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咯噔!
看着卷闸之后的布置,聂一刀笑了笑。
很熟悉,简单的大玻璃橱窗外加玻璃门,没有太多装饰,只是在旁边放了一个花架,摆着一束百合和几支剑兰。里面的配置也是干净立整,并不像一般打印店里那样乱糟糟的,到处是样品和设备。与其说是一家打印店,这里却更像是一间透着儒雅和素净的静室。
“没想到他还真的把铺面搞成了这副样子?”聂一刀推开门环视周围,情不自禁想起了他和高伟刚刚高中毕业时,曾经是如何羡慕那些白领们的工作,对于那会儿还在街头打混的两个人来说,那就是天与地的区别。
“我一定会开一家咱们自己的公司,到那时候,我也要让我们工作的地方像那些高级写字楼一样,上档次……有格调,啧啧!那才是咱们应该的生活,充实,有成就感。”
说这些话时,高伟还只能算是个半大孩子,聂一刀也只比他大两岁,但每次高伟发下这种宏愿时,后者一定会向他竖起大拇指。
就如同现在聂一刀对着镜子所做出的那个动作,“好样的!”
这个兄弟让聂一刀感到了骄傲,同时也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来打扰高伟平静的生活。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高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打打杀杀的小兄弟,而他也早把幼年一身雕刻手艺用在了制假上面。
聂一刀在沙发上静静回忆着过去点点滴滴,他随手从材料箱拿过一块黄杨方木,掏出一把小刻刀慢慢切削着,没有什么规划地琢磨着,随着碎屑像雪花般洒落,一只镂空的精巧鸟笼渐渐成型。
鸟笼是空的,笼门半开着,聂一刀没有在里面雕刻什么小鸟之类的东西,这是一个祝愿,他希望兄弟可以脱离束缚纠葛,在自由天地里享受生活。而不是像他这样,依旧担惊受怕、惶惶而不可终日。
“好一双巧手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聂一刀面前突然出现一老一小,老的是个精瘦的老头子,目光烁烁,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个孩子一言不发,却愣愣地看着自己。
对于那刚雕的小物件,他似乎并不感兴趣,看得出来——那个孩子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一直把注意力都放在聂一刀这边,好像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们是什么人?”
聂一刀有些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揣进裤兜里。
“别紧张,我一个老头子带着个孩子能对你做得了什么……坐下,我们谈谈怎么样?”
说着话,老头子自顾自拉开了两张椅子,拍着其中一张椅座靠背招呼聂一刀。
那个孩子没有坐,站在老人背后直愣愣看着聂一刀。这种眼神很复杂,有些好奇,同时带着些坚决的意味,但绝看不到怯懦和恐惧。反之,聂一刀被这孩子看得有些发毛。他下意识低下了头,躲开那执拗的目光,尽量把注意力放在了那老头子身上。
“你还没有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我不是这里的老板,你如果要办业务还得等等……”
“我姓韩,是高伟和我们交了底,说你就在这儿躲着的……”韩义笑了笑,指了指身边的小六儿接着说道:“要找你的是这孩子……他家大人代你受过,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啊!”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聂一刀冷着脸,心里却突然想起了在抓捕前来找自己办证的那个老人……
这么说,面前这个孩子是他家里的?
“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姓聂的,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跑可不止连累了他们一家,就连眼下这家店的老板——你的兄弟高伟,刚刚被送进了医院急救,现在还昏迷不醒……”
韩义呲着牙似笑非笑,两眼盯着他说道。
“高伟?你说高伟被送进了医院……!”
聂一刀的声调尾音骤然挑高,右手在裤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精巧的匕首,啪地一下子侧身指住了对面韩义。
“让他进医院可不是我……”韩义镇定自若地抬手拨开刀刃,扭头冲着小六儿点点头说道:“高伟当时是为了救这孩子,这才被车撞了。”
“高叔叔是好人……那个时候,我没有注意到自己闯了红灯,是他从后面拉开了我,这才被那辆车给……这都怪我。”小六儿流露出了激动的神色,看到韩义肯定地目光,他鼓足了勇气,一把抓住了聂一刀的衣角,努力踮着脚说道:“我知道……你可以救我爷爷的。求你,你去找警察说清楚好不好?爷爷他不是坏人,只是警察误会了才被扣起来的……”
“你!”
聂一刀的手一颤,他忍住不去看小六儿充满希望的目光,微微低下了头,让额前长发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是谁和你说的,我现在自顾不暇……怎么可能证明你爷爷的清白?”
“你可以的,韩伯和我说了,我爷爷被抓之前就在你那里,你可以证明他没有做坏事,他是冤枉的。”小六儿倔强地摇摇头,他努力抓着聂一刀的衣服角,眼睛里满是祈求,泪花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却依然忍着没有流下来。
“不!不行……我不能让警察抓住我,我……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聂一刀咬着牙说道。
“求你了……叔叔!”
小六儿的眼神里露出了一丝失望,但他依旧不死心地抓着对方。
“不……我,我帮不了你。”
聂一刀狠狠心,左手用力推开了小六儿,用刀比划着向后退开几步。
“我谁都帮不了……我就是一个逃犯,帮你……谁又能帮我?”他脸上的肌肉不断抽动着,对他面前一老一小大声吼道。
“你们到底是谁?别……别逼我!现在,我谁都管不了……”
聂一刀挥舞着手里的匕首,像是疯了一样对着空气划拉了两下,眼睛里全是气急败坏。
“姓聂的!”
韩义霍然厉喝,“你难道想让这孩子变得无依无靠吗?”
“我……”
聂一刀的手猛地顿住,脑子里一阵模糊,顿时想起了那时候自己也曾像眼前这孩子似的,抱着那些人的腿苦苦哀求,“叔叔,我爸他不是坏人,他没有做坏事……求你们放过他吧!”
言犹在耳,当年如果父亲没有被捕入狱,那他就不会因为劳役中的意外而身故,母亲也不会因此郁郁而终。
“不,不……我帮了他,谁来帮我……我那时候,我也是求他们的……谁又理过我?不,我他娘的现在就是一只丧家犬,我谁都帮不了,帮不了……滚开!让我走!!”
聂一刀红着眼睛,胡乱挥着胳膊,绕过韩义两人,往门口退过去。
“别跟着我,别逼我……我不想伤人……别逼我……退后,离我远点!!!”他嘶声大吼着,此时在店门口经过的人也渐渐聚拢了过来,聂一刀愈加感到紧张。
小六儿泪眼婆娑地看着聂一刀向店外退出去,他抬起头看着韩义,他寄希望于这个神秘的韩伯能阻止这个人离开。
韩义冷笑着,手指轻轻捻动。他当然不会看着这个家伙眼前逃走,如果真的事不可成,他也只能先施法把人摄走,再想办法逼这家伙对警察说实话了……
只是,这么做未免牵扯太多,而且很可能会让自己暴露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小峰?”
人群里突然有一个女人惊叫了起来,接着就听到她大叫道:“聂峰,你个小混蛋要干什么?”
耳边听到熟悉的吼声,聂一刀立刻停住了脚步,他没有转身,只是低着头把匕首笼进袖口。
“转过来!聂峰,你个小混蛋,你背着我,就当我不认识你了吗?转过来……”
聂一刀苦着脸转过身,下意识把腰弯了下来,“干妈!您,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能行吗?你个小混蛋在咱们自己家店里胡闹什么……滚进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各位,让让,对不住!让我过去……唉!你说这孩子老大人了还是不懂事,我来和他说,诸位帮帮忙……散了,散了……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他和家里人闹别扭……没什么好看的,谢谢诸位,散了,散了……谢谢!”
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太走近店门口,她足有一米七的个头,身穿红格子外套,虎着脸走到门口二话不说一把揪住了聂一刀的耳朵。冲着四周人群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直接带着聂一刀进了店里面。
瞟了韩义两个人几眼,老太太把目光放到了小六儿身上,嘴角禁露出一丝笑容,一只手拉着聂一刀的耳朵,一只手叉腰说道:“这孩子……咋了?小男子汉可是流血不流泪……哭什么?有什么委屈和阿婆讲,阿婆帮你!”
“有意思!这老婆子看来是个直脾气……”
韩义嘿嘿一笑,低下头轻轻对小六儿说道:“看这意思,这个阿婆人不坏,既然她能管住这个姓聂的,你试着求求看……说不定有门儿?”
“来……孩儿,什么事和阿婆讲讲好不好?”
“干妈,您放开我成不成?这,这实在难受得很……”
“呸!你还懂得难受?小伟呢……一看见那些东西,我就知道是你小子回来了……怎么不进家,来这里躲着干什么?”
高母瞪着眼睛,一抖手拍到了聂一刀的肩膀上面,噗通一声,聂一刀半身发麻立刻坐到了椅子上面,哭丧着脸动弹不得。
“好大力气!”
韩义眼睛一跳,没想半路杀出来的这个老太太还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高手。
“干妈,我也是怕惹您不痛快,这不,我眼下摊了官司……正打算和高伟拿了钱跑路来着。”聂一刀对着高母倒是异常坦白,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
这也是高母这个老太太一贯强势,聂一刀对她又敬又怕,故而没怎么费力便说了实话。
这个高母和聂一刀母亲是闺中密友,后来因为聂家出了事情,她便受聂母所托把聂一刀带在身边走南闯北。因为本身就是个火爆脾气,她又有一身好功夫压身,高伟和聂一刀从小就很怵她,以至于两个人高中毕业后,便找机会私自逃家在外面厮混,直到后来高伟犯案被捕,聂一刀才不得已回高家照顾老干娘。
直到几年前,高伟出狱浪子回头,聂一刀对高伟也算是有了交代,忙不迭再次离家依然重操旧业。这也是因为这高母向来脾气直爽,为人又眼中不揉沙子,聂一刀受不了她约束所致。
早上,高母收拾家里发现了一大包吃食,都是自己爱吃的东西和营养品,立刻就反应过来是干儿子来过。她依稀听高伟讲了要去银行,然而等了一下午还不见人回来。心里狐疑之际,便打算在附近找找这兄弟两个,一路溜达着来到了高伟店里。
才一打脸,便看到聂一刀在那里举着刀子吆五喝六,心里发急,立刻上前制住聂一刀,把他带回店子里面。
“小伟呢?”
怕什么来什么,高母一句话让聂一刀的脸色立刻变得更加难堪了起来,“小伟他……他……”
“高伟取钱路上遇到了车祸,现在还在医院里人事不省,我们过来就是通报消息的。”韩义毫不在意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他冷笑着看了看聂一刀。
能够借此整整这个混蛋小子,对于已经火冒三丈的韩义来说,绝对是极为解气。
“噢?是嘛……老先生确定不是打算想要看看我们的笑话?”高母撇了聂一刀一眼,出乎意料地镇静,而没有像韩义想像当中那么慌了手脚。
“这个……我们怎么会这么下作,再说,我这里还有一些事需要小聂帮忙,高夫人您说笑了!”
韩义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
“我们这种平头百姓,有什么本事能让你堂堂五家仙出马?哼哼,您老才是在和小女子说笑吧……”高母一脸严肃,盯着韩义说道。
“嗯?”
韩义脸色一整,上下打量了一番高母这个老太太,除了要比一般女人高大些之外,他看不出她有什么特殊的表现。头顶既没有妖气蒸腾,身上也看不出来灵光护体,甚至在她身上连一般学武人那种旺盛的血气都没有具备,只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女人,毫无引人注目之处。
“你……知道我?”
韩义一皱眉,手指一弹,袖笼里放出一股黑气绕在小六儿和聂一刀身上转了两圈,立刻两个人双腿一软,两眼发直歪倒在地。继而,那黑气嗖地蹿向门口,仿佛实物般缠住了卷闸把手,哗啦一下把卷帘门拽了下来。
高母静静看他施为,根本无动于衷。
但越是如此,却越让韩义心里不摸底,愈加感到忐忑不安起来。他啪地打了个响指,黑气不断涌出翻滚,转眼就笼罩了店里整个地面。靠着墙壁桌椅板凳一阵摇晃抖动,立刻从黑雾里亮起数百对精光闪烁的眼睛,吱吱咔咔的磨牙声不绝于耳。
“这位高夫人,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会知道我的来历……”
“唉!韩老四,你也是越来越出息了……堂堂灰仙韩氏一脉,五大家仙里也是赫赫有名。怎么了,还打算对这么个小辈出手么?”
高母脸色不变,发髻后面却慢慢显出了道小小白色虚影,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到底是谁?”
吱地一声怪叫,韩义俯下身头发胡须如针竖起,抓着地上的十根手指甲骤然长出了数寸,尖利如勾。就在那白色虚影出现瞬间,韩义已然感觉面前这老太太的气势一变,庞大的妖力像山一样压了下来……
“几十年不见,老四,你已经忘了你这个可怜的老姐姐么?”
那虚影语调一缓,似乎是感觉到了韩义的紧张,刻意把妖气露出便很快收回,以示没有恶意。接着,白光一晃,一个淡淡的白影悄然从高母头顶滑下,只有巴掌大小的身体慢慢成型——赫然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刺猬形象。
黑气滚滚从高母周围被驱散开来,形成了一个几尺方圆的空地,那个小刺猬人立而起,居然踱着步子吧嗒吧嗒往韩义这边走了两步。随着它的步子,黑气又向外退了一圈,露出了四五个猫儿大小的灰毛老鼠。原本隐藏在附近黑雾里的几只老鼠顿时感到全身一阵刺痛,不禁吱吱乱叫着向后退开,复又隐入黑雾里面。
“你……你……你是白大姐?”
韩义脸色大变,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般,颤声问道。
“哼!我可不敢当得这大姐的称呼……你韩老四都能找到我这里蹬鼻子上脸找场子,我白桂枝那里还能不现身,不怕你让我们家不得安生吗?”
刺猬虚影缓缓延伸,不一刻便化作名手执木杖、素服白衣白发的驼背老妇人,弯着腰,脸若冰霜般冷哼道。
“哪里话?老四怎么敢,大姐您多包涵,这次是小弟太冒失了!”
韩义讪讪笑了起来,他冲着白桂枝拱拱手,“大姐,你渡劫之后就杳无音信,老四我只是没想到……咱们竟还有相见之日。”
“何必把话说得这么好听,什么渡劫……我现在不过是一只天雷大难后侥幸不死,苟延残喘的老刺猬而已,哪能比得了你们兄弟姊妹几个,还能在这河西之地称王称霸。”老妇人似乎被戳中了什么心事,脸色更黑了几分。
“大姐可是咱们五大家里也有数的散仙,只要有您在,这河西之地哪轮得到我们几个说话?”
韩义连忙收了法力,只是在旁边一脸陪笑,似乎是极为畏惧这个刺猬化身的老太太。
“你不是已经上门来寻事了吗?老四,你面前这可是世代供奉我们白家的门人子弟,别说你就没感觉到我的气息?”白桂枝眼睛一瞪,指着她身后一脸恭敬的高母说道。
“大姐,若是知道这是你的门人……就借我老韩泼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上门来惹是生非的。”
“行了,别和我卖乖……到底什么事,详细和我说说看。”
“是,这起因是这样……”韩义连忙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然后又偷偷瞅了高母两眼,凑在白桂枝耳边道:“这不是听高伟所言,这个聂某人就被他藏匿在这里,原打算和他商量一下,请他出面替那胡九洗刷冤屈的。”
“请他……哼哼哼,你韩老四和我还在这里耍心眼……想要这不学好的小子去自首,把那姓胡的换出来而已……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何必遮遮掩掩?”
白桂枝直接点破了韩义来意,韩义只能苦笑点头。他知道这白大姐赫赫战果,当初惹急了是连城隍老爷都敢痛打的人物,几人闯荡江湖时,那个英姿飒爽的大姐头余威尚在,但凡有一分奈何,韩义是万不想得罪眼前这位的。
“阿妹,你怎么看?”白桂枝回头看向高母。
高母半晌沉吟不语,看着聂一刀愣愣出神,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老祖宗,这孩子既然做错了事情,理当受些惩罚……只是他之前作案累累,这次宁可过我家门而不入,大概也是招惹上了什么要命的官司……就是怕有个好歹了,我对不起我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姐妹。”
“小伟那孩子已经危在旦夕,你还顾得上别人家……别忘了,那个让小伟取钱而发生车祸的,就是这个家伙!”
白桂枝有些不屑地冲着聂一刀啐了一口。
她自己是经历多了这种场面,自然不会顾忌什么小儿女的情谊。在这位劫后余生的白仙心里,亲情友情不过是过眼云烟,事过之后,任你再与人为善,也不过是枉做好人罢了。那种自私自利的家伙,怎么可能把别人的好处记在心里,恐怕若是醒着,也只会打主意尽快溜走才对。
按照她的看法,最简单的做法也就是用聂一刀来尽快打发走韩义这两个讨债鬼,她好陪着高母去照料高伟才是正途。
虽然说是积威尙存,但如今的白仙白桂枝不过是一缕徒有威势的残魂。若非寄身高母,蒙这女人多年来贴心照顾呵护,只怕她早就在当年雷劫之后,便在风吹日晒里烟消云散了。
故此,白桂枝巴不得立刻打发韩义赶紧离开。
“老四,高伟的命魂是不是在你那里拘着?”说话间见韩义点头,白桂枝又接着说道:“不如这样……我把这个聂一刀交给你,你把高伟命魂交给我,咱们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