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变了,将军。”祁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慵慵懒懒地笑,“十年前的您在我眼中是头猛虎,如今却羸弱得像一只老树懒。”
“真高兴你用来迎接我的只是嘲讽而不是子弹,少尉。”老人丝毫没有在意祁夜的讥讽,淡淡地笑了,“并不是我变弱了,而是你成长了。你现在已经是最年轻力壮的猛虎了,独霸整片森林,当然会对一头已经衰老的虎不以为意。”
“是吗……”祁夜打了个响指,唇边一抹捉摸不透的笑,“薇儿,帮我和将军开一瓶伏特加。”
“是,少主。”
薇儿穿着侍者的白衬衣,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现身。她微微鞠了一躬,把两个白水晶雕刻的酒杯摆放在桌面两端,分别倾入了纯净透明的液体。
“正宗红牌伏特加,1991年苏联产,见证了一个钢铁时代的毁灭。”祁夜举杯,笑容寒冽,“这才是男人该喝的酒,将军阁下!”
“年轻人,”校长凝视那对妖魅的紫瞳,晃着水晶酒杯,“我想我已经是个老人了,不适合再喝这种烈酒。”
“不过……”他忽然抓紧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敬伟大的重逢!”
“也敬十年前的战火和死亡。”祁夜轻轻地笑了一笑,饮尽。
“是么……从‘约旦河之夜’以后,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啊。”校长把酒杯搁在桌上,声音里透着幽幽的寒意,“你知道吗?这十年来,我一直患有严重的战争后应激创伤。”
“我经常梦到那血腥的一幕,好像灵魂依然游荡在那一夜。也许活下来的只是我的躯壳吧?一具从炼狱逃脱、正在渐渐衰老的行尸走肉。”
“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行尸走肉,”祁夜面不改色,微笑,“您不必这么遗憾,将军。”
“那么你呢?”校长下意识地抓住一幅刀叉,仿佛武士拔刀,“维尔诺斯·坦格利安?”
“——在得知被你亲手杀死的联军指挥官,罗曼·坦格利安,其实是自己的血脉至亲之后……感想如何?”
“没什么感想。”祁夜切着那块三分熟的岩羊肉,刺眼的血水涌了出来,“那家伙杀了我的朋友们,所以我杀了他。仅此而已。”
“我从不会为杀人这种事而感到纠结,将军。”他咬着一块坚冰,漂亮的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我这种人不会在意对错,也没任何道德感。所以要让您失望了,就算对方是坦格利安家的人也无所谓,我没有任何感触。”
校长闭上了眼睛。盯着祁夜那双瑰丽如艳鬼的眼瞳,他总会有种错觉,仿佛那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映着一片血火同燃的炼狱。
焦黑的尸体,燃烧的大地与天空,瘦削挺拔、侧脸如女孩般清秀的男孩……是的,那一夜简直是人间地狱!而他和这个男孩,是从地狱里逃脱的两个……恶鬼!
“我理解你的感受,也能体会你的痛苦。维尔诺斯。”校长盯着年轻人的眼睛,低声说,“但有些事已经无可挽回,无论怎样,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
“而且,作为忏悔,家族也会给予你相应的补偿。”
“什么补偿?”祁夜咬着冰块,似乎饶有兴致地问。
“地位、权利、荣耀……以及幸福!”校长昂起头,那双昏花的老眼忽然明亮如火种,灼灼生辉,“背负了这么多年的悲哀,承受着永无穷尽的绝望……孩子,你难道就没有渴望过幸福的人生么?”
“幸福的……人生?”
“是的,只要你愿意!”校长提高了声音,急切地说,“维尔,放弃仇恨,接受家族的善意吧!”
“只要放弃过往……你可以用你这双手,去拥抱自己想要的一切!”
“譬如那个叫洛雨笙的中国女孩……你知道的吧?她很喜欢你。因为你,她甚至错过了期待多年的国际钢琴大赛,几乎毁了自己的艺术生命。”
“趁现在还来得及,回头吧。”校长向他伸出一只手,声音庄严,“只要你愿意回头,我向你保证,家族会祝福你的婚约,你将得到……幸福!”
“婚约?还真是慷慨啊……”祁夜慢慢地喝完了那杯伏特加,露出一丝冷漠的讽笑,“不过将军,不知道诸位究竟是把洛小姐看作新娘呢……还是人质?”
老人伸在半空中的手凝滞了。
“很抱歉,孩子。复杂的人是不会有简单的爱的。”沉默良久,校长低低地喟叹一声,“你太强大了,家族在恐惧你。”
“那就请收起你们的施舍吧,有点恶心。”祁夜站起身,面带讥讽地与老人擦肩而过,“我劝你们别再抱什么天真的幻想了……我的决心,不是区区一个女人可以动摇的!”
“等一下,少尉!”校长忽然大喝,换回了那个尘封十年的称呼。
祁夜侧过头,目光淡漠而疏离。校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露了那个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疑问:“那个时候……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杀了我?”
“那您呢,将军?”祁夜居然笑了一下,“为什么不杀我?”
冷冽的夜风从两人之间吹过,昔日的将军与少尉遥遥对视,眼神坚硬如铁。
“我吗……”最终还是校长先收回了目光,长叹了一口气,“我只是不想再杀人了。”
“国家利益也好,军人荣耀也罢……”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发抖的双手,声音嘶哑,“我只是……已经不想再多杀一个人了!”
“是吗,不想再一次直面地狱么?”祁夜笑了笑,再度漠然地转过身去,“真是不巧,我和您恰好相反……”
“因为地狱什么的,我早已经看厌了。”
*
深夜十一点。安珀宫顶层,主卧。
“少主,”薇儿端上一杯热红茶,连茶托一起双手奉上,“您的红茶。”
“谢了。”
祁夜接了过来,靠着巨大的落地窗默饮。夜风拂动着深紫色的绒帘,月光清澈,在地上投下一道修长如剑的影子。
薇儿恭谨地站在阴影中,呼吸轻微。她望着男人的侧脸,棱角分明,眉毛微微皱起。因为有白人血统,他的眉骨很高,因此眼神看起来尤其地深,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渊。
那张脸隐在黑暗中,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一时仿佛风化了几千年的石雕,一时又好像只是个迷茫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