乱中,亚瑟被赶来的同伴拉到一边,堪堪地避过了野牛的冲击,与此同时,一头白狮从他们身边掠过,矫健的四肢和光洁的皮毛美丽得如同幻影。亚瑟睁大眼睛,怒视着那道白色的影子,白狮回头与他对望,浅色的兽瞳在月光下平静如水,清晰地映出他扭曲的容颜,但瞬间过后,又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挑衅,不是敌视更不是藐视,只是单纯的平静,是拥有绝对力量的一种表现,就像冰冷的湖面一样,你以为自己占据了它的波心,其实离去时,那里什么都没有。这样强大的眼神亚瑟曾经在几个人身上见过,不过在一头动物身上,倒是第一次。
“唐谧”亚瑟微笑着点点头,这两个字像是嘴中的橄榄,必须细细地允吸,啃噬,再慢慢地吞下肚子,任由苦涩遍布整个口腔后才能品味到一丝甘甜。
野牛群很快就散去,四周又恢复了平静。微甜的花香伴着微风在草原上飘荡着,红翅黑鹂发出第一声轻啼,狐獴从地洞里探出头张望,犀牛打着响鼻……仿佛昨晚的暴雨和狂乱不过是大地做了场噩梦,现在梦醒了,一切都消散了。
一线暗光从天际透出,正是欲曙未明之时,黑色渐渐褪去化作透明的灰,半点金黄在那片朦胧的灰纱后若隐若现,挣扎着却无法一下穿透,昨晚的雨云太厚,阻隔了光线的力量,明与暗之间的较量从未像此刻那么鲜明。
唐谧不停地拨开拂到脸前的枝叶,脚下迅速而准确地跨过一道道虬曲的树根,就像跨过无数纵横密布的排水管,当第一缕曙光终于成功地从密云中射出时,她已经走进了丛林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