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西北角那里的平房一直都是属于所有学生们的禁区,这里正在整改建设当中,由于工程款没有到位,拆了半截的围墙并没有完全被封闭好,停滞中的在建工程现场一片狼藉,到处是破破烂烂的杂物。
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摇摇欲坠的围栏,顺着一个水泥搅拌机的侧面往深处走去,很快就到了往果园围墙边的土路上。
这个占地不小的果园占据了学校和环城公路的中间位置,是个低缓的弧形斜坡,早在几年前就被划拨给了市建开发公司进行二次开发。由于市里款项一直没有到位的原因,这里的工程总是干干停停。加上在这果园里还残留着几间属于崇明寺的旧屋,宅基地产权也一直没有谈妥转过来,所以虽然这果园基本荒废了大半,后边的果树却没有被移栽到崇明寺新开辟的那片佛田里,依旧由驼背三爷负责照看着,以免被人糟蹋掉。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依然还是一天里阳光较强的时间,看着在矮树林里若隐若现的几间老房子,柳若梦和叶玄的心里却油然而生一丝寒意。
不知道为什么,这灰扑扑的三间老房子好像被太阳遗漏了似的,阴森森的散发着一种陈腐气息,而那些果树也仿佛若有若无的在遮掩着,只把屋顶露出了半个轮廓。品字形排列的老屋沉默地隐藏在间疏有致的果树林里,黑乎乎的院门对着门口的林间小路,而每当微风拂过时,破旧门板便会发出一阵吱嘎吱嘎让人牙痒痒的响声……
深深吸了口气,柳若梦扯了叶玄一把说道:“走吧,咱们去见识见识那个传说中的驼背三爷。”
嗵嗵……嗵!
被柳若梦推在前面的叶玄无可奈何地轻轻敲门,他透过破木板门的间隙可以直接看到里面的院子。
里面的空间并不是太大,到处都堆满了木工工具,一些还没有清理的树根和树枝、木方几乎占据了大部分空地。唯有角落里圈着几只母鸡算是活物,正悠闲地在围栏里踱着步子,咕咕咕地不时在沙土地上啄上几下。
大约是听到了院门口的动静,东南一侧的厢房门一开,一个穿着灰蓝色中山装的老人慢腾腾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如同传闻当中所描述的,这个老人的肩膀歪斜着一边塌了下去,整个人怪异地扭曲着,让后背高高隆起了一个大大的鼓包,所以这矮个老人的走路姿势比较艰难,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蹭到了院门口,好半晌才用低沉的声音问了一句:“谁……呀?”
“哦,三爷爷……我爷爷是柳清河,我们是他家里人。”
“嗯……老柳家的……哦,对了……你就是那个叫叶玄的孩子吧?那个丫头是他外孙女小梦吧……知道、知道……中午老柳还打过电话来着……进来吧!”
驼三爷打开了院门,努力歪过头看了看两个孩子,一张皱纹密布的老脸上满是笑容。应该说,这不算是一副很慈祥的面孔,但叶玄看得出来,这微笑是发自内心的,十分真诚,让人心里莫名觉得很舒服自在。
远远比预想中的情况要好了很多,面前的驼三爷只是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说话待客也和气得很,压根不像传闻当中所说那样生人勿近的说法。
大概也瞧出了两个孩子在打量自己,驼三爷笑了笑说道:“怎么样?像不像一个吃人的老妖怪。”
柳若梦彻底一颗心放了下来,居然罕见地和外人先打起了招呼:“三爷爷,您可要比传闻里好太多了,哪像他们那些人说的那么凶,哼!那些人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嘛。”
“是啊,三爷爷您可一点都不像是个坏人。”叶玄也跟着直点头,他顺手插上了院门。忽然发现那门栓和院门里面都攒刻着一些梵文图案,油光光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这应该是谁的杰作……什么意思……又是为什么会刻在门上?”
叶玄摇了摇头,努力想把这无端升起的疑问甩掉。他只是来驼三爷家里请求帮助,为自己额外增加这么多的问题似乎殊为不智。
相比叶玄,柳若梦的要求则直接得多,“三爷爷,咱们什么时候去找阿文?”
“哦,等等……我家柱子还没有回来,等一会儿柱子回来了,我们一起去找……”
“柱子……不是说驼三爷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住吗?为什么会说要等这个叫柱子的,是他熟悉的邻居?还是说这个柱子本来就是他家里人,只不过别人都不知道而已?”叶玄情不自禁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来由的放松了精神,他总是被一些杂乱的思绪干扰到自己,甚至会偶尔忘记了来这里的本意。
正说着话房门一响,一个毛绒绒的脑袋钻了进来。请注意,在此之前院门是被插上的,所以叶玄根本就没想到会突然从身边伸出这么一个脑袋来……哦,对了!他是坐在门口这个位置的一个小板凳上,所以说这个伸进来的脑袋就是和他的身体挨着的。
有些斑驳褪去的黄褐色杂毛,大概如斗大小的一个头,耳朵是立着的,一只湿润的鼻子下大口微张,露出了森然白色利齿,粉色的长舌呼呼地耷拉在嘴角,继而就这么安静地从外面钻了进来整个身体——很大、很壮硕的一只黄色土狗。
毫无意外,叶玄是被真的吓了一跳。从驼三爷口中那种宠溺的语气,任谁都不会以为他说的是一只狗。而正当叶玄有所疑问时,驼三爷已经给了确定的答复。
“柱子,你回来了?”
轻轻在喉咙里噜噜地发出了一声低吼算作是回答。这只叫柱子的土狗摇了摇尾巴便走到一个平柜附近,从下面拖出了一只扁扁的铁盆,那里面还盛着半钵水,那狗随即旁若无人似的舔舐了起来。
“别怪它,这个家里一般没来过什么客人……这小子平时自由惯了,连个人都不会招呼。”
驼三爷这话愈发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莫非还要这么一只畜生来招待客人不成?不过看得出来,在这个驼背老人眼中,他确实是把这条狗当成了家人般来看待,以至于这只名叫柱子的土狗也公然在这家里登堂入室,俨然是以这家重要的一份子来自居。
“这小子鼻子灵得很,记性又好……一会儿找人还真离不开它帮忙。”
驼三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红薯干递到了这狗嘴边,柱子毫不犹豫便叼住大嚼了起来,发出了一阵满足的呜咽声。
“倒不愧是信佛的人家,连狗都吃的是红薯干,大约这叫柱子的狗从小也没闻过什么肉味吧?不过,他们家这情况还养鸡做什么用的……难道只是为了消遣而已?”叶玄胡思乱想着,下意识往屋外那鸡栏方向看了看。
“那几个都是家里负责啄虫的,房后边菜地躲不了要闹些个青虫什么的,全凭了它们几个,我这才不至于从要那些虫儿嘴里讨口吃的。”
原来这些鸡都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才养在家里,而从驼三爷的口气里也不难发现,不止是那只叫做柱子的黄狗,恐怕连这几只母鸡也是被当成了家人来看待的。
喝饱了水,黄狗昂着头颠颠地跑到了驼三爷身下,用嘴拱了拱他的手,接着那只枯瘦的大手便很自然地落到了它脖子下面,轻轻骚动着那片斑秃的位置,那狗喉咙里很快发出了一阵幸福的呜呜声。
“一会儿帮人家去找个人,是个小孩子……大概是昨天在咱们家附近走失了,你想想看,应该先去什么地方?”驼三爷的口气像是在商量。
黄狗转头看了看叶玄和柳若梦,轻轻呜噜低吼了几声。驼三爷仿佛是听懂了它的意思,随即解释道:“这两个是老柳的孙子、孙女,一会儿也要和我们一起出发的。”
那狗居然点了点头,眼里露出了一副释然的神色。
“柱子是从小就和我一起长大的,跟着我和老爹多少也沾了些佛性智慧,所以它要比那些同类们多明白了一些事情……起码在这园子附近,大多数的事情都瞒不过它。”
黄狗听懂了驼三爷在夸它,于是把歪倒的脑袋再次挺直了起来,轻快地在几个人中间转了个圈,然后低下头摇摇脑袋又呜呜叫了两声。
“莫要担心,那孽畜白天轻易不肯出来,而且事隔不过一天,想必它也来不及下手……你且帮忙找到那孩子,他们两个的安全自有我来打理。”
说着话,驼三爷也不管叶玄他们两个莫名其妙,自己从抽屉里抓出了一支红铜短烟杆别在身后,然后紧紧腰带招呼道:“得了……咱们出发吧!”
因为驼三爷最后几句话说得含糊,叶玄也没有听清,只仿佛是断断续续听到了什么“孽畜……白天……”之类的言语。心里明明知道这个古古怪怪的老驼子是有事瞒着他们,却不好多问,只得慢悠悠跟着一起出门,心里打定主意万一有了麻烦而后再见机行事而已。
出了院子,那黄狗直接带着一行人七折八拐进了果园深处,一路渐行渐往了上坡,左右萌芽初蕊,连那枝条上都带了几分新绿。几个人虽然脚下蹒跚,却是心情尚好,柳若梦更是恢复了她本来活泼的天性,连蹦带跳地走在了队伍最前面。这时的驼三爷却也步履轻快起来,似乎身体上的毛病根本不成其负担。倒是那本来作向导的黄狗,一路上走走停停,时不时又在树下嗅上一嗅,然后警惕地望望四周,看起来比他们都要慎重得多……
几个人费了个把小时,这才走到了果园往国道公路的围墙附近,这里墙砖也是坍塌了的,露出个好大的豁口。
而就在那旁边拦路的刺丛树枝上,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搭在了上面,一望即知应该是有人用这衣服挡住了多刺的枝条,然后从那豁口里爬了出去……
烟杆一挑,驼三爷把校服扯来递给叶玄他们,“这个,是不是你们学校学生们的校服?”
叶玄点点头,顺手往衣服下摆上一撩,在里面口袋布上用圆珠笔写着“梁晓文”三个蓝字——这是学校里经常的做法,为了保证学生校服不会搞混,往往在发新校服的同时便在里面做了标记,一般都是直接把名字写在里面不显眼的地方。
“这是阿文的衣服!他来过这里……”
叶玄和柳若梦两个惊喜地叫了起来,驼三爷也是嘿嘿直乐,总是有了方向便是最好办的,尤其衣服上有着阿文的气味,只需让黄狗闻闻,便不愁找不到那孩子最终去了什么地方。
“来,你闻闻看……”
驼三爷把衣服卷住凑到了黄狗面前,那狗抽了抽鼻子对着墙外叫了两声,又扭头看看驼三爷,隔了几分钟,再次又对着外面汪汪叫了起来。
“看来确实是从这个地方出去的,不过……他去的地方不是那条公路,也不是在左近的林场……是公路更西面的枯云岗。”
驼三爷脸色变得艰涩了起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再找了,那孩子已经没了。”
“没了……什么叫没了……难道,你是说他已经……”叶玄从驼三爷的语气里听出了很不好的结果,他试探着继续问道。
“孩子,你很聪明……你们要找的那个阿文已经回不来了,不用再白费力气,还是回家去吧!”驼三爷摇了摇头,打了个唉声。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柳若梦听不懂这一老一小在说什么,她分明看到这里有阿文的衣服在,不用说,那个呆头呆脑的阿文一定是从这里跑了出去,这两个为什么还不过去找他呢?
潜意识里那个神秘的声音又开始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不要管这两个神经兮兮的家伙,去吧,阿文就在那边,直接向前……不要犹豫……所有人都会为你的勇气而惊叹……去吧……阿文在等你,证明你自己的机会就在眼前……”
柳若梦的眼睛开始迷茫了起来,她喃喃自语着爬上了坍塌的砖墙豁口,艰难地往墙外越过去。
“咦?表姐……等等……你要去哪儿?”
叶玄突然感觉前面柳若梦的情况有些不对,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公路对面的那座荒山,那座被挖掘地千疮百孔的铁矿废址——这是一道被当地人称为枯云岗的山梁,那里除了早几年被废弃的矿场便一无所有,因为过度的挖掘和山雨的冲刷,这枯云岗早已经坍塌过多次,原本高高的山梁也断裂成了一片破碎连绵的低矮碎石山峦。到处都是的野草长得绝对要比人还要高,而那些触目惊心的塌陷深坑裂缝更像是一张张狰狞怪口,随时都有可能把敢踏足于此地的人连皮带骨都吞噬下去!
“别……那里危险!”
叶玄一边叫着,一边飞快地跑上了砖跺,迅速躲开几片碍事的刺丛,一把揪住了柳若梦的衣角。
呲啦!
柳若梦似乎突然变得力气大了很多,她狠狠地一扯衣服,竟把那一片衣角硬是从拽了下来,自己则继续往西面的枯云岗方向跌跌撞撞走过去……
“唵嘛呢嘛咪……吽!”
驼三爷眉头一皱,在地上捡起了一块半大不大的砖块,用手指在上面划出了一个万字决,随即口念真言大喝一声,便将那鸡蛋大小的砖块甩向柳若梦的后背!
噗……
看起来坚硬的砖块才刚刚接触到柳若梦的后背,便突然碎成了一团灰雾。火光一闪而过,砖块粉末稀稀疏疏落在衣服上,成了一个黄褐色的万字佛印图案,这时空气里仿佛传来一声低吼,呼地很快便被狂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