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白发人送黑发人
仲夏时节,江城多雨。
阴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虽不大,却连绵,把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了一片雨帘之中。
乌云密布,层层叠叠,天空泛着死寂的灰白色,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在这样阴森的天气情况下,很少会有人来到江城平民公墓扫墓。
但今天却真的有几人来到了这里,并不是扫墓,而是下葬。
一名身穿黑色西服的年轻男子怀抱着一个被黑色绒布罩起的罐状物,脚边是已掘开的两尺见方的土坑。
在他的身边,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男子坐在轮椅上,怀中抱着一张黑白照片,他的目光怔怔地无神,仿佛已经被悲痛折磨到感受不到悲痛一般,沉默着一言不发。
黑白照片上是一个笑靥如花的美貌女子,她头戴一顶学士帽,长长的栗色直发像瀑布一般垂了下来,面对着镜头露出了一副青涩单纯、阳光天真的笑容。
中年男子把照片翻过来抱在怀中,低头在照片中女孩的脸上不停地抚摸着。
“榕儿,你看你上大学时多漂亮,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啊,永远停在那个时刻,多好。”
照片上的女孩就是周榕夏,大学时的她还没有剪短发,也还没有丢掉纯良的心性,因此看上去格外漂亮,连她的父亲周擎海都忍不住感叹。
其实,周擎海也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周榕夏了,甚至很少真正地在情感上关心她,就连下葬时要用的身后的照片,都是翻箱倒柜而不得,最后还是儿子周沉在周榕夏同学的博客上找到,并且截图打印出来的。
类似的例子数不胜数,但最让周擎海痛心的还是今日葬女儿这件事。
周家在江城是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有头有脸的社会名流,这样等级的家族都是有自己家的祖坟的。
可由于周榕夏是被周家暗中从监狱里劫出来的囚犯,因此身份无论如何都不能暴露,所以都不能葬进祖坟里。
周擎海心中对女儿除了愧疚还是愧疚,因此,在得知女儿已死的消息后,一度昏死过去七八次,一夜之间便白了头。
滴——
一声机械冰冷的电子音响起。
站在一边的年轻男子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抬起头道“爹地,时间到了,该下葬了。”
此人便是周沉,他的声音沉塞,说话时已哽咽不已。
“再让我抱抱榕儿!”周擎海坐在轮椅上挣了一下,轮椅一侧的轱辘微微抬起,险些侧翻。
周沉见状一惊,连忙下意识地扶稳了父亲坐着的轮椅,可由于动作匆忙,竟不慎将怀中抱着的黑色绒布包裹的东西掉落在地,直接滚向了一旁。
那是周榕夏的骨灰坛。
由于要隐瞒周榕夏的身份,周沉托关系在深夜把周榕夏的尸体送去了火葬场,让那里的员工加班火化,然后又将火化后的骨灰往骨灰坛中装了一些,便又趁夜赶了回来。
“啊!我的榕儿!”
周擎海的口中迸出一声爆裂似的惊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扑腾了两下,直接从轮椅上扑到了地上。
“榕儿啊!”周擎海一边哭喊着,一边努力伸长了胳膊想要触碰周榕夏的骨灰坛,可是却怎么都够不到,他又用右侧的手臂和腿用尽了全力,拖着自己已经偏瘫的左半边身体咬着牙向前爬去。
周沉也是一声惊呼,连忙俯身去捡,他把骨灰坛扶了起来放在一旁,又连忙转过身去要扶起摔倒在地的父亲。
“别管我!别管我!”周擎海垂着地痛哭着咆哮“快去看你妹妹!不能把她放在地上啊!”
周沉一时间被夹在中间,也不知道到底该顾及哪一边了。他用颤抖的双手抱起了周榕夏的骨灰坛,忽然一下子跪倒在父亲面前,失声痛哭。
轰轰——
天边又响起了阵阵闷雷声,只一瞬的功夫,便听得“哗哗”的雨声又加大了几分。
此时,雨下得更大了。
父子二人都没有撑伞,泪水裹挟着雨水顺着脸颊直往下流,衣服几乎要湿透了。
周擎海抬起头,忽然瞥见周沉的手指间有灰白色的液体流了出来,他耳边忽然“嗡”地一下,瞬间觉得自己的心好似被撕裂了一般,又一次惊声尖叫着哭喊了出来。
“榕儿!我的女儿啊!沉儿!快看你妹妹!快看你妹妹啊!”
周沉忽然怔了一下,面带惊恐神色地下意识回头四下望了望,动作中还有几分躲闪之意。
而他这一举动却更是激怒了周擎海。
“你这个孽障!瞧你干的都是什么不是人的事!你妹妹被你摔了!你现在来这套!”周擎海怒骂着,用尚且具有抓我能力的右手从坟坑旁边抓了一把土,猛地向周沉扬去。
周沉一边抬手掩挡着,一边把头低了下去。
眼前所见却让自己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连忙把骨灰坛放在了地上,然后把上面罩着的黑色绒布打开,只见,里面那只骨灰坛已经碎了一块,周榕夏的骨灰也露出了一些,在雨水的浇冲之下,竟然化成了灰白色的水,从绒布中渗了出来。
一时间,周沉已怔怔地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周擎海用手指着周沉,颤抖着声音哭骂道“周沉啊周沉!你是要你妹妹死不瞑目吗?!”
“爹地!我不敢啊!”周沉哭着,连连向周擎海磕了几个响头。
话罢,又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转头便要跑。
周擎海一时惊诧,连忙喊住了他“孽障!你跑什么?!”
周沉抬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泪水、汗水和雨水尽数擦去,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咬着牙喊道“我再去换一个骨灰坛来!”
“你给我回来!”周擎海大声喝道“现在去也来不及了!再不葬你妹妹时辰就要过了!”
周沉闻言,连忙抬手看了看表。
一天前,周擎海曾暗地里找了自己一贯信赖的算命先生,按照周榕夏的生辰八字,算出了一个最吉利的埋葬她的时间。
周擎海一生商场沉浮,对于风水黄历之类的事情非常讲究。
周沉虽然并不相信这些,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执意要去找骨灰坛而错过了埋葬周榕夏的时辰,与父亲那里也是交代不过去的。
可是看着被自己不慎摔裂的骨灰坛中还在不断地流出妹妹的骨灰,他便觉得心如刀绞。
一个做哥哥的,连送妹妹最后一程都搞成这样,他当真没脸面对死去的周榕夏,没脸面对父亲,更没脸面对自己了。
“爹地,现在怎么办?”周沉怔怔问道。
周擎海顿了顿,眼神中的怒火也被心中的无限悲恸浇灭了。
“沉儿,把你的外套脱下来,给你妹妹穿好!”周擎海大声道,语气中满是决绝与哀痛。
“是!”周沉哭着大声应道,连忙脱下了自己的西服外套,小心翼翼地将周榕夏的骨灰坛包裹好。
周擎海仰起头看了看天,不断落下的雨水灌进他的眼睛里,和泪水搅在一起,蛰得他睁不开眼睛。
“啊!”周擎海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纠结在一起,几乎要背过气去。
“下葬——”周擎海长啸一声。
“是!”周沉应着,也长啸了一声“榕儿,一路走好!”
话罢便俯下身来,把用自己的西服包裹好的周榕夏的骨灰坛放入了坟坑之中,又把一些周榕夏生前最喜爱的物品一并放了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土盖了上去。
埋好后,又将旁边的石碑立了起来。
石碑上赫然几个大字——爱木容之墓。
为了不暴露出劫狱救周榕夏一时,周氏父子二人甚至不敢将周榕夏的名字刻在墓碑上,连乳名都不敢。只是把周榕夏的“榕”字拆成了“木”“容”二字,刻在了墓碑上。
墓碑上没有周榕夏的照片,甚至也没有一行悼文。
周沉想要将周擎海扶上轮椅,可周擎海却不愿意,只是让周沉扶着他靠坐在周榕夏的坟前。
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这块充满讽刺的石碑。
“榕儿,爹地对不起你,”周擎海木然道,嘴边泛起了一丝苦笑。
“我的榕儿,下辈子啊……不要再做爹地的女儿了……想不到今天,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不配做你的爹地,我们父女的缘分,到这一世就尽了吧!”
周擎海说着,身体又是一阵痛苦的颤抖,但是此时,他却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周沉对周榕夏的墓碑鞠了三躬,咬牙道“榕儿!哥哥知道,你一定到死都不甘心!你落到今天这个下场,都是因为司家人和苏暖。哥哥一定会为你报仇!”
“现在苏暖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是你放心!如果她活着,哥哥一定亲手杀了她,如果她死了,哥哥一定把她的坟铲平,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周沉这番话好像是给周擎海提了个醒一般。
他的眼睛中忽然恢复了几分神采,不过是阴郁而狠毒的神色。
周擎海眼底猩红,充满了杀意,他一字一顿道“榕儿,你放心!爹地和你哥哥一定会为你报仇雪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