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你甭琢磨着糊弄我了,要是再不出去,我就跟你儿子说,房子住的不安稳是你妈回来看你了,让他把坟迁回老家,我就不信你还敢坐高铁回来。”
查电表的小姑娘唐池又矗在巷子口不敢进去了。
按理说,这种例行公事的检查是很正常的,进了屋,开了表,抄个字儿,就可以再到下一家去了。
让唐池犯难的是,这次要查的这家,实在有点迈不开腿。
位于鹿城中央街墓梳巷最里面的孟家,时至今日还在门口挂着两盏白面美人的灯笼。两层楼高的大宅收着一处小院儿,白天看上去还有点古意,放到晚上就显得鬼气森森了。
唐池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晚上,仗着胆子大,不信邪,风风火火地冲进去以后,抬眼就跟一个梳着云鬓穿着紫袍的女人打了个照面儿。
女人的面皮很白,头发很黑,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正认认真真地盯着一口深斗大锅发呆。锅子里还熬着不知名的东西,说不出来什么味儿,反正不好闻。
那一天的孤灯古院,和迎面吹进鼻子里的旧木滋味,透着一股老掉牙的瘆人阴气。
唐池连电本都跑丢了。
今天她特意挑了个艳阳高照的午后。
上个月的电表是孟宅的管家秦叔帮忙抄给她的,“管家”,这户破宅子好像就喜欢用这种老派的称呼。老到好像大清还没亡,慈禧还在世,端水递茶的都该是丫鬟小厮,不知道今夕何年一样。
真他妈邪了门了。
唐池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看到秦叔,冒着汗的手心卷起又松开,鼓了好几次勇气,也只够战战兢兢地登上门前的三块儿石阶。
孟家的大门刚好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了。
开门的人对她说:“乔爷看你站了好一会儿了,让进去坐坐呢。”
唐池一听腿就软了,一句:“你们宅子里住得都是些什么玩应?门都没开,槛都没迈,他怎么知道外面有人?”
想问,又没来得及问出口。
她很快就在敞开的大门中,看到了用人口中的乔爷。
熙光廊下,身姿笔挺的男人正在点烟,修长的手指在嘴边抬起又放下。大概是听到了她进来的脚步声,微侧了头,奉献了一点儿视线。
“我是这家的账房,乔衍。”
乔衍的发色是染出来的棕栗,发丝清爽,刘海儿也不遮眼,腕上的OMEGA表是今年的新款。但是他身上穿的却是件青袍云纹的大褂儿,料子精细又考究。
唐池又是一愣,自从进来这间见了鬼的宅子,她常常都是这副弱智一样的表情。
住在这里的人太喜欢用一种随意的状态活在旧时光里,以至于她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活错了年代。
乔衍应该是习惯了“外面人”进来以后的反应,在唐池的工作牌上扫了一眼后,无甚波澜的说:“唐小姐吗?电表在屋里,是你自己去查,还是找个人陪你去?”
音色好听,但是,懒。挂在嘴角的笑容,温和又敷衍。
唐池模糊记得自己好像是答了一句:“让秦叔跟我一起吧。”直到机械的抄回电表,脑子里还是浑浑噩噩的一团。
唐池出来的时候他还坐在那里,烟已经抽完了,玻璃烟灰缸的旁边摆着一盏香茗,茶香混着烟气。就放了一杯,明显不是用来待客的,就是自己喝。
他也没有要跟她攀谈的意思,也不逐客,眉宇舒展,仿佛很爱这份悠闲。
唐池的脚底板再次在门口踟蹰了起来,这次不是不敢进,而是不想出了。
她还是鬼使神差的问出了那句。
“刚才……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外面的?”
她是真的好奇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到底都是些什么奇人异士。当然,她敢问出这句话,也是仗着这会儿是白天,仗着面前这个看上去漂亮温和的男人,有影子。
乔衍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的随意。
“看的。”
“看的?”唐池大吃一惊:“怎么看的?!”
他们不会真跟老话说的住在古宅里的道士术士一样,能开天眼会通灵异吧?
乔账房很有几分兴味的将身体侧向一边,示意她去看正厅。
“用眼睛看的。”
厅内一张曲尺柜台上,正对着沙发摆着一台显示器,一个页面六个视频框清晰的转投着孟宅几个角落的情况,其中就有一个是正对着大门的。
“你,你们家怎么装了这么多摄像头?!”
“开店做生意的多安几台监控有什么奇怪吗?”
是店,肯定就有外客上门。外客,就难免有手脚不干净的。只是孟家大宅常年无名无匾,让人总是不记起,这其实是家中药店了。
唐池也知道乔衍这话说的没毛病,又隐约觉着,还是哪里不对,嘴里冒出的疑问更多了。
“那你们店里的人……为什么都做古人打扮?还有上次那个女人……”
“那是我们掌柜的。”
“掌柜的。”唐池跟着念了一遍,这称呼也够古的。“今天怎么没看见她出来呢?”
“我看你们里面摆的还是曲尺柜台,那些柜子都有些年头了吧?世代传承的?”
“你们家电表走的字儿也不多,平时不会还在点蜡烛吧?”
“你这身儿衣服倒是挺好看的。是你们掌柜的逼你穿的还是自己愿意的?”
乔爷的耐性用完了,嘴角一弯一笑,只回了一句:“管得着吗?”就回身进了屋。
唐池还是每隔一个月就要查一次电表,几次过来都没再见过那个奇怪的女掌柜。
她多半是秦叔招待的,偶尔是乔账房。
乔账房并不如他的长相那么好相处,甚至有些怪。天气晴好时,她才能看到他搬着把太师椅在廊下吞云吐雾。红盒子的万宝路被他放在左手边一抬就能触到的小几上,高兴时,会跟她说几句不亲不近的话,聊几句不咸不淡的天。
你在烟光薄雾里看他,也猜不出多大年纪,一时像二十几岁,一时又像是活在另一个岁月中很久很久的人。
唐池听里面住着的老人说,孟家的门面百十来年都是女掌柜的当家,开始的时候挺热闹,卖过几次之后就冷清了。现在的孟家掌柜不管外场的事儿,铺子里的大事小情都是乔账房出面打理。
乔账房跟女掌柜的关系却一点都不好,他们经常听见她跟乔衍吵架,说话的声调不高,温温吞吞的,乔爷脾气上来时也连名带姓地叫过她孟奈何。
孟掌柜的不爱言语,人却是蔫蔫的有主意。
乔衍看着不温不火,生起气来不达的目是谁也别想好过。
有一回,孟奈何把他从法国奥比昂酒庄带回来的干白给砸了,被乔爷拎着衣领子扣到车上,扔到了高速公路上。
她也不是省油的灯,说话就把车窗砸个稀烂。
说到底,这两个东西都有点浑不吝,要不是有秦叔两边周旋着,指不定得打成什么样儿。
不过乔衍,也实在不像个缺钱的主儿。就看他身上穿的、用的,这得花多大的钱才能请到这么一尊佛?
外面的人还说,孟家汤药铺是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因为他们总见不到有客人上门,他们的店还能长久不衰的摆在那里。
有……几百年了?
说话的人掰了半天指头也没有算清,只知道,掌柜的终日只是睡,账房整日只是懒,统一的不是勤快东西。
他们哪里知道,孟宅做的,从来都是晚上的生意。
这一天太阳完全落尽以后,孟家汤药铺就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刚入三月的天儿还挺冷的,晚风料峭不比寒冬温暖多少。来人却只穿了一件靛色薄毛呢复古长裙。脚上一双黑色小高跟,踏上石阶时踩得“踏踏”作响。
那人上来以后就是一通拍门,好像浑身上下都带了一股子邪火,直敲的黑漆铜面的大门也“悲”出了好几声“吱嘎”。
乔爷那会儿正在太师椅上打瞌睡,大半个身子都拢在大褂儿里,睡的正暖和。被吵醒以后皱着眉头往显示器上一扫,发现是老客高春华,很快就不高兴了。
站起身拉开门,他面无表情的指着左上角的牛角铜铃对她说:“不知道规矩?”
“您都出来了还讲什么规矩?”
咔嚓一声。
高春华眼睁睁地看着乔衍又把她锁在了门外,她是有自认为非常不得了的事情过来的,心里气火的不行,手掌抬起来还想再拍……又想起里头那位喜怒无常的性子,真惹火了,能晾她到太阳升起来。再不情愿,也还是得老老实实拽了铜铃下的绳子。
耳朵里灌进两声清脆的“当啷”,这才又有用人来开了门。
孟家汤药铺的前厅和大门隔着一个四方小院儿,高春华进了院子就跳着脚说:“还非让摇那破铃铛?我都快急死了。”
里面的那位还在慢条斯理地往柜台上挪,态度不冷不热,口气不咸不淡:“那就别摇,一直在外面站着。”
这是不耐烦了。
没见过谁家打开门做生意的还这么大气派的。
然而高春华的事只有这里能办,又少不得放软了语气惯着:“乔爷,这次可真不得了了,我们家出大事了。”
乔爷歪在桌子上的脑袋还迷糊着,盯着桌前的一个点说:“多不得了的事啊,吃药能治得好吗?”
高春华这会儿可通透明白了,专拣好听的回:“还有咱们铺子治不好的病吗?”
乔爷此生大多数时间都爱听奉承话,赶巧今天不知道是没睡舒坦还是怎么着,觉得高春华这句奉承十分的假,也十分的不合心意,抽了一根万宝路叼在嘴上,神色恹恹的道:“也有治不好的,也有不耐烦治的。”他又埋下头去抽屉里找火柴。“……咽了气儿的也不治。”
这就相当于一竿子全打了个死。
高春华急得头疼,连忙连哄带劝的道:“能治,能治。乔爷,我这张嘴本来就笨,您老就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挑我的错了。”
乔衍划亮了火柴,点了烟。烟雾一吐一散之间,勾勒出高春华越发殷勤讨好的脸。
那张脸上的五官长得也还不错,柳眉凤眼,鼻梁高挺,看着不过三十岁上下,除了略微松弛的皮肉,堪堪能称得上是一名美妇。
高春华说:“我老公前两天给我儿子买了一户两室一厅,本来是当婚房用的。结果买的不是地方,占了别人家的阴宅了。人才刚住进去没几天就得了邪病,大半夜的睡着了还给我们往外面抬,第二天睁开眼睛一家几口都睡在小区水池边儿上。”
这个年代还信鬼神的本来就不多了,他们青天白日的躺了一遛,差点没上《今日头条》。
疼不疼都在其次了,关键是丢不起那个人!
乔爷听后又饶有兴致的去看她眼角的彩头:“于是你就跟他们动手了?”
“我没想动手,我是打算心平气和的谈一谈的,谁知道那都是一帮不讲理的东西?我这边儿话还没说完呢,他们就怼我,那我能委屈着吗?提起这事儿就糟心,您说这回可怎么办吧。”
“你想怎么办?”乔衍反问:“买房子的时候不先瞧瞧下面的地,现在才想起来闹心。占了人家的地方,还想让人搬走,是不是有点臭不要脸?”
高春华搓了搓手掌,当然不会承认自己不要脸,只绕着弯子说:“这不是结婚结的急嘛。您也知道,我那儿子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都这个年纪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心的,那不就赶紧张罗着把婚事儿办了嘛。再说,他们爷儿俩本来也不怎么信这类东西,买的时候没有我在,哪还能有人想起来再看看风水阴宅什么的。”
高春华说完眼圈就红了,心里那点儿五味杂陈全在这时涌上心头。
“天可怜见的,我这辈子算是为他们爷儿俩操碎了心了。”
女人一时哭得梨花带雨,双目垂泪,看得乔衍也跟着一声叹息。
抚了抚高春华的长发,他温声道:“当自己是个人似的,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哪还有这辈子了。眼泪擦干净了就自己打开门儿出去吧,上次让我帮你办事的钱还没给,拿我们这儿是救助站呢?”
乔衍说话,是标准的京腔,尾音处都挂着老八旗的懒。尤其那话说的也没情面,以至高春华刚酝酿出的眼泪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乔衍!你能不能别总在我跟你谈交情的时候提这些庸俗的东西?好歹你也是……”
高春华想说好歹你也算有些来头的人,话到嘴边愣了一下,她一直不知道乔衍具体是个什么玩应,索性含含糊糊的一带:“这么大个人了,成天就知道钱啊钱的。钱我有啊。谁说不给钱了?!”
一边说着一边去掏带来的鼓鼓囊囊的小包。
乔爷连眼皮子都没抬,扒拉了两下柜台上的算盘珠子说:“你甭琢磨着拿冥币糊弄我,再不出去,我就跑去跟你儿子说,房子住的不安稳是你妈回来看你了,让他把坟迁回老家,我就不信你还敢坐高铁回来。”
那里面阳气重的能冲散了她。
说到底,鬼就是没死透的人,甚至比活人还爱管闲事,又因为终日无所事事,少不得要嫉妒怨恨活着的人。一时兴致来了,就要狰狞扮丑的吓唬一番,一旦吓唬住了,又觉得很有面子的四处张扬。
高春华刚死那会儿就没少干这种事,因此,她说得再委屈,乔衍也是不信的,那必然就是没打过,拉他当救兵来了。
乔衍本身也不是地面上的东西,却非常的讨厌鬼。当然,人也没多少耐性喜欢。来的这些鬼客动就是喊冤待雪,骨肉分离,他挨个同情,挨个收下花不了的冥币纸钱,铺子就不用开了。
高春华一看这次是真没得商量了,也不敢再造次。连忙又改口说:“别别别,乔爷。我今天晚上就去跟我男人说,让他来这儿找你,到时候价高价低您随便开还不行吗?”
这样,自然是行的。
乔衍抓着算盘的手又一上一下的归了零,吧嗒出一长串费用清单,用碳素笔写在A4纸上,递给高春华。
“过去的时候就照着这个念,尽量后半夜去,前半夜都睡的沉,念早了他也不见得记得住。明天进门就让他去对面屋里等着,免得惊动了我们掌柜的。”
高春华都一一记下了,心说你就是不交代我也得告诉他去对面等着。就你们家那个掌柜的,我看着心里都发毛,更何况活着的人。
结果这人就真禁不起念叨,高春华这边刚想完,就看到睡醒的孟奈何迷迷糊糊的下楼了。估计是睡得挺沉,身上那件湖水蓝的缎面长裙都睡皱了,头发散的乱七八糟,髻上钗环压扁了一只金蝴蝶,两只膀子折剩了一只,也不知道她注意到没有。
高春华一看到孟奈何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怕,又不敢不打招呼,眼神四下闪躲着,慌忙低头说了一句:“掌柜的醒了啊。”
“嗯。”
孟掌柜的眯缝着眼睛回了一声,没怎么醒。向前走了两步,又像是忽而想起什么大事,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你吃饭了吗?要不要留下来用晚饭?我熬锅汤给你喝。”
高春华吓得鬼身都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地道:“不用了,掌柜的,我,我晚上还得给孩子他爸托梦呢。饭就不吃了,不吃了。”
一边说着,一边一缕烟儿的飘没了。
孟掌柜的前段时间吓跑个人,这会子又吓跑个鬼,多少让她心里有些不能平衡。扪心自问,她觉得自己长得挺好看的,不知为何就是人鬼都不待见。
盯着远处逐渐逝去的那缕轻烟,她很想把那个穿着高跟鞋的傻大个给抓回来。脚尖踮起,分明是打算化想法为实际,追出去的,房前的牛角铃铛偏巧在这个时候晃出了两声“当啷”。
铃声清脆,能醒神一般。弄响了铜铃的人却并不让她觉得清爽。
乔账房悠闲地靠在门板边上,顺着铃绳上的流苏说:“‘人’都走远了还发什么呆?你要愿意看她,咱们去她坟头溜达溜达。”
孟掌柜的站稳了脚底板没吭声,他又笑得几分良善。
“晚上风凉,进去添件衣服吧。”
换来孟奈何极其深恶痛疾的一记白眼。
她不用他跟她装大尾巴狼。
就在前一天晚上,两人又针锋相对的吵到了天光,白天才不得不各自补了一觉。
孟奈何放在洗衣机里的饺子长毛了,冰箱冷冻格里“奇异的”冻硬了一件粘着洗衣液的紫袍大褂儿。
她总是记不清楚那些电器的用途,不清楚还不愿意学,以至于乔衍总说她是个不求上进的东西。
孟奈何多数时候都是不愿意搭理乔衍的,搭理了也吵不过。表达了对他的厌恶以后,她决定上楼添一件衣服。她确实感觉到了冷,确实不想看他,也就更加没有发现,在她离开之后,逐渐从乔衍眼中褪去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