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偏北风。
一个纤弱的女孩拖着二十八寸的超大行李箱急匆匆地前行,在开阔的场景里被衬托得更加瘦小。
停在港口的白色巨船,无论从哪个方位望过去都看得到它的身影。但是,它太长太高太宽,大得各个角度都看不完整,尤其是船身上印着的宝蓝色船名,一会儿被岸上高高叠放的集装箱挡住一个字母,一会儿又被海上的其他船只挡住半边,始终神秘地半遮面。
因此,女孩一直微仰着头盯住它,如同夸父追日一样热切地朝它跑去。
其实,对于船的资料,她早已烂熟于心。有个人满怀期待地对她讲了没有一百遍,也有七八十遍,而她自己大概也默默地温习了上百次。
这是艘载客邮轮,名叫“Planet”,音同“普兰尼特”,是行星的意思。我们生活的地球就是一颗行星,而普兰尼特号邮轮计划的航线是用一百天完成环球航行的壮举,横跨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到访二十余个国家及地区,从世界的这端到那端,在地球上绕一个完整的圆圈。
是的,她即将要登上的不是一艘普通的船,不是湖滨公园里戏水泛舟的彩色塑料船,也不是江南小河上的摇桨乌篷船,她要登上的船因为体积大,去不了小湖小河这样的浅水区,只能在汪洋大海上破浪前行。
普兰尼特号长三百一十五米,宽三十七米,一共十六层,足以载客两千八百人,重十二万吨。这些数据听上去没有实际概念。只有当她站在它面前,与之对比渺小得如同撼大树的蚍蜉,她才倒吸一口凉气,清楚地明白它的尺寸到底有多么惊人。
女孩抓紧了行李箱的拉杆,粉白的指甲掐着手心,各种矛盾的情绪涌上来,胆怯又憧憬,心中像住着一只安稳万事足的井底之蛙,又像有一只羚羊对着悬崖深壑,跃跃欲试地想要冲锋飞渡。
这不是一场梦,她是真的真的真的要环游世界了。
“Is it huge?(它很大是吗?)”一个棕发碧眼的外国船员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边,语气骄傲。
送行的人皆已在港口入口处止步,长途邮轮旅行极少单身客,在成双成对或者举家出游的乘客中,她孤身一人出现在此,确实显得有些突兀。
面对热情的船员,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但身体却是后退了半步,还差点被自己的行李箱绊倒。
船员继续用英语问她听得懂他说的话吗?她还是点头,又问她办了登船手续没有,她摇头,却还是紧咬着嘴唇不出声。
船员见她如此局促不安,立刻冲一旁招招手,声如洪钟:“Han, I need you!(韩,我需要你!)”
岸边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迎客大厅,足有数百平方米的空间,分门别类地划出各种功能区,里面正有条不紊地排队进行托运、安检、登记等一系列登船准备工作。因为此刻离出发时间已经很近了,队伍里没剩多少人。
帐篷里,一个穿着白色航海制服的男人闻声而出。隔着一段距离看,海风吹着他的衣衫贴紧身体,显示出倒三角的身材线条,相较于检票处其他排队的女性大大方方地欣赏,她却看了一眼就急急垂下头,招架不住如此浓烈的雄性荷尔蒙。
这是国际港口,各国人都有。她从刚刚那一眼判断,这个亚洲船员或许和自己一样是中国人,长期被海风吹过的脸显得刚毅无比,肤色如熟透的麦子,迈出的步子即便随意也气势十足,应该是长期严酷的海洋生活赋予他的。
他一来,刚刚的船员就简单地说明情况,这个女孩似乎听不懂英语,只能交给他了,然后船员一溜烟跑到其他岗位继续忙着。
“你好,我是韩哲,你能听懂中文吗?”
韩哲有一米九的个子,在西方人中也算高,他的眼光向来像尺子一样准,估摸眼前的女孩离一米六应该还差一厘米,现在她正以仰视以及立正的姿态听他问话,僵硬地点了点头,仍是没有开口,但他感觉她不像是个哑巴。
“不用这么拘谨。我不是警察,你也不是嫌疑人。相反,乘客算是我的最高级领导。”他笑一笑,严肃的面部线条瞬时柔和不少,笑起来有些像和善的海豚。
接着,他请她出示一下船票。她极为配合地掏出船票交给他,两页纸都是英文的,上面写着女孩名字的拼音。
“许久安?”韩哲拼读出来。
马上是一场一百天的水上漂泊,在一艘无人相识的大船里,此刻被人唤一声名字,生性敏感的许久安略感安心,总算轻轻“嗯”了一声。
韩哲担心她会遇上语言障碍,开始向她介绍,船上一共有一千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员,日常用语是英语。“毕竟大多数国人还没养成邮轮出游的习惯,倒是欧美地区早就流行这种旅行方式。所以船上欧美的客人占绝大多数,说英语的人较多。”
专心倾听的许久安头上戴着一顶保暖的帽子,对于已经是春天的三月份来说有些厚了,也许是女孩子的造型搭配。只是海边的风太狂,这顶帽子一直被海风刮得在头上戴不稳,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她的帽子眼看就要随风起飞,落入汪洋。
韩哲眼疾手快地抓住逃跑的帽子,顺手帮她戴回去,再看她被吹起的发丝拍打着的苍白面容,一下子对这位同胞生起一丝怜意,多说了几句:“如果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找我咨询。现在大部分乘客都登船了,我手头的事不多,干脆带你去办登船手续吧。”
许久安极感动,可是她不好意思说其实自己听得懂英语,只是不敢多开口,便默认了他的好意。
先是托运行李箱,这些重物不用乘客自己搬上船,工作人员会统一送到对应客舱里。类似的细节服务还有许多,比如船上的餐饮供应永远不打烊,各类休闲活动排满二十四小时。这样的设计改变了一些人对邮轮的刻板印象,邮轮出游不是一种既慢又枯燥的旅行方式,像坐牢一样被困在海上,更不会像从前讨生活的水手一样辛苦度日。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邮轮像是海上的移动宫殿一样,载着游客慢慢地享受蓝色时光,在海上狂欢,每抵达一个目的地又继续在陆地上接力狂欢,如同作家海明威对巴黎的形容“一场流动的盛宴”。
接下来便是一身轻便地去办手续。韩哲先向许久安确认了几个问题,问她:“这里起航后,下一站是台湾,之后就走出国门,将会经过很多个国家,你护照上的签证申请好了吗?”
护照是在国外证明身份的合法证件。而出国旅行还必须持有到访国家的有效签证,才被官方允许出入其国境。
许久安赶紧拿出护照,封面有些皱,是她和父母在争抢的过程中伤到了,这也是她为什么来这么晚的原因,此行只有一个人支持她,并非家人。
她抚平封皮,一页一页地翻给韩哲看,配着小小的解说声:“这是申根签证(航线经过欧洲,大部分欧洲国家如意大利、希腊、冰岛等均加入申根协定,认可申请人在签证有效期内可在所有申根成员国之间自由旅行)……这是美国签证……我知道邮轮还会经过埃及这些地方,但我听说这类港口可以办理落地签证(不用提前申请,抵达目的国口岸后再申请),所以就没办。”她生怕自己因证件不足会被拒绝登船,额头上沁出不少汗珠。
“我知道,你不用急,慢慢来,我只是帮你确认一下……”韩哲看出她没什么旅行经验,整个人精神紧绷,生怕出一点差错,于是他放缓说话的速度,脸上满是和煦的笑意。
“我第一次出国旅行,不,这甚至是我第一次离开我长大的城市。”许久安窘迫地解释,声音总算大起来了。
“那你有了一个很棒的开头,”韩哲宽慰一句,接着问,“疫苗证书呢?为了健康安全起见,我们有规定登船前需要接种一些疫苗。”
“有!”她又翻出个小本本,反应也快了不少。
“还有,你选过账单结算方式了吗?”
“我的船票已经付过钱了,还要付什么款吗?”许久安吓一跳,瞪大眼睛看着韩哲,门牙微微咬着下嘴唇,像一只吃胡萝卜时不小心噎着自己的傻兔子。她在心里盘算着,她没什么钱,如果登船之后还有什么大笔的额外支出,她也许不得不放弃登船。
“不是。船票已经包含了船上的食宿和服务小费,还有游泳池、图书馆、戏院、健身房等免费场所的使用。除非是你自己想要去特殊餐厅、酒吧、商店等非免费场所消费,不然这一百天不会产生任何额外支出。但为了避免在船上临时起意的消费不方便支付,所以一般会让乘客提前选好账单结算方式。如果你担心我们不慎扣错费用,可以随时在客舱的电视系统后台查看账单明细。”
“这样啊……我准备了一张全币信用卡,用这个结算吧。”许久安摸出一张信用卡,信任地交出来。她被他带到柜台前,一会交证件,一会看安检镜头,一会签字确认,手续繁多,她悄悄庆幸有韩哲带着。
“给你添麻烦了。如果不是你,搞懂这些流程我都要花很长时间。”所有手续办理完,许久安走出帐篷大厅,诚心诚意地说谢谢,本来还想说请他喝杯咖啡,但是免费的餐厅不能算请,不免费的餐厅她又请不起,只能尴尬地又道了一次谢,甚至煞有介事地鞠了一躬。
韩哲不吝赞许:“你看,你虽然出行经验不多,但不是做得很好吗?”
明知道这也许只是一句客套的赞美,但前路孤单,许久安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肯定,恢复一丝丝自信心。
“也是,我做了很多准备,为了不晕船,我出发前一个月每天都有锻炼自己原地转圈圈,船上的生活不一定会难倒我。”
韩哲又笑了,之前的笑过于标准,多少有一些为乘客服务时的客气,这一次却连眼尾都在笑,一些被凛冽海风刻出来的眼纹浮现出来,似乎许久安刚说的话着实有趣。
他忍住笑,这才回:“你不用担心晕船的问题。邮轮很关注乘客体验,这个问题早已解决。你想如果你们都晕头转向,船上的商场、舞会、酒吧开着给谁逛?普兰尼特号船身巨大,吃水很深,在海上行进时很稳,基本不会大幅摇晃,虽然一些小的晃动是免不了的,但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如果你神经很敏感,或许刚开始有一点像在吊着的铁索桥上走路的感觉,但最多几天你的身体就会习惯这种轻微的位移,和在平地上生活没有两样。就算你真的出现晕船现象,船上还有医务室,经验丰富的随船医师会帮助你减轻不适。而且邮轮每隔几天就会靠岸,你也可以趁上岸观光的时间恢复状态。”
许久安脸微红,明白自己刚刚闹笑话了。
“这次航行会绕地球一圈,你最想去哪里?”韩哲岔开话题。
她想了想,每个地方对于她来说都是未知的新地图,哪里都好,干脆咨询面前走过天涯海角的前辈:“你呢?”
“我跟过很多航线了,去过世界各地。非要说一个去过之后还想再去的地方,应该是地中海。在那里找一个叫伊亚的小镇,我很喜欢坐在它的悬崖上看日落。”
“地中海?”许久安喃喃低念着这三个字,原本期待的眼神蒙上一层乌云般的阴影。
韩哲没有注意到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却送了一句祝福:“好了,船上的餐厅已经开放了,你快去吃点蛋糕吧。生日快乐!”他应该是在乘客信息上看到许久安的出生日期,今天正好是她的生日。
三月,初春,寒意未退。这个时节的海风仍是狂野。
说话这段时间,许久安在岸边站久了,现在后知后觉地发现脑仁疼得仿佛被冻住一般,还被榔头敲出一条一条裂痕。
她道声谢,走几步就发现风忽然更大了,如同脱缰的野马,她缩了缩,这才注意到刚刚韩哲其实一直站在风口,为她抵挡了大部分的寒风。
此时,他依旧长身立在原处,如柏树一般挺得笔直,自如地切换语言,为下一个经过的乘客用英文答疑解惑。
普兰尼特号分了两个登船入口,许久安的客舱房号是6249,按指示从最左边的入口进去。她刚踩着船上软乎乎的红色地毯,就听到爵士歌手的歌声从大厅深处传来,浪漫多情。
热情的船员一左一右迎上来,都穿着打了领结的迎宾礼服,左边的在她手心里挤了一团免洗消毒液,毕竟船上水资源宝贵,用这个最方便,右边的单手端着一盘盛满透明液体的高脚杯,微微躬身请她选择。
旁边还有几个早早登船的白发游客,都端了一杯金色的冒气泡的饮品,正举杯相庆,欢声笑语。
“Cheers!(干杯!)”
许久安跟着选了这种杯子,一个八十岁都涂着粉色口红美得风情万种的老奶奶主动和她碰杯。
大家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游客,五湖四海的陌生人无须多言,骤然变成温情脉脉的好邻居。
许久安一饮而尽,吞下的瞬间暗自咋舌,竟然是香槟酒,这一点点酒精浓度对于从不饮酒的她已经是一种强烈的刺激。
送酒的船员看她憋红了脸,一直追问:“May I help you?(我能帮你吗?)”
她的确需要清水在喉咙里冲刷酒味,但她明明如此难受却还是硬扛着不吭声,摇摇头狂奔进电梯,在第六层楼找到自己的舱房。
她的船票是最廉价的内舱房,没有窗户,十五平方米的密闭空间里只有洗手间、床、衣柜、电视、小桌子和沙发,倒也简单干净,但是不像《泰坦尼克号》电影里穷小子杰克住的最便宜的下等舱那么拥挤。一百多年过去了,邮轮行业的变化也很大。
水、水、水……
许久安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只找到一个小冰箱,里面的饮料倒是琳琅满目,但全部标了价格,比陆地上贵一些。她此次旅行能省则省,不愿意多花钱,在乘客手册上查到十四层有个自助餐厅,马上跑出去。
船上一共有五个不同主题和风格的免费餐厅,许久安不需要私密就餐环境,也没有特别苛刻的饮食要求,来这些餐厅已经觉得十分高档,心满意足。
十四层的自助餐厅因为位置够高,所以目之所及的海景更加宽广迷人。上百种美食集中摆放,在水晶灯的照耀下更加精致可口,任凭食客随意取用。
许久安直奔饮料区,在咖啡、果汁、牛奶、矿泉水等近十种选择里毫不犹豫地接了满满一杯冰水,牛饮完后,终于回过神来。
在这旁边是甜点区,蔓越莓饼干、黑森林蛋糕、提拉米苏、杧果慕斯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梦幻甜品整齐地排列着,诱人品尝。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挑了几块蛋糕后,才发现自己上船太晚,现在室内已经没有什么空余餐桌。到处都是外国人,她也不好意思去问拼桌,索性走到风吹不停的甲板上,找张露天桌椅将就用餐,叉起一块布朗尼,笑着对自己说:“生日快乐,许久安,祝你长命百岁。”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自己要死了,深陷在步步逼近的死亡危机里。
无以名状的“毒”气顺着风向冲进她的鼻子,随着来不及停止的呼吸运送到身体深处。她张开嘴,本能地要呕吐,但侧眼看见一块透明玻璃相隔的室内某乘客正望向这边的风景,她脸皮发热,硬生生忍了下来。
但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她屏息环顾四周,努力辨析风里吹来的隐隐约约的字眼。
“带来了吗?”
“生化武器……”
“要死啊!”
“这下完了……”
许久安虽然没什么旅行的经验,但是电视上的社会新闻常常有关注,听说恐怖犯罪分子一般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作案,造成极大的人员伤亡和极糟的社会影响。封闭的轮船正好符合作案条件,难道她第一次远行就碰上了?
想到这,她顾不得腿软,奋力跑进室内,大喊一声:“有危险!”
这附近刚好坐的都是老外,听不懂中文,只是迷茫地放下手中的刀叉。
“危险”的英文是“danger”,这个单词堵在许久安的嗓子眼处,几乎就快要脱口而出。与此同时,自动门随着她入内而大开着,外面的风卷进一股极其浓烈的腐臭味,被不少人闻见了。
门边的人开始慌作一团,室内深处的人也开始不明就里地滋生和蔓延着恐慌情绪。
餐厅经理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黑人船员,步履匆匆地跟着许久安来到她刚待的甲板,在不远的栏杆处发现两个鬼鬼祟祟的年轻男人。
“梁泊,我让你注意风向,结果你选的什么破地方?恶心的味道没往海上飘,全反过来喷老子一脸。我觉得我现在就是一块会走路的臭豆腐!”其中一个穿烟灰色毛衣的人把手里的罐头塞进叫梁泊的人手里,然后像只虾米一样弯腰挂在栏杆上,一边骂,一边干呕不止。
许久安顺着他责难的目光看到一脸懵住的同伙——那个叫梁泊的接过罐头,想用力把盖子合上,眼角余光瞥到一行人怒气冲冲来到面前,吓得手一抖,东西直接掉到下面一层的甲板上。
经过掉落的冲击,极具杀伤力的味道更浓郁了,翻倍爆发出来。
经理和许久安赶紧跑到栏杆边往下看,好在没有砸到人,却吓跑了好几个在下方甲板散步的人。
经理怒喝:“What are you guys doing?(你们在做什么?)”
许久安听那两人刚才说的是中文,也顾不得什么了,用中文连珠炮式似的问:“刚刚掉下去的到底是什么?吸入之后对人体有没有什么危害!到底会不会死人?”
反观对面的两人,当场被抓竟没有一点害怕,一副被撞见也无所谓的样子,而且那个穿烟灰色毛衣的男人,毫不掩饰对许久安的嘲讽,勾唇笑道:“能有什么危害?不过就是一个鲱鱼罐头,臭味浓了点。看你那副怕死的样子真是太搞笑了。”
许久安不敢相信地重复一遍:“鲱鱼罐头?”
如果有世界上最臭食物的评比,来自瑞典的传统食物——鲱鱼罐头一定拔得头筹。这是一种将处理过的鲱鱼装进罐头里任其自然发酵的东西,经历一段时间形成的恶臭在开罐那一刻尽情释放,很难想象为什么有人愿意自虐一般地食用它。
一旁的梁泊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说:“怎么?这位小姐,你以为我们是恐怖分子吗?你看我长得这么帅,相由心生,怎么可能是恐怖分子呢?”
虽然这不是一场关乎全船人性命的安全危机,但是鲱鱼罐头的味道却顽强得久久不散,船上的清洁工不得不把那块甲板区域隔离,等待海风和时间让其淡去,具体需要的时间还是个未知数。
餐厅经理命一名船员把他们送到值班室找当值主管处理,许久安因为是目击者,也需要在场。
值班室里,主管暂时不在,那名船员请许久安帮忙看着二人,他出去找人。
留下来的许久安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梁泊坐到她身边,没想到已经查明只是一个罐头惹的祸还会有后续处理,看来事情没有想象的简单,说话的语气因时而异,变得有些讨好的意思。
“美女,你叫什么名字?”
许久安不理他。
“你看,其实这件事我们也挺无辜的。我们在甲板吹风的时候,有只不长眼的海鸟叼着一个不知从哪捡的鲱鱼罐头,飞着飞着就飞不动了,所以丢到船上,凑巧被我们捡起来,一时好奇就打开了。”
许久安瞟他一眼,再看一眼靠墙酷酷站着的毛衣男,老实直言:“你不用骗我!我明明听见你们其中一个问另外一个‘带来了吗’。”
接着,她拿起桌上的一本《国家地理》杂志假装认真翻看。
不管她理不理,一只手拿着一张卷起来的五百欧元递到她面前。
还是那个梁泊,姿态比刚刚更低,嬉皮笑脸地试图说动她串供:“你是不是今天过生日?我们在开罐头的时候,听见旁边一个女声自言自语什么生日快乐、长命百岁。哎呀,大寿星,像你这么善良好看的女孩子,百岁哪里够?一定要千岁千岁千千岁啊!事发突然,我没准备什么礼物,直接包个现金红包成不?麻烦等下主管来了,你帮忙隐瞒一下,就说是海鸟丢到船上,被我捡起来,反正它们平常飞在天上胡乱拉屎这种事也常做,背个黑锅一点都不委屈。而且,以后你在船上遇到任何事都尽管找我们,我是没有山但有水的梁山伯,梁泊。他叫苏易,日子过得轻松容易的易。”
原来烟灰色的毛衣男叫苏易,明明他才是开罐头的始作俑者,此刻却事不关己站在一边,耳朵里还塞了耳机,闭眼听音乐,让朋友出面赔礼道歉。
许久安不喜欢这种人。
“不用了,我不会帮你们撒谎!我到门外去站着等。”她表明立场,站起来往外冲,竟撞进一个高大的男人怀里。
“许久安,船上不能随意乱跑。而且,我看你果然过虑了,一点也不晕船嘛。”怀抱的主人温和地劝告,竟是韩哲。
“你?你是当值主管?”
“不算,今天不是我当值,但值班主管听说你们都讲中文,就委托我来处理了。他还在准备安全演习的事。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了?”
事情很简单,许久安把自己听到的和看到的都如实叙述一遍,只不过梁泊坚称带罐头上船和打开罐头的人都是他,苏易只是同行的朋友,是被自己强行拉过来看的,与整件事毫无关系。
“你说你看到苏易把打开的罐头递给梁泊处理?”韩哲询问许久安。
梁泊眼巴巴地望着她,悄悄伸出五个手指头,代表五百欧,可她果断点头。她才点一下头,他就慌得两只手十根指头全部伸出来,可是许久安还是继续肯定地点了好几下头。
韩哲思考片刻便给出一个初步处理意见:“二位的做法的确造成船上混乱,尤其在登船第一天就给甲板上的多位乘客留下不愉快的回忆,让一千多名船员为营造宾至如归的环境而付出的努力付诸东流,对我方的声誉也有着不容忽视的负面影响。趁现在船未出发,不如请二位下船离开,已付船费在扣除我方损失后会退还一部分。当然,下船处理还需要船长做最后批复,如果不嫌麻烦,你们可以往上申诉。”
如此形势下,梁泊自身难保,还是力保苏易,叫嚣着:“申诉!当然申诉!凭什么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下船可以,他不能下!”
韩哲爽快地同意:“如果梁先生自愿全责接受处理,苏先生当然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继续参与本次航行。”
就在这时,苏易忽然出声:“不必了。”?许久安看见梁泊不断挤眉弄眼暗示他别说话,但苏易冷冷地承认:“不是他,是我开的鲱鱼罐头!我知道船上的生活比岸上枯燥,整个行程又闷又长,所以事先准备了一个吃苦仪式,想让自己早日适应这一百天的生活。”
见他一口气全认下,梁泊急了,嚷嚷:“喂,苏易,你怎么能认!我下船没什么关系,但你要是被赶下船,回到家里就说不清楚了!毕竟是你爸非要把你送上这艘船,我只是来陪你以及打发打发时间。”
听两人说话的口气,韩哲一时间也忘了继续追问事实真相,当下主要是被苏易口口声声的“吃苦”气得面色严峻。
他从普兰尼特号首航时就在这艘船上工作,环游世界是很多人的梦想,而他何其幸运一次又一次地实现着。虽然,普兰尼特号不算顶级豪华邮轮,但绝对不算吃苦的地方。
许久安也愣了,即便她还没来得及探索邮轮全貌,也能从她经过的这些地方,窥见宛如梦境的一角。尤其是船中央有八部透明电梯,她在乘坐时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各层楼的精美布景,对她来说,此地已经是应有尽有了。
对于苏易的话,只有梁泊深以为然,连连点头说:“每天只能跟着轮船的航线走,一堆安保规矩要遵守,在海上的时候插翅难飞,活动无非游泳、跳舞、瑜伽、看戏这些无趣的,不能骑马也不能攀岩,风景除了海还是海,靠岸的时候又要惦记着起航时间,必须准点回来,心里随时装着个闹钟,哪里有自由?当然苦!”
如此纨绔的论调让人根本无法接话。
许久安从未有过骑马攀岩的生活,现在邮轮提供的服务已经大大满足她的所需。原来让她激动不已的新生活,对于别人来说塞牙缝都不够。
韩哲更是生气,只不过面对乘客,他只能竭力压抑住怒气,徐徐道:“苏先生、梁先生,我在海上八年,为普兰尼特号服务也有三年,我的生活基本上是以船为家,当你到别人家中做客,主人盛情款待时,请不要失去基本的风度和教养。既然二位对我的船有偏见,我看不如留在船上慢慢改变心态,千万别急着下船。”
“你刚刚不是还要赶我们下船吗?”梁泊不嫌乱,还在多嘴。
韩哲脸色一沉道:“我改主意了,邮轮损失核算清楚后会记到账单里,二位还请尽情享受本次难忘的航海之旅,好好苦中作乐!”
事情处理完毕,两个男人郁闷地离去。
韩哲把许久安送到电梯口,告别时嘱咐一句:“那两人不知道什么来历,你以后在船上小心些,如果他们对你有任何不轨及报复举动,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会为你的安全负责到底。”
许久安虽然头次出门忐忑不安,但想想这艘船加上乘客和船员,一共载有四千余人,看那两人嚣张跋扈的态度,多半不是普通舱位的乘客,平常出入的应该是船上的高级消费场所,不太可能再照面,所以并不怎么担心。可是,韩哲的关心还是让她倍感温暖,她连说了好几声“谢谢”,依然觉得不能表达自己内心满得要溢出来的感激。
此后,韩哲回到值班室,拿起苏易和梁泊填写的乘客资料,看见客舱号码是6251,顿时心头滋生的不安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强烈。
他记得许久安的客舱号码是6249,船上的客舱安排是奇数与奇数相邻,偶数与偶数相邻。也就是说,许久安的客舱和苏易二人的客舱是相邻的,未来一百天,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也说明,苏易二人摆出的贵公子派头极为奇怪,因为内舱房狭小密闭,价格是全船最低的。
第六层内舱房区域,许久安极其疲惫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小睡了一会,醒来才注意到房间门口多了两个箱子。一个是她的,一个很陌生,想来这应该是她未来一百天的室友的行李,由工作人员送过来的。
刚刚登船诸事繁多,两人还没来得及正式见面,也不知道对方脾气好不好。同室相处的这个人,甚至比船上的食宿条件、娱乐方式和船员的服务态度,更直接地决定了此行是否愉快。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屋外忽然变得热闹。
许久安打起精神开门往外看,发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往楼梯走去,个别乘客甚至走得极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看到的人多是深眼窝和浅色眼珠,偶见几张亚裔面孔,她刚开口问,对方却用不知是韩语还是日语的陌生语言回话。
下行的楼梯上挤满了人,大家似乎都想离开这艘船。
难道除了鲱鱼罐头这个误会,邮轮上发生了真正的危机?
末日来临般的心情再度降临,莫非她真的活不过这个生日?许久安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涌动的人群在她眼中像张满载绝望的渔网,大家都被网住了,等待死之宣判。
她靠着墙,缩在角落里,短短时间发生这么多事,她累得想要听天由命算了,不再争了。
一个红鼻子老爷爷经过时,见她神情不对,干脆和蔼地拉住她的手一起往下走,告诉她人这么多,她这样魂不守舍的很容易被踩踏误伤。
她木讷地跟着他一直来到矮层甲板上,看到很多个穿着EMERGENCY(紧急情况)荧光绿背心的船员正组织大家听从指挥,同时拿出橘黄色的救生衣分配给个别乘客。
牵着她走到甲板的老爷爷只是安静地排队,似乎不急着要救生衣,把生死置之度外。
许久安见老人都能如此从容,用力掐自己一下,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活到今天已经是万幸,她可以死,但帮她的好心人不能就这么葬身大海。
于是,她奋力挤到前排,拉住一个忙碌的船员,指着救生衣表示要一件给那边站着的老爷爷。
船员只一个劲问她是哪个客舱的。许久安说不出英文,用中文怒吼:“难道哪个客舱的就那么重要吗?你们是要按客舱等级来决定发放救生衣的顺序吗?”
海风如耳光一般拍着脸,霎时间她哭得狼狈不堪,泪腺像接着大海,眼泪源源不断。
“这女人好像是刚才那个找过我们麻烦的怕死寿星?”一声嘀咕传到她的耳朵里。
她闻声望去,看到苏易和梁泊两人穿着救生衣站在左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许久安顾不得旧怨,扑上去恳求他们:“我求求你们,你们帮我去找船员要一件救生衣好不好?你们肯定是高级舱的乘客,再要一件也不难。”
苏易和梁泊眼神复杂地对望一眼,半晌后,后者率先笑出声,揶揄:“寿星,看来你真的很想千岁千岁千千岁,惜命惜得紧啊!”
而苏易则是懒得跟她废话,干脆利落地脱掉身上的救生衣,甩手递给她,像施舍一样。
“谢谢你,没想到你关键时刻这么无私无畏。”听到热泪盈眶的许久安的感谢词,苏易却觉得怪怪的,索性别扭地望向别处,只不过心里偷偷回味了一下这句话,他没被这样夸过,好像挺光荣的?
过了一会儿,梁泊戳了戳他,忍俊不禁道:“嗨,你看!”
苏易看过去,许久安已经挤到人群中一位老人的面前,含着眼泪帮他穿上,自己则眼神坚毅地望着组织逃生的船员,湿润的脸上既有害怕,也有决绝。看上去,她虽然恋生,但也做好了下一刻去死的准备。
“这家伙,该不会把救生演习当真的了吧?难怪说话那么奇怪。”苏易皱着眉,自言自语。
梁泊也是这么猜的,笑得越来越夸张,苏易顶他一下,示意他闭嘴。他们知道这是救生演习,所以随手让出一件救生衣不难,但这个女人可不知道,还把好不容易借到的救生衣给了老人。
梁泊问:“你原谅她了?她可害我们差点被赶下船。”
“没什么,只是觉得她好像也不是只会打小报告那么差劲。关键时刻还是挺无私的嘛。”他把那句话回敬给她。
苏易旅行的经验多,救生演习这种事参加过多次,此刻懒得仔细听,无聊地留意着许久安。
她刚刚因为频频讨要救生衣的事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外国船员已经请了会中文的船员来协商沟通,正巧又是那个韩哲。
韩哲正感叹很巧,却看见许久安眼角的泪珠,诧异道:“一会不见,你怎么哭了?”
“我……”她见到他就语塞了,猛然想起在值班室里听他提起过值班主管在准备安全演习的事,所以才让他来处理鲱鱼罐头事件。
现在想想,逃生一事疑点颇多。
船还未到起航时间,逃往陆地的路线明明很近,为什么船员仅是组织大家在甲板候命?尤其是他们正在慢条斯理地解说如何穿戴救生衣,还让领到救生衣的部分乘客依次上前演示。
许久安望向刚刚借救生衣的方向,苏易正好避开她的视线,而梁泊的脸上还没来得及收回嘲笑,笑嘻嘻的,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猴子相。果然,自己是犯傻了!
接着一声口哨响,船员宣布解散,如果乘客没有听懂逃生步骤,可以在客舱的电视上获得更详细的说明。
大家散得很快,毕竟是登船首日,大部分人都兴奋极了,急着开启度假模式。
韩哲还在等她的回答,许久安此生从未觉得如此丢脸,半天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支支吾吾地回:“我……我以为逃生是真的。”
“救生演习有在船上广播通知过啊。所有邮轮在航行之前都要举行例行的救生演习,以免海上灾难真正降临之时,大家不知如何面对。之前,我们有船员问你要客舱号码,是为了有序地组织救生演习,根据安排,由各个船员负责不同客舱范围的乘客进行演习,每个区域仅发放数件救生衣示范使用,当然,实际情况中是一人一件,甚至超量储备。”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说:“我回客舱后就睡了一会,连送行李的敲门声都没注意到。”
还好这时有人来解围,是那个穿救生衣的老人,他走路慢,刚从前面示范了回来,走到许久安身边,脱帽感谢了她。虽然这个东方女孩看上去不会讲英语,但他凭直觉认为,这个女孩可能把救生演习当真了,所以才急着为他找救生衣。
“You are pretty and brave。”
韩哲翻译道:“你很美丽和勇敢。”根据这位老人说的话,他才得知她把逃生当真的,还把救生衣让给别人。他航海多年,也曾遇见过海难逃生的紧急情况,知道生死关头的抉择有多难。没有人想死,而生是有概率的。
许久安慌忙摆手,央求:“别说了。好丢脸。真的好丢脸。真的真的。”
“你很美丽和勇敢,”韩哲重复了这句话,“这次不算我翻译别人的。”
“我……我走了……”许久安不知如何接话,落荒而逃。
她还是胆小的,不过这次勇敢了一回。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幸好,她还活着。
幸好,她还可以继续搭乘普兰尼特号,去完成常青哥的梦想。
环游世界的梦想,不属于胆小如鼠、大病初愈的许久安,而属于曾与她同住一个病房近一年的令常青。
在大多数学生抱怨家与学校两点一线时,许久安多了一个点——医院。印象中,这个点吞没了她大量的时间,她偶尔回一次家,偶尔去学校上课和参加考试,但常常在医院待着。
医生曾诊断她很难活至成年,所以父母为她取名为久安,这一生别无所求,只希望她活得长长久久又平平安安。
每一天,她都过得战战兢兢,父母总是强颜欢笑,似要一口气满足她在世间所有剩余的心愿,看向她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离别之意。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死期,只知道近了近了,仿佛隔着一扇虚掩的门,听到长廊那边慢悠悠走过来的脚步声,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拿着镰刀的死神会拉开她的门。
医生总说她是最乖的病患,再苦的药一口就咽了,再痛的针毫不犹豫就打了,再折磨的治疗方案也咬着牙撑到底。
每一年的生日,她都是怀着侥幸般的心情度过。
十八岁成人的时候,她很开心。她破了诅咒,新的治疗方案也有眉目了,准备进行的手术有了资源,她也许可以从此摆脱病痛与死亡的阴影。
过了几天,病房里有一个阿姨走了,又住进来一个年轻的帅哥。这就是令常青。
他刚入院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是病人,身材挺拔,每一寸肌肉都充满了让人向往的活力,肤色是被阳光晒出来的健康巧克力色。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像是融化了最外面的巧克力糖衣,露出内里的牛奶糖,显得越来越苍白与虚弱。
许久安经过护士站,经常听到小护士们一脸可惜地讨论,那么帅,特别像个偶像明星,可惜了啊。
当时病房里只有令常青和她是年轻人,许久安没什么朋友,一直想和他熟悉起来,好有个唠嗑的对象。
然而令常青脾气特别大,经常摔东西,搞事情。他尤其喜欢把输液的速度调得特别快,有些药水输起来很痛,他也一样调到最快,自己痛得大汗淋漓还咬紧牙关继续坚持。
“令常青,你就算把药输得再快,你的病也还是只能慢慢养。”护士站也只有一个泼辣的中年护士长敢对他怒吼,别的护士妹妹柔声劝他更加没用。
护士长一离开,他还是我行我素,似乎希望那些深入骨髓的痛能够刺激他身体深处沉睡着的反抗力量,打一个精彩的翻身仗。
许久安常常趁他闭着眼睛忍痛煎熬时,拿条毛巾帮他擦汗。
他有时痛得察觉不到她的动作,有时忽然睁眼,直直地盯得她汗毛倒立。
“常青哥,养病急不得的,我就养了十八年呢。”她鼓起勇气和他说话,他却别过脸。
于是,许久安在病房里还是孤独的,病床边堆着一摞高高的书,没事就翻翻。从小到大,她去的地方极为有限,对世界的了解仅限于书中一个一个排列组合成不同信息的文字,甚至有好多教学内容她都是通过自学完成,就这样,她的考试成绩还能在班里排上游。
她最爱翻的是一本旅游杂志,非洲草原上动物的大迁徙,赤道国家永远炎热的夏天,世界最北端的灿烂极光……这些风景只是用文字描述,都令她大开眼界。
每当她看这本书的时候,令常青的神色也变得温柔一些。
“有些地方我去过,要不然我给你讲讲?”他看她痴迷的模样,居然主动搭话。
许久安瞪大眼睛,大呼:“你去过?”
“嗯,每年我都会用十一个月来打工赚钱,剩下一个月到处旅行,不过比起真正的旅行家,我去的地方还是不多。我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环游世界。”
可是,这副日渐萎靡的躯壳,连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机会都不给他。化疗几次之后,他连起身都要护士帮忙。
令常青不解的是,与自己相反,越来越好的许久安怎么会在一个深夜像个幽灵一样哭个不停,吵得浅眠的他无法入睡。
“又不是要死了,嚎什么!”他骂一句。
窗外夜色正浓,许久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被吼也毫无反应。
“许久安!”他深恶痛绝地喊她的名字。
她总算清醒了,带着泪珠抬起可怜巴巴的小脸望着他,吞吞吐吐地说:“常青哥……医生说我的手术排好日期了……可我怕他们还是治不好我……我怕这个希望破灭了……我就没什么可期待的了……”
也许是幻觉吧,令常青竟然在刹那间被月光笼上一层温柔之色。
他抿着唇,艰难地翻身下床,摔倒在地上,却不准许久安扶,他用了将近半小时才爬起来,浑身被汗水浸透了,像淋了一场大雨,他弓着背,坐在她的床边,想要抱她,却真的不剩一星半点的力气了,于是只能板着脸吼:“过来,让我抱抱。”
许久安听话地钻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瘦弱的腰。
他好脆弱,好像一折就断。
她哭得更猛烈了。
为了省力,他垂头,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说话很慢很慢。
“许久安,你会好起来的,你会长命百岁,你会活成一个老妖怪。”
这话听着好,她笑一笑。勇气啊,就这么一下子灌满了。
果不其然,手术过后,许久安康复得极快。
令常青沙哑地问:“安安,你出院后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我之前参加了高考,考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但是因为继续治疗就办理了休学,现在还剩大半年的时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活这么久,所以也没有计划过这么长远的将来。”
她本来以为是绝路的人生,忽然迷雾一散,变成了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有许多条路可以走。
令常青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住许久安的手,他的那么冰,她的那么暖。
“在发现身体出问题之前,我终于凑够了钱,买了一张一百天环游世界的船票。我本来对踏上这趟旅程充满期望,谁知道一个早晨我忽然昏倒了。我一直没有退改签这张船票,我以为自己能够在起航之前好起来。现在,离开船还剩两个月的时间,根据购票规则,开船前三个月以内,取消费用为船票的百分之百。我想,这样的话,还不如把票送给你。安安,你就像我妹妹一样,你的十九岁生日快到了,也快要出院了,这张船票给你当生日礼物好吗?”
“可是,你的病还需要花钱治疗。不如把票折价卖给一个旅游爱好者吧?”
“我的病在保险公司承保范围内。你不用替我担心,你只要想清楚回答我,你想环游世界吗?或者说,你愿意代我完成环游世界的梦想吗?”
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贪生怕死的许久安竟没有细想,果断点头。
三月的一天,始发港口城市温度十一摄氏度到八摄氏度。
下午六点整,普兰尼特号正式起航。
在十九岁之前,许久安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不去危险的地方,不交桀骜的朋友,不做任何有风险的事,而十九岁这天,她毅然踏上了充满无数变数的环游世界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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