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步出西沃
任影2018-08-22 16:5916,939

  银痕的寝室里设着一个香案,上面供奉着观音菩萨。

  旋眸不知道观音菩萨是如何的模样,亦不知道她能否听得到她母亲的祷告,更不知道,这样一位听说相当端庄的菩萨愿不愿意怜悯一位可怜的凡尘女子。

  她走进母亲寝室的时候,嗅到了檀香,银痕深爱着的檀香,供奉着观音菩萨的时候专用的檀香。旋眸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如此钟爱这样的檀香,亦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在供奉观音菩萨的时候点燃这样的檀香。她没有问过。她从来都不会去费某种口舌之力。

  银痕在颂经。

  旋眸熟悉母亲寝室里的一切摆设。因为她,一十六年来,这房里的摆设从没有片刻的变动。

  她的随身婢女侍立在房外。伺候母亲的一应婢女亦都侍立在房外。她径自走进房里,走到母亲的身边,和母亲一起跪在那张香案之前,一起向观音菩萨默祷。

  旋眸在很久以前便想告诉母亲,她天生双目失明,或许是因为她在前世犯下了难以饶恕的大罪,她要在今世承受怎样的痛楚都是为了赎罪,都是她自己应得的惩罚,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想请求母亲放弃这种毫无用处的祷告,重新做回那绝世美丽的银痕小姐,重新和玖炎公子夫唱妇随、琴瑟相合。她甚至想要对母亲说,母亲如此的牺牲,令女儿痛苦,令夫君痛苦,令整个泠氏家族痛苦……

  可是,当和母亲一同跪在蒲团之上的时候,当听到母亲虔诚的颂经声的时候,当感觉到母亲的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万般慈爱的亲情的时候,她没有办法说出口。母亲如此决绝,甚至不惜摈弃曾经万般恩爱的伉俪之情。

  银痕的颂经声停了。

  旋眸眨着漂亮的大眼睛,望着眼前绝对的黑暗。她伸手摸索着,摸索到了母亲的手。她笑了笑。她能感觉得到,母亲亦正带着慈爱的笑容望着她唯一的孩子。

  旋眸欲言又止。

  银痕却说:“孩子,你已经长大了,已经是大人了……”

  旋眸不明白母亲这句话的含义。她早已不是孩童了,她的心境早已超越了十六岁。

  “……孩子,你长大了,为娘也老了……”

  旋眸听出,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仓皇。她蓦地心酸。她缓缓抚摩着母亲的面颊,轻柔地笑,说:“您的肌肤依旧光滑细嫩,您的声音依旧柔软纤细,您哪里,哪里便老了呢……”

  “……唉……”

  旋眸最是听不得母亲的叹息。她知道这样的叹息里承载了太多的东西,她知道,在母亲独守空房的将近二十年里,这样的叹息发生过无数次。每当听到这样的叹息,她总是带着愤恨去想念那个风流倜傥却异常无情的男人,即使这个男人对她的疼爱早已超越了他对他的所有的妾室的宠爱。

  她心疼她的母亲。可是,她在面对如此叹息的时候却束手无策,甚至不敢在母亲的眼前落下泪来。她握着母亲的手,因为泪水而不敢开口。

  银痕轻柔地抚摩着女儿的长发,说:“为娘不知,对你这样的慈爱还能持续多久……”

  有一颗水珠滴落到旋眸的手背上。那是母亲的泪珠,硕大的泪珠,她知道。她永远都不想母亲说这样的话。可是,她能够想得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泠氏家族在西沃这个地方已经存活了上百年。泠家的子孙世世代代享尽了荣华富贵。泠氏的当家怒吼一声,能够把西沃的地方官吓到滚落床榻。泠氏是一方之霸,天下皆知。

  把成为泠氏的一员当作是终生的梦想的,除了那些长相妖娆的红颜们,还有无数的青年才俊。民间流传:如能攀做泠家婿,宁弃十年寒窗读。

  论家世,论财富,论相貌,泠家人都在上上。在西沃,只有泠家敢说他人高攀,只有泠家才有足够的资格万里挑一。

  即使,即使泠家这一代的女儿生得残疾。

  泠玖炎站在小小的院落前面,望着院墙里那间闺房的檐角。

  闺房建造得十分精致,因为这是他的命令。而闺房里面,住着比这房子精致百倍千倍的女儿,他的女儿。

  他望了很久,久到一十六载。可是,他的心里仍旧起伏不平。这是他泠玖炎的孩子。西沃成长出多少美丽红颜,他便娶了多少。可是,他自娶妻以来,已经将近二十载了,旋眸竟是他唯一的孩子。

  他拥有万贯家财;他生得英俊潇洒;他懂得女人的各种心态;他对待每一位美丽红颜的时候都是用了心的;他从来都不会把身边的女人当做一种玩物,始乱终弃的玩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年届不惑之年,却始终无子缠绕膝下?为什么他的胜似妻子当年那样美丽的女儿,竟会是天生的盲人?难道,是因为他在前世造了孽,所以今生要遭受无子的惩罚么……一十六载,不,二十载了,他依旧想不明白。

  院落里亮着灯火。生活在黑暗世界里的女儿尚未安歇。需要灯火的女仆们正侍立着,等着服侍主子安歇。

  已经很晚了,旋眸为什么还不安歇?难道这么晚了,她还在嗅着花香吗?泠玖炎很担心。但是,他不想进去,尽管他还有别的事情。

  他给足了他能够给女儿的,他想让他的女儿成为这个人间最为幸福的孩子,可是,一个最是潦倒的乞丐都能够依靠眼睛而享受到这个人间无数的色彩美丽,可他泠玖炎的女儿却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必须弥补他的女儿。不论,她所承受的苦难是不是因为他自己。

  他能够为女儿做的,还没有做尽。他对他的女儿的疼爱,其实一直都是那么深沉,那么浓烈。

  旋眸走在狭长的花径上的时候,周围的花香依旧那么浓郁,吹在肌肤上的风儿依旧那么柔软温和。可是,她却感觉到了心神不宁。

  她不是第一次如此不安。那一次,同样是在这条小径上,她与阳堂作别。她不知道这样的作别会不会便是永诀。她可以猜到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位与她最为亲近的族兄调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却不能确定父亲的心到底有多么地坚决与无情。

  只是突然的一股冰寒的感觉。别人感觉到的今日的天气,都是柔柔的暖意。她知道是为什么。

  她不过是摸了一下小臂,立刻便有人为她披了一袭风氅。她本来以为是她的随身使女早衣,尽管在她这样赏花的时候,早衣早已退到一边去了。但是,有一个刹那,她的心抖了一下,强烈地抖了一下。她用心地嗅着,想要嗅到那曾经万分熟悉的味道。她希望是父亲发了恻隐之心,把阳堂还给她了。可是,这味道里没有浓烈的温柔,没有相处将近十载的那种无与伦比的默契。这陌生的味道令她感觉到强烈的压力与不安,她不想嗅到。

  “早衣!”旋眸急急地呼唤。她心里有恐惧。这么多年了,是第一次有陌生人走进她的花园。

  这个被培植在她的小小院落里的花园,这个由阳堂一手培植出来的精致花园,是泠家大宅里众多花园之中最为小巧而精致的一个。泠玖炎下令,把所有能够寻找到的名贵品种,都送到了他的唯一的孩子的院落里,并命泠氏子孙之中最为精晓养花护花的阳堂来帮助旋眸侍弄它们。他从来都不会应允陌生人走进女儿的院落。即使他不在家里,亦没有人胆敢擅自闯进旋眸的独有院落。难道——

  旋眸温柔地笑,问:“阳堂,是你回来了吗?”

  她希望是她自己的嗅觉暂时出现了紊乱。或者,阳堂离家许久,原先的味道已经改变了。

  她的心里是浓厚的欢欣,但她没有像以往那样隐藏着,她表现着欢欣。她用这样的表现告诉身边的人,同时亦告诉自己,她是非常喜欢这位比她年长许多的族兄的,并且还有个强烈的愿望,并为这个愿望而希冀父亲能够尽快地走进她的院落,然后向她提及婚事和阳堂的名字。

  ——她再次地欢欣地问:“阳堂,是你吗?是你终于回来了吗?”

  然而,她的阳堂却缄默其口。那一次,他也是这样缄默。她能够感觉到他正热烈地凝视自己,以那次同样的热烈。但他缄默。

  她起先并不知道他为什么缄默。他一向都不是这样的。以往,他会很细心地问她是不是冷,会劝她回房,然后亲自送她回到她的闺房。她的心里很乱。她不清楚阳堂是不是改变了,连对她的心意都改变了。她禁不住问:“阳堂,你怎么了?”

  但是,阳堂仍然缄默。

  她不敢仔细地去辨认身旁此人的味道。她不敢告诉自己,其实她是认错了人。她慌张地问:“阳堂,你为什么不说话?出什么事了吗?”

  她的耳朵里,萦绕着阳堂凄慌的声音:旋眸,我要离开了……

  她记得,那一日,她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双手都在抖。阳堂告诉她,他非去不可。他曾经说过要永远陪着她呵疼她,也曾经说过即使她的父亲反对,他亦会全力争取。他是决不会撇下她的。可是,他竟然要离开她了。难道他的誓言都是假的?难道他贪恋的竟是泠家的财产?还是,他嫌弃她是一个盲女?

  是啊,她是一个天生的盲女,没有办法治好的盲女……她看不见自己的样子,看不见阳堂的样子,连自己的生身父母到底是如何的模样都没有办法知道……他嫌弃她是一个盲女,是理所当然的,是无可厚非的。她那时候曾经这样想过。

  “阳堂,你变了,是吗?”

  旋眸希望身边的人开口。她希望他告诉她,即使面貌变了,即使身份变了,他对她的心意亦永远都不会变。可是,当他终于开口的时候,那话却令她胆战心惊:“你叫旋眸,是吧?”

  这个声音绝对不是属于阳堂的那个。这个声音甫一出现,便产生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气势,仿佛它的主人正居高临下,俯视着所有的人。他,绝对不是温暖的阳堂。

  阳堂……阳堂的呼唤已经消失了。她为什么总不能勇敢地面对现实呢。——她为什么会突然失去了自制?即使对阳堂的思念是多么地强烈,亦不能把误闯入她的院落的大胆陌生男子当成是他啊!

  ——“早衣!”她厉声呼唤。

  早衣惶惶地奔过来,小心地避过小姐身边这个她不敢得罪的人。

  旋眸向回走。她沿着熟悉的小径走,脚步是异常地迅疾,竟不似目盲的人。

  别人不能了解她心里的恨,但她自己清楚地知道。她恨那个专权刚愎的男人。她恨自己不能选择自己的生身父母。她恨,她没有能力逃离泠家。

  她永远都记得,阳堂在不得不离开她的时候,曾经发出过一声叹息。那叹息太凝重,太无奈。

  泠玖炎站在黑暗里,望着前面不远处的、那所小小的但相当精致的院落。

  他知道,他的孩子今日生气了,生他的气了。他很心疼,但却没有后悔。他认为这样做能够带给女儿真正昂贵的幸福,所以一定会竭尽全力促成这件好事。

  他很累。今日,泠家特别地繁忙。泠家每次接待从京城来的高官显贵的时候,都是如此地繁忙。

  这些在京城里养尊处优惯了的高官显贵们,从来都不乐意住在简朴的驿馆里,从来都是住在泠家大宅里。而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有人曾把这样不合规矩的事情上报朝廷,因为没有人敢得罪京城上司,亦没有人胆敢得罪泠氏家族。

  今日的这位显贵非同一般。能让他泠玖炎放下家族里的所有事情来专职招待的人,都是二品以上的大员。而今日的这位“大员”,在平时是绝对请也请不来的。他赐下福祉,来到边陲西沃来到泠家,是因为一幅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妙龄青春,绝世美丽。他乍一看到她的时候,便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为她的美丽,亦为她的那一双同样绝世美丽的大眼睛。

  茶昶皇子,被认为是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亦是泠玖炎最想攀附的皇族。

  但是,泠玖炎没有想到,茶昶皇子会亲自来到西沃。他更没有想到,他虽然动用巨资遣派心腹去京城打通了关系,却不能阻止办事之人的错手。他不知道,他把旋眸的画像送向京城的时候,已过花甲之年的皇帝正下令在全国诏选秀女。而他派人买通的太监,竟错手将旋眸的画像和已经经过挑选的秀女们的画像一起呈进了御书房。

  但是,冥冥之中似有天意。第一个看到这幅画像的人,是茶昶皇子。茶昶在御书房里随意翻看的时候,看到了旋眸的画像。那时候,他的父皇尚未下朝。他悄悄地,却是胆战心惊地,把画像揣到了自己的怀里。

  他如此地大胆,是仗着自己在众多皇兄弟当中是最受父皇疼爱的一个。

  他近乎仓皇地奔到自己的寝宫之后迅速地想过,事情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尽快地把画像上的这位绝世美丽的女子纳做他的侍妾。

  茶昶作为皇子,想查明这女子的身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没有想到,这女子和他所想象的竟大不相同。虽然在发现她原是目盲之人的时候有过气恼,甚至还想过要惩罚和此事有关的所有的人,但是,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竟会如此地打动他。画在纸张上的时候是这样,见到真人的时候亦是这样。

  那样清澈。那样明洁。那样晶莹。可是,却竟是盲的。上苍,总是这样以弄人为乐么。

  她看不见他,但他能够把她看个清清楚楚。他看得赏心悦目,看得心意坚决。他要把这朵生长在边陲的绝世奇葩带回京城去。他不要纳她做侍妾。他要,娶她做正妃。

  她如今的心意究竟如何,并不重要。总有一天,他会俘获她的心的。茶昶这样认为。

  即使知道茶昶的身份,即使清楚茶昶皇子所能够带给泠家的别样的辉煌与荣耀,旋眸亦根本不会去想。她亦根本不想理会,此刻正站在这个漆黑的深夜里的人。她对他并不算熟稔。这么多年来,她只是在家族的重大庆典上见过他,对他行过家礼。但也仅此而已。况且,即使面对面,她亦看不到他。

  她忽然意识到,自记事起,她便没有叫过他父亲,没有和他说过哪怕一句话,从来没有。或许,她在记事之前亦不曾喊过他一声父亲。他,对她来说,是一个“陌生人”。

  她已经猜到了,他这个“陌生人”不仅主宰了她的出生,安排了她的成长,还要主宰她的婚姻。他凭什么?就凭他给了她生命?生命,一个没有光明,永远都只能生活在黑暗当中、永远都看不见自己和母亲的模样的生命!

  “早衣,熄灯就寝。”她的声音那样地冷。

  她听不到那声叹息。她永远都会记得阳堂和她离别之时的那一声凝重而无奈的叹息,但却听不到近在咫尺的这一声同样凝重而无奈的叹息。

  泠玖炎缓缓地转身,缓缓地离开这所小小的却万分精致的院落。

  夜,真的已经很深了,亦真的很凉了。

  银痕的房里还亮着灯。银痕低声颂经的声音,在这样的深夜里,在泠玖炎听来竟是十分地惊心动魄。他明白,很久之前便明白,那样绝世美丽的女子,为什么要变成一副枯槁,为什么要在房里点燃那样的令他嗅之胆寒的檀香。

  泠家的夜很安静。但是,人的心却难以平静。不止有泠玖炎,还有那住在泠家却非泠姓的人,茶昶皇子。

  茶昶本来应该住在泠家最为宽敞、布置最为昂贵的客房里,但是,他却自己挑选了一所简陋的院落。他在走出那个小巧而精致的花园之后,便下令将自己的行装搬到了这所院落。他虽然是皇子,整个天下都是他家的,可这样的行经未免肆无忌惮。而泠玖炎竟对此视若无睹,连一丝一毫的劝阻之意都没有。于是,整个泠家的人都知道了,这位年少皇子来到边陲泠家的真正目的。

  因为,存在着这样的事实:出了这所简陋的院落步行,不过数步而已,便可站在那一所令整个泠氏家族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的小巧而万分精致的院落之外,敲击那扇同样万分精致的院门,然后满心地希望,那为他开门的人便是住在里面的,那个生得绝世美丽的泠家大小姐。

  ——茶昶的心此刻更不平静。他正站在精致的院门之外。他已经敲了门了。但是,院门仍然是紧闭的。

  灿烂的阳光之下,这所院落竟如禁地一般。

  他知道,泠旋眸不怕他,更不打算接受他。但他有办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他是皇子,在西沃这个泠氏家族称王称霸的边陲重镇,连泠玖炎都要对他大行拜叩之礼。

  他恋恋不舍,但又不能继续傻傻地立在门外。尽管泠家的人没有谁敢嘲笑他。泠家的人都诚惶诚恐地伺候着他躲避着他。——他转身,准备离去。但是,在这样的时刻,那门竟然开了。

  早衣深深低着头,将门完全打开,轻声说:“殿下请进。”

  茶昶顿了顿,信步而入。

  在那小巧而万分精致的花园里,在那条狭长而曲折的花径上,立着比花朵还要美上千倍万倍的女子。茶昶走近她,微浅地笑。

  旋眸缓缓顿身,声音轻淡地说:“旋眸令殿下久候,实在是放肆,请殿下恕罪。”

  “泠小姐言重了!”茶昶的话远不止这些。他还想尽情一吐倾慕之声。但他及时刹住了。

  幸而他刹住了。否则,旋眸听了之后,或许会立刻改变好不容易才做出的决定。

  然后,沉默。

  旋眸的手指,轻轻触摸着身旁一朵已经绽放的花儿。

  茶昶笑,说:“这花——”

  “你能带我离开这里,是么?”旋眸蓦然问。

  茶昶有些惊讶。这是难免的。但是,片刻之后,他释然了。他在想他的权势。他没有去想,实际上,他误解了。这怨不得他。他刚来到西沃不久,他对泠家的认识甚至连皮毛都算不上。——他说:“当然。”

  旋眸心潮澎湃。她长这么大,没有走出过泠家大宅,从来都没有。这一十六载里,她可以随意地走出属于她的这个小小的院落,她可以随意地出入泠家的任何一处院落,可是,泠家大宅的大门到底在哪里,她只是“知道”而已。

  泠玖炎认为人心叵测,这个人间的人明争暗斗,有时候或许便只是为了一碗饭食。他认为泠家的男人可以在外拼死拼活,但泠家的女人只要呆在泠家大宅里安享富贵就好。泠家的房屋因为有了泠家的女人才鲜活蓬勃,而泠家大宅的出入大门是只为泠家的男人而建造的。

  然而,旋眸并不打算体谅泠玖炎的苦心,一如她从来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泠玖炎最疼爱、最珍惜的人。她的心里只有这样的烙印:泠玖炎禁锢她的手足,一禁锢便是整整一十六载!这一十六载是她的牢狱生涯!她受够了!

  “你能把我的母亲一起带离这里么?”旋眸问。问的时候,心里想着她那苦守在一间小小的寝室里的母亲,眼眶里是湿润的。

  “当然可以。”茶昶回答的时候,心里只想着,他要将这样的绝世美人带回到京城自己的宫阙里去。旋眸的母亲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行李。

  那时候,茶昶还没有见过银痕。实际上,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银痕,即使是以后他成了银痕名义上的亲人的时候。

  旋眸没有想到,母亲竟然从未想过要离开泠家。她本来以为,母亲一定和她一样,早已恨透了泠玖炎,进而恨透了这个家。她本来以为,只要有办法逃离泠玖炎的禁锢,母亲便一定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母亲,为什么不离开?难道您还没有受够这样的罪吗?难道那个男人对您所做的一切还不够可恨吗?”旋眸在恨,恨透了,“他宠爱每一位长相妖娆的女子,他自称风流多情,可却把结发妻子冷落在一个角落将近二十载!他配做丈夫吗?——他对外声称是多么地疼爱唯一的女儿,他把他能给女儿的都已经给了,把能为女儿做的都已经做了,可是,他竟把女儿禁锢在一个大宅院里整整一十六载,甚至私自剥夺女儿选择姻缘的权利!他算什么父亲?他没有资格做我的父亲!——他没有资格做您的丈夫!他没有资格要求您为他熬苦守侯!”

  银痕本来在颂经,可是,女儿的话使她没有办法不暂停。她知道女儿怨恨父亲,却没有想到,女儿对父亲的恨竟是如此之切、如此之厚。她不知道怎么办。

  她出生在一座大宅子里。在父母的百般疼爱之中长大。长成一十八岁,便嫁给了泠玖炎,住到了如今这座不希望女人频繁出入的大宅子里。再往后,她躲在一间寝室之中,一遍遍地颂经。而她所颂的经里面,都是教人怎样去忏悔,没有一篇是教人怎样消解怨恨的。

  她已经没有娘家了。她的父母双亲早已过世,银家那座大宅子早已成了一座枯宅。她回去,谁也见不到。

  ——可是,真的要离开吗?离开泠家,离开泠玖炎?这间寝室,她已经住了将近二十年了。泠玖炎,她已经嫁了将近二十年了。

  “……母亲,您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您还留恋这间小小的寝室吗?难道这样的牢狱,这样的一成不变的生活,还没有令您厌倦吗?”旋眸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恳求,“母亲,跟女儿走吧!跟女儿一起,永远离开这个可恨的地方,永远离开这里的、所有的可恨的人!”

  银痕的心在动。但是,却并非因为离开泠家的诱惑。颂经是她自己选择的。点燃檀香亦是她自己选择的。她早已习惯了如今这样的生活。她不想有任何的改变。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泠家,亦没有想过要离开女儿。即使是女儿将来嫁做人妇,亦会依旧住在泠家大宅里。可是,她却知道,女儿如今的决定,她是改变不了的。

  她的心在动,其实是在疼。还有机会再见吗?骨肉之亲,从此相隔千里万里。

  “……母亲,您留在这里,便是和女儿分离,您舍得吗?我是您唯一的女儿,是在无数泠家人当中唯一真正珍贵您的人,您舍得吗?”旋眸的泪水在涌,“母亲,女儿不想和您分离,不论是生还是死,不论是富贵还是贫穷,女儿都不想和您分离!母亲……”

  旋眸的眼前是一片绝对的黑暗,她看不见母亲的面容,不知道母亲正在想着什么。她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说服母亲。她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消解心里的痛楚。

  她恨那个男人,那个给了她生命却不珍惜她的男人,那个把她的生身母亲冷落了将近二十年的男人。她一直哭。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不停地流淌出清澈的晶露。

  银痕很心疼。她几乎就要答应了,答应跟着女儿走,答应离开泠家,离开西沃。但实际上,她只是如此想想而已。但是,她打算把一些事实告诉女儿。这些事实,她如果说出口了,便不用尝受隐瞒的痛楚;她如果说出口了,她亲爱的女儿便不会如此愤恨自己的生身父亲。可是,她刚刚从蒲团上站起身,刚刚转身想要把女儿拥在怀里,刚刚想把那些事实说出口的时候,却不由地愣怔住了。她竟然会看见他,那个已经许久,不,已经多年不曾到她的寝室里来的人。他来了多久了?

  “……母亲!母亲!……”

  “你的母亲不会跟你走的。”泠玖炎突然地开口,却是冰冷的语气。

  银痕看见泠玖炎冷冽的眼神,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她看向女儿。看见女儿的惊讶,她很心疼,可是,泠玖炎对她的警示,她不能视而不见,绝对不能。他们隐瞒了一十六载,都是为了女儿平静地成长。

  而已受惊了的旋眸,立刻终止了哭泣,终止了祈求。她恨自己的哭泣。如果没有哭泣,她便不会暂时丧失了灵敏的嗅觉,便不会对泠玖炎的到来一无所知。

  “你跟茶昶皇子走,日后便是王妃,便是皇亲。你有你自己的荣华富贵。你的人生不在西沃,不在泠家。但是,你的母亲不一样。”泠玖炎说,“银痕生是泠家的人,死是泠家的鬼。她的根在西沃,不在京城。”

  泠玖炎语气里的冷硬,旋眸自然听得出来。她只是看不见他的冷硬面容而已。可是,如今的她,何曾让自己去想去念,在如此冷硬的语气和面容之下,其实掩藏着深厚的疼惜呢。如今的她,只是再一次地告诉自己,泠玖炎终于把自己心里的真正所想说出口了。她这样的女儿对谁——即使是泠氏这样的大家族——来说都是一个累赘。她又何必苦苦哀求母亲。她又何苦担着母亲的忧虑呢。

  “母亲,孩儿要离开了,您保重!”

  旋眸迅疾离开母亲的寝室。她在离开的时候,狠狠地嗅着泠玖炎的味道。她要牢记这样的味道。她要牢记:拥有如此味道的人是阴毒的,他只要寥寥几句话,便可使你的苦苦哀求所得统统消散;拥有这样的味道的人是不可信的,他的手段里含着随时随地致你于伤痛之地的可能,即使他是你的血亲。

  这样苦痛的明白。

  旋眸终于步出了泠家。她要求步行离开泠家。她在泠家无数人的注视之下离开。

  囚禁了她整整一十六载的泠家大宅,她如今终于可以将之撇在身后了。她看不见这样的庞然大物。她一生都不想再看见它。她一生都不想再回到里面去。

  离开。

  即使是在她离开的时候,她的母亲都没有走出那间点燃着檀香的寝室。但她知道,跪在蒲团之上的母亲日日夜夜所做的祈祷,都是为了她这样的女儿。

  离开的时候,她还嗅到她已经牢牢记住的味道。但是,他亲自送到泠家大门的人,不是她。——他敢不恭敬吗?!他敢在茶昶皇子的权威之下端着泠氏当家的架子吗?!他敢不领着泠氏上下恭送茶昶皇子吗?!

  旋眸的脚步在移动,在人群里移动。她是天生双目失明的人,但却撇下了软轿,撇下了茶昶皇子的护驾。不仅如此,她还挡开了随身使女的搀扶,肆意地在人群里移动。

  她听到无数陌生的声音,嗅到无数陌生的味道,感觉到无数陌生的人,感受到有生以来的自由与畅快!

  她猜想,周围的风景一定相当地漂亮;她猜想,人们在看到她的时候一定是带着赞赏的目光;她猜想,以后的日子里,她可以经常走在人群里,呼吸着这个人间的真正的味道……

  她告诉自己,她已经离开泠家了,已经离开泠玖炎了。可是,为什么心里竟是隐隐地疼痛呢?已经告诫自己要忘却泠家的一切,甚至忘却仍旧生活在苦痛之中的母亲,可是,为什么在蓦然回首的时候,眼前那片绝对的黑暗里竟闪烁着惨烈的光芒?

  ——阳堂!阳堂,你在哪里?你可知道,你的旋眸已经逃出来了?阳堂……旋眸这样的呼唤只能藏在心里。茶昶的味道已经逼在身边。她想再次肆意走去,却被茶昶一把扯住。

  “旋眸,日后有的是行走的机会。现在,我们要尽快赶回京城去。”茶昶说。

  但茶昶的话没有入了旋眸的耳朵。她太欢欣。她还没有真正想过,她是已经逃离了泠家,逃离了泠玖炎,但却是依靠着茶昶的力量。

  茶昶不是泠玖炎这样的边陲巨贾。他是泠玖炎花费巨资从千里万里之外的京城,引到西沃来的。他还不是普通的京城人氏。京城皇家主宰着整个天下的命运,茶昶皇子或许只需一句话,便可使生灵涂炭,便可摧毁一切。

  她会想到这些的。只不过,当她终于想到的时候,她不该做的事情都已经成了难收之覆水。

  茶昶要尽快赶回京城去,并非仅仅是为了向皇室引见他自己挑选的王妃。他的父皇还没有在十五位皇子当中,挑出储君的人选。他的父皇虽然还不算太过老迈,但身子骨却一日不如一日。

  人间事诡异多变。人间人叵测心机。

  “旋眸,上轿!”茶昶索性下了命令。

  旋眸微微怔营。

  驿站不大。但是,茶昶的房间很大,因为他是住在当地父母官的官衙里。茶昶是从来不会住在驿站里的。他和他的兄弟们出京办事,一向都是住在当地父母官的官衙里。

  茶昶是非常特别的皇子。不仅特别在是皇后所生嫡系皇子,还特别在,当堂而皇之地住进官衙之后,吩咐地方官把最灵巧的婢女都叫去伺候泠旋眸。

  不明的人都在背后猜测:泠旋眸,一个虽然绝世美丽却双目失明的女子,到底是个怎样的出身,竟能得到最有希望被立为太子的茶昶皇子的眷顾,竟有机会成为未来皇帝的宠妃。这样的事情,散发着一种鬼鬼祟祟的味道。

  旋眸的嗅觉很灵敏,灵敏在很多的地方。她的听觉亦是异常地灵敏,灵敏到能够在更夫喊出的第一声更声之中听出那一丝丝的异样来。

  衙门的围墙之外,更夫一下下地敲着锣,一遍遍地喊着:“天高物燥,小心火烛!”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更夫在衙门围墙之外竟是徘徊不去,一下下地敲着锣,一遍遍地提醒着围墙之内的人们。

  旋眸听得明白,听得心惊肉跳。她怎么可能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出这普普通通的话里所隐藏着的含义。她和他所认识的时间长达一十六载。她和他之间深厚得无与伦比的默契,使得彼此心心相通。她甚至可以隔着围墙,而嗅到他的味道,温暖的味道。

  他终于回来了,为她。她逃出泠家是为了和他一起脱离泠家远走天涯,他知道。

  她急忙去呼唤心腹使女:“早衣!”

  早衣奉命遣退了所有茶昶派来的下人,但是,现在已是深夜,她们出不去。而明晨,茶昶一定会下令继续赶路。怎么办?

  旋眸一向冷静的心,在此刻变得异常地烦躁与担忧。不能就这样跟着茶昶皇子去京城,他不过是她借以逃离泠家、逃离泠玖炎的一个依傍。她万分感激他,但绝对不可以就此以身相许。只有阳堂,才是她今生死生相随的人;只有阳堂,才能够给她想要的幸福与安宁。

  “小姐,可以装病!”早衣说。

  旋眸看不见早衣的表情,亦没有想过要去猜测她的表情。不过,装病倒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是,如果茶昶皇子无视于她的病情而仍旧继续赶路,怎么办?——能够瞒过茶昶皇子吗?

  “小姐,您只管躺在床上做出茶饭不思的样子,其余的交给奴婢就是。”早衣说。

  阳堂很聪明。他懂得躲在官衙外探察里面的情景,亦能够从有大夫被请入官衙这件事情上猜测到旋眸的计策。他唯一感到棘手的是,该怎么进到官衙里去。大夫已经到了,而且是官兵们去请然后陪同着进到内衙的。他没有机会假扮。他在官衙外徘徊。

  而官衙内的旋眸假装出来的病情,使得茶昶皇子不得不暂缓行程。

  茶昶很焦急,因为旋眸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疾竟是连本地最有名的大夫都诊断不出来的。他还焦急在不能尽快地赶回京城。京城如今的形势,对他已经很不利了。所以,他此刻把官衙里的所有的人都叫到了面前,然后对着他们发火,发很大的火。然而,不论他的怒火多么盛旺,旋眸依旧躺在床上茶饭不思。

  茶昶走近旋眸的病榻之前,她便知道了他的到来。她不喜欢他走近自己,但如今倒是希望他能来探病。她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很多天了,已经相当地焦急了。她想,阳堂亦一定是焦急万分了。

  而茶昶已经在轻声地问她如何了。她连欠身都做不到,只好虚弱地说:“多劳殿下惦念……多谢殿下多般为旋眸请医疗疾……”

  茶昶关心的话就在耳边,但旋眸听不进去。她在等着他住声。她要把“病疾”的“真相”说出来。只有说出来了,她才有机会见到阳堂。

  “……但,旋眸的病疾并非普通大夫所能疗治。殿下有所不知,旋眸自小便有,便有隐疾……这隐疾不足为外人道去,泠家上下亦只有父亲一人知晓而已……”

  茶昶自然是惊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疑难杂症,竟致名医束手无策?”

  “殿下毋庸多虑,这隐疾虽不能治本,却早已有了应付之方。早年,父亲曾经派遣许多家丁出去找寻名医,为旋眸疗治盲目。医家虽对旋眸的盲目束手无策,却开了一张药方,以此暂时了结隐疾的疼痛。但因离家之时过于匆忙,未能将材料多带傍身。而如今这病发作得太过迅猛,许是因为初次离家水土未免有些不服。幸好,药方还在身上。所以恳请殿下恩准早衣出府采买材料,为旋眸一解缠身多日之病痛。旋眸感恩不尽!”

  “这是应该的。但是,交与其他的婢女去采买不行吗?早衣毕竟是你的贴身使女。”

  “正因是与旋眸自小生活在一起的贴身使女,早衣才最熟悉材料的质地与份量。况且,这药一直都是早衣经手的。”

  “需要多久?”

  “半日足矣。”

  半日应该足矣。半日之内,早衣应该能够找到机会,避开官兵的视线见到阳堂。不,不是应该,是一定。她能够编造出所谓“隐疾”的谎言,她有胆量欺骗茶昶皇子,她足够机灵。

  旋眸希望茶昶皇子离开。但是,他却始终陪伴在她的床前。他担心她,担心她在“隐疾”发作的时候会很痛苦。他想尽可能温柔地照顾她,尽管,一向被别人好好照顾的他,其实并不懂得该怎样去赢得她的芳心。

  旋眸不习惯,亦不喜欢茶昶的味道。这种官宦之气太过浓重的味道,给她带来了很强烈的压迫感。

  在这样的时候,她便异常地想念阳堂。她知道,在这个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像阳堂那样令她产生强烈的依赖感,再没有第二种味道能够像阳堂的那样令她万分怀念。怀念的时候,心里是那样的舒服与温暖。

  旋眸不能驱散不属于阳堂的味道,更不敢出言赶走茶昶皇子。她只求上天保佑早衣能够尽快地找到阳堂,然后商量出一个计策,助她脱身。

  她有些害怕。她在祈求逃离泠家大宅的日子里,并没有想过,在终于逃离的时候,又会陷入另外一个金制的牢笼。她不知道身边的这位声音温柔的茶昶皇子是不是表里如一,更不知道当她乞求他放她一马的时候,他是否还有成人之美的宽阔心胸。

  旋眸在假寐。

  她不知道,茶昶在凝视她。她很抗拒他的味道,却没有去想,他是怎样地因为她而激情澎湃。她更不知道,因为对他的心意如此的忽略,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她本来应该想到的。

  早衣回来的时候,脸上焕发着光彩。她走进旋眸的房间的时候,茶昶正在饮茶。她原本想要冲进内间去告诉小姐好消息,却在茶昶的凛冽目光之下蓦然胆寒。她怀里抱着药材,她怕茶昶皇子亲自检查这些药材。用这些药材煎熬出来的汤药所起的作用,不过是清清肠胃。

  茶昶盖着茶碗,顿了顿,说:“交与下人去煎药吧。”

  “是。”早衣不敢不答应,不敢不把怀里的药材交与官衙的婢女。

  “去伺候你家小姐吧。药煎好了,自然会有人送进去的。”茶昶边说,边向外走。

  早衣深深低着头:“是。”

  她再抬头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官衙的人了。她有些颤抖着走进内间。

  旋眸激动地坐起身,急急地问:“早衣,你回来了!见到阳堂了吗?”

  早衣心里还在抖,眼睛里看到的还是茶昶皇子那凛冽的目光。她不能告诉小姐这些,她只能对她说:“药快煎好了……”

  旋眸听出了不祥,顿地失落:“怎么了?没有见到吗?”

  “不,见到了,但是——”

  “见到了?!那他好吗?他有什么办法吗?”旋眸急急地问。

  早衣知道,如果自己一直这样害怕这样颤抖,只会坏了小姐的大事,所以,她深呼吸两次,然后笑着说:“小姐莫急,早衣已经见到阳堂少爷。阳堂少爷已经准备好了两匹快马,只待小姐脱离此处。”

  早衣没有告诉旋眸,她在官兵的监视下行事是多么艰难。她没有说,她在官兵不注意的间隙丢下那方提前写下文字的手帕的时候,心里的恐惧有多深。要是阳堂没有看到手帕,怎么办?要是随行的官兵其实并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简单,要是他们身后还有另外的官兵监视,要是受茶昶皇子之命监视她的官兵捡到了手帕,怎么办?她也没有说,她在药铺的后门见到阳堂的时候,她是多么地担心药铺的掌柜会因看不起她给的那块银锭子而出卖她。她怕守在药铺之外的官兵突然冲过来抓住阳堂。那样的话,不仅仅是她的性命没有了。

  所有的事情她都不能说,她一个人担心已经足够了。她看到了,她的小姐的心已经略有安定。然后,她说:“……小姐莫要担心,早衣一定在旁协助,不会在茶昶皇子面前露出端倪。”

  早衣在说这话的时候,心是虚的。她不知道茶昶皇子是不是已经看出了端倪。她在泠家随身伺候泠家大小姐,时间亦多半消耗在那个虽然小巧却万分精致的院落里。但是,泠家有很多“厉害”的人。那些佐助泠玖炎的、在西沃响当当的人物,她能够在重大的节日和庆典上见到。

  就算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人物,她亦会知道,这个世上的人有很多种,其中最令人感到胆寒甚至恐怖的,便是他们那样的人。他们那样的人,在西沃有一位最为出色的代表,就是泠玖炎。——她不知道茶昶皇子是不是这样的“厉害”的人。但她有机会知道。

  这样的机会,很快便到来了。机会到来的时候,本来有着预示,可是,她们却把这样的预示,看成了是上天的帮助。

  她们本是柔弱女子。不仅如此,她们之中,一个是从小奉侍他人的地位卑微的使女,而另一个不仅天生双目失明,还被禁锢在一个大宅子里长达一十六载。她们和泠玖炎这样的人物相比,简直就是不谙世事的小孩。

  那一夜,茶昶遣派来伺候旋眸的婢女们都不见了。她们悄悄出了房门,悄悄走向后门的一路上,竟然亦没有遇到一个人。官衙里,即便是平时,夜里亦应该有巡逻的官兵,更何况现在茶昶皇子还住在这里。这本是相当奇怪甚至可怕的事情,可是,她们却暗自庆幸。

  她们出了官衙,顺着小巷急急地走。小巷的尽头,有人,亦有车,在等着她们。

  那人已经等了她们很久。那人对旋眸的思念,丝毫不亚于旋眸对他的。那人在终于看到心上人的时候,一颗心都要爆炸了。他在旋眸刚刚奔到近前还没有站稳的时候,便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旋眸有一个小小的挣扎。在那将近十年的相处里,他从没有如此拥抱过她,他们从没有这样耳鬓厮磨过,他们从没有对彼此说过哪怕一句甜蜜的话……

  “阳堂……”旋眸在哭。阳堂的怀抱让她感到安全与温暖。阳堂熟悉的味道,让她多日来的不安渐渐消散。

  她已经一十六岁了,却不记得曾经被亲人紧紧地拥抱过。她的母亲一直住在那间点燃着檀香的寝室里,跪在那个蒲团上不停地颂经。母亲对她的疼爱都融在了祷告里。而泠玖炎……她不愿意认识这个人。

  “旋眸,我想你,想得好苦……”阳堂的心很疼。若非手足兄弟冒着被泠玖炎发现然后被永远逐出泠家的危险而派心腹快马加鞭通知了他,他还不知道泠玖炎之所以把他调到千里之外不仅仅是要绝了旋眸的念头。他若不迅速地赶回来,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与心上人相见。

  “小姐,阳堂少爷,”早衣急了,“我们还是快逃吧!”

  早衣的话,提醒了深情相拥的两个人。阳堂松了怀抱,说:“旋眸,此时此刻相当地急迫,我们必须尽快地离开这里。”

  旋眸轻轻地点头。阳堂双手一托,把旋眸抱上了马车。

  他们的马车一路飞驰。

  路程太过顺利,阳堂不禁感到惊悚。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要从谁人的手里,夺取泠旋眸这样绝世美丽的女子,尽管这女子原本便是属于他的。他有这样的胆量,但却没有足够的定力,在知晓或许会遭遇到致命报复的时候还能沉稳相对。

  他狠命地抽打着骏马。车里的早衣亦因害怕,而微微发抖。独有旋眸。她在笑。虽然飞驰着的马车颠簸得厉害,但是,阳堂和她仅仅隔着一袭粗布车帘,阳堂的味道她嗅得真切。

  可是,世间哪有如此便宜之事。茶昶皇子又怎会是等闲之辈。顺利的路程是假象,绝对的假象。阳堂和早衣只需要证实,而旋眸却是要震惊地意识到,然后,恐惧地、真正地认识茶昶皇子这个人。

  他们的马车,在宽敞的大路上猛然刹住。马惊了。而紧握着缰绳的阳堂,在毫不容易安抚了惊马之后,看到了一对人马。人马不是很多,却凛凛然,令人不禁胆寒。

  坐在骏马之上的人之中,只有一位是皇族贵胄,其他的都是一等一的大内高手。

  茶昶坐在高高的骏马之上,冷冷地望着月光之下这一辆死命奔逃的马车。

  “怎么了,阳堂?”旋眸问。问过之后,她随手一放碰到了早衣的手,却发现早衣正在剧烈地颤抖。她吃惊地问,“早衣,你怎么了?”

  早衣说不出话。

  阳堂在和茶昶以及茶昶的心腹护卫们对峙。

  茶昶不出声。他的心腹护卫们亦没有一个人出声。

  在月光下,在这样的场合里,只有泠旋眸越来越惊恐的声音在回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阳堂,为什么马不跑了?早衣,你为什么颤抖得这样厉害?说话啊!……”

  月光下的沉默依旧。

  旋眸挡开粗布车帘,扑出马车,捉住阳堂:“阳堂,你告诉我啊!”

  阳堂一手紧握缰绳,一手将旋眸拥住。他凝视着她。他必须要在此刻,将这绝世美丽的容颜深切铭记。

  “阳堂,有危险是不是?我们遇到了劫匪,是不是?”

  阳堂伸手轻柔地抚摩着旋眸的面庞。

  旋眸蓦地住了声。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还不敢承认。

  但是,阳堂敢。他低着声,凝视着旋眸那一双异常漂亮的眼睛,说:“旋眸,我们真正的诀别,到了……”

  他们是两心相悦的人。他们终生最大的梦想,是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他们亦为自己这样的梦想做出过努力,敢于触犯皇权的努力。

  阳堂太清楚,这样的努力一旦失败,便要付出性命的代价。他并不怕死,但却可惜自己和旋眸的曼妙年华。假若他们不是泠家人,假若旋眸的画像没有被送入京城,那么,他们或许早已是神仙眷侣,或许还有机会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旋眸……”阳堂的呼唤,一个人处在生死边缘的时候发出的最是深情的呼唤。

  旋眸还没有回过神来。她不知道“真正的诀别”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心里已经感到了恐惧。阳堂松开了她,阳堂跳下了马车,阳堂的味道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可是,她抓不住他。

  她喊,声音那样颤抖无助:“阳堂,你要去哪里啊?”

  阳堂回头向着自己心爱的人微笑。她看不见,但他知道她感觉得到。他看向早衣。早衣噙着泪水点头。她用这样的点头告诉阳堂少爷:她一定会好好地照顾旋眸小姐,不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一定会。

  “你放过旋眸,我任你处置。”阳堂说。他走到茶昶皇子的骏马之前的时候,抬着头,求这个位高权重的人。

  茶昶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目光冷冽一如冰刃,他的面容寒冷一如冰霜。他把阳堂的面容、眼睛、身形以及声音都记下了,狠狠地记在心里。

  “你既然已经把旋眸带在身边,想必亦是非常喜欢她。今日之事,我愿意负上全责,我愿以一己之性命,来消却殿下之怒。”阳堂猛然下跪,“但求殿下放过旋眸!”

  茶昶终于开口了,可是,说出的话,却令阳堂不由得胆寒:“你没有资格求我。”

  在此地此境,谁都没有资格。

  “不过,你的鲜血有资格。”茶昶说。说完之后,向一旁的护卫使了一个眼色。

  一柄长剑,坠落在地。

  阳堂没有惊讶。他原本便是拼着性命走过来的。他知道茶昶皇子等不了多久。所以,他没有停顿。

  他拾起长剑。

  他望着长剑。

  他心情凝重。

  他的心很疼。

  他想再次回头,想最后再看一眼心爱的女子,可却又十分清楚,一旦他回头,连他的鲜血都会失去乞求茶昶皇子的资格。

  他握紧了长剑。他就要用长剑抹向自己的脖子。

  ——“阳堂!”旋眸的呼唤十分地尖利,十分地凄切。

  她是看不见,茶昶和他的护卫们是距离稍远,但是,她的听觉相当地灵敏。更何况,阳堂远离她一步,她便把心神贯注一分。尽管听得并不真切,但却听明白了。听明白了,那样的呼唤嘶喊出去了,她便仓皇地扑下了马车,向阳堂迅疾奔去。早衣急急地跟去搀扶,竟是跟不上她的步伐。

  旋眸循着阳堂的味道奔去。奔到了,和他一同跪在那匹高大的骏马之前。她虽然看不见,却铮铮地抬着头:“旋眸求殿下开恩赦了阳堂!一切都是旋眸的罪过!为求赎罪,旋眸愿做一切事情!旋眸愿意自裁,但求殿下莫要牵连无辜!”

  阳堂手中的长剑,早已仓皇坠地:“旋眸,你这又是何苦……”

  他知道旋眸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想要安抚她,但却不敢。他亲眼目睹她的面容逐渐变得凝重。他能够感觉得到,她的心境在迅速变迁的时候,有种碎裂般的痛楚在她的心里蔓延。

  “旋眸愿以速死,来一解殿下之怒!”旋眸说,然后迅速地摸索着刚刚阳堂丢落的长剑。

  阳堂的速度疾快。他把长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之上,求:“求殿下放过旋眸!”

  他想茶昶皇子的怒气一定如火如荼,但还可以确信茶昶皇子是一言九鼎的人,所以,他必须要让茶昶皇子亲口答应。但是,茶昶皇子的面容却始终冷若冰霜,茶昶皇子的承诺却迟迟冰冻不化。

  他的身边,旋眸急了:“不,一切都是旋眸的过错,求殿下处死旋眸放过阳堂!”她说的同时,还在摸索着长剑。

  阳堂望着茶昶。

  旋眸求:“求殿下处死旋眸!”

  “够了!”茶昶终于开了金口,尽管这话里的怒气仍然相当地旺盛。

  旋眸住了声。她仍然抬着头。

  茶昶盯着那样美丽的容颜,话语是那样地狠烈:“我可以不处罚任何人,只要你泠旋眸一句话。”

  旋眸的心好紧。她知道茶昶为什么来到西沃,她知道他如今到底是想要什么。到了这种情境,她不再敢故意忽略任何事。

  “旋眸已经说过,只要殿下放过阳堂,旋眸任凭殿下处置。”旋眸顿了顿,“旋眸发誓,从此之后,旋眸与阳堂永不相见!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泠旋眸于此发誓,不思前往,不虑后事。

继续阅读:第二章 初进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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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女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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