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金属车身与地面冲击摩擦的声音、小女孩惊恐至嘶哑的尖叫声混杂在突然而又浓烈的血腥味里,山呼海啸般的淹没了晨曦。
她困在迷雾里,周遭是大片刺目的血迹,无数只利爪穿过迷雾狠狠抓住她,扼住她的喉咙,呼吸在瞬间停滞,她喘不过气来,拼命挣扎,像久离了水而垂死的鱼。
没人能解救她,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躺在血泊中的夏夏。
夏夏……
漂亮骄傲的小女孩,住在富丽堂皇的大别墅里,像活在城堡里不问世事的公主,第一次见她,晨曦心里油然而生的是羡慕。
后来那羡慕渐渐变成了同情与惺惺相惜。
住在城堡里的不一定是公主,也许是被人藏起来的灰姑娘,华丽绚烂的礼服水晶鞋堆砌成她的皮囊,皮囊下的灵魂却早已被孤单寂寥侵蚀的七七八八。
于是晨曦开始觉得,她似乎比夏夏幸运一点,至少她表里如一,至少她没有在物质丰富与情感匮乏的两个极端中挣扎度日。
她没有父亲,可她有母亲,她生活颠沛流离,可她遇到夏夏,在灰色的年少时代相互陪伴相互安慰。
她拥有的很少,失去的也很少。
但那仅有的“失去”也越发触目惊心。
从医院窗户一跃而下的母亲,被车轮碾过的夏夏,还有她腹中尚未成形不知性别的孩子……
剧烈的心跳陡然停止,晨曦在急速下沉的失重状态里猛地睁开眼。
眼前还是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的漆黑。
“姐姐,你醒了?要不要喝水?”耳边是云茴担心的声音。
她撑着手试图坐起来,云茴立即过来帮忙,往她身后压了两个靠枕,扶着她坐好。小心翼翼的程度仿佛她是什么易碎易燃品。
晨曦牵起唇角,像是在笑又更像自嘲,“其实我好多了,又不是……”
半身不遂四个字卡在喉咙里,她蓦地就想到了夏夏。
因为药物治疗,她时不时就陷入昏睡状态,况且她又失明,常常醒来不知白天黑夜,对时间已然丧失概念。
她甚至不清楚距离车祸发生已经过去多少天,在这浑浑噩噩的几天里,她几乎一直躺在病床上,没有去看过夏夏。
不是因为她看不见,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勇气跨进夏夏的病房。
“车祸真的是意外吗?肇事司机真的是醉酒的中年男人吗?”
她低低的声音令云茴端着水杯的手一颤,立刻有少量的水从倾斜的杯口溢出来,云茴连忙反手就用衣袖擦了擦,转过身来将水杯放进晨曦手中。
晨曦低着头,好像在“看”着床面,那句话也像是自言自语。
但云茴还是飞快的回答她:“是!是意外。肇事司机酒驾导致的,司机……司机当场死亡!”
慕时琛也好,云茴也好,甚至来看过她的沈霆也罢, 每个人都告诉她这是一场意外,而造成意外的司机已经当场死亡。
那么统一从容找不到差错的说辞,却总让晨曦狐疑。
她曾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努力去回想——像脱缰的野马般冲她们疯狂飞奔而来的轿车里坐的到底的是谁,偏偏每到关键环节,她脑海里便空白一片。
也许因为刺激太大导致了选择性的失忆,她忘记了最令她恐惧的一幕,也或者隔着不远的距离和深色车膜,她本就没看清司机是何种模样。
总之……即使她心里有无数的恨意、愤怒、责备,那本该承担一切的司机却已经死了……
到最后晨曦好像只能怪自己。
“我从很久之前就认为自己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坏事,十恶不赦,这辈子来赎罪的。我爱的、想要珍惜的人总是离开我或者因为我平白受到无妄之灾。如果不是因为来看我,夏夏不会……”
云茴看见晨曦抬起头,无声的双眼黑沉沉的,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耀眼温暖的冬阳穿过窗户落在她眼里,都化为了虚无。
明明病房里的暖气那么足,云茴却如坠冰窟,她下意识的想去安慰晨曦,可是不等她开口,又听到晨曦说,“我发现怀孕的时候,很高兴很幸福,但我就是没有这个福气,保不住我的孩子……”
云茴浑身一僵,赶在晨曦抚上小腹时,一把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里:“姐姐,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是意外,意外啊!”
云茴不由得反复强调那是场意外,强调的多了,云茴心里莫名变得不安起来,她甚至不清楚到底是在安慰晨曦,还是在给她自己洗脑。
她明明深知,肇事司机不是什么醉酒的中年大叔,而是韩星辰——
一个与晨曦有纠葛有过节的女孩子。
车祸不是意外,是一场蓄意为之丧心病狂的报复。
晨曦是韩星辰早就选定的报复对象,而夏夏……委实无辜。
所以……云茴一把抱住了晨曦,在她耳边重复,“姐姐,你很好,很有福气。这些都是意外,没人能料得到的……”
晨曦醒来了多久,沈霆就在病房外面站了多久。
他安静的听云茴笨拙的安慰晨曦,脚下像是生了根,扎在这比寻常地方更为寒冷的医院长廊中。
如果非要论起因果循环,也许他才是那个“始发点”。
他自以为是的默默守望,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给晨曦带来了那么沉重而无可挽回的伤害吗……孩子,她在车祸前居然有了孩子。
沈霆望着眼前那扇雪白的门,像一座巍峨的大山,隔在他和晨曦之间,他连探头再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
从接到车祸消息的那一刻,慕时琛立即放下手上的事情,坐飞机从南欧飞了回来。
在晨曦床边连续守了二十几个小时,他半分不觉得疲倦,某种暴戾的情绪像沙滩边的浪头,一个接一个的打过来,将他逼至悬崖边缘。在毁灭与崩溃之间来回徘徊。
晨曦看不见,却能在每一次的触碰中,感受到他像一只时时刻刻保持战斗中的凶猛野兽,整个人都是紧绷的状态。
起初她因为某种后怕,十分依赖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晨曦无意中摸到他下巴上扎手的胡茬时,突然意识到,她无论何时醒来,他都是守在她身边的……
“你去洗澡换身衣服,然后好好睡一觉,我不想哪次醒来,你就躺在我隔壁病床上了。”
纤细的手指从他下巴一路到脸颊额头,隔着重重黑暗,晨曦像是徒手摸到了他一脸憔悴。
她垂着眼皮,唇角却勉强翘起,“等我眼睛好了,我想第一眼看见的你是英俊潇洒的,要是瘦骨嶙峋像个颓废犀利哥,我应该就不喜欢你了,你不知道,其实我有点颜控的。”
她真心待一个人的时候,能极尽温柔体贴,比如此刻……慕时琛看着她唇边勉强挤出的那丁点俏皮,眼角蓦地一酸,竟然差点落下泪来。
他听晨曦的话去洗澡换掉脏衣服,从头到尾收拾了一番,仿佛焕然一新,顺便就变回了那个矜贵冷漠不动声色的男人,哪有医院里半分失魂落魄的颓丧模样。
就算连续几天没有睡觉,当他出现在病房中央,面无表情的看着病床上瑟瑟发抖的女孩时,站在他对面的容临,仍然清晰的从他身上看见了弥漫的血光和汹涌的戾气。
从他和晨曦结婚到现在,那些血光和戾气很久违了。
而让这些死灰复燃的,居然是……
容临不由得低头看向蜷缩成一团的女孩子——女孩子头上围着纱布,病号服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外套,手背上吊点滴而留下来的乌青依旧清晰。
小小的脸蛋不知道因为害怕还是伤病,显得分外惨白凄弱,和之前资料上的2寸照片里的英气俊秀的女孩子判若两人。
那张薄薄的资料显示,这个女孩子名叫韩星辰,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有过被人领养的经历,但后来由于某些原因又回到了福利院,于是就靠着福利院和社会救济,一路磕磕绊绊读书上了大学。
做过各种各样的兼职,暗恋过沈霆,并因此陷害过路晨曦,继而因为慕时琛的手段,不得已离开江城,去了国外读书,是与她的名叫汤泽的小男友一块离开的。
更神奇的是,汤泽曾经因为编排过沈霆和路晨曦绯闻而被慕时琛警告过,现在看来,汤泽当初那样做是谁授意的已经不言而喻。
当然,在她跌宕起伏又让人为之唏嘘的人生里,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现在容临只想搞懂,她究竟是怎么想的要去开车撞路晨曦。
难道被慕时琛赶出江城的经历还不够让她长教训吗?
退一步说,就算慕时琛的手段不足以震慑她,反而让她越发嫉恨在心的话,那么她当初就不会无风无浪的离开江城。
她明明已经在国外安顿下来,读书工作男友,风平浪静的生活,至少表面看上去已然尘埃落定……哪怕这一切都是假象,她暗中一直蓄谋报复,她又怎么会选择开车撞人这种方式?
这种方式更像是带着一时的激情和冲动而为,而且风险很高,未必能成功,弄不好还会把自己的小命当场给搭进去。
她对路晨曦的恨当真深刻到让她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与路晨曦玉石俱焚?
就算她真的咽不下这口气,也不至于隔了这么长时间才来做吧,愤怒嫉恨种种激烈情绪应该随着时间逐渐被冲淡才对,除非……
在不久之前,她又被什么人或事刺激到了。
那么,那个导火索是……
就在容临兀自审视病床上的韩星辰时,慕时琛终于开口:“说吧,发生了什么,让你决定回国做出这种蠢事?”
因为没有好好休息过,他的声线很沉很哑,像很钝的刀刃磨在砂纸上,阴测测的,容临胳膊上汗毛直竖。
看着眼前的慕时琛,容临无端就想起了十年前的他。
那时慕家父母车祸去世,刚刚成年的慕时琛接手慕氏集团,步步为营韬光养晦,一手将隐藏在庞杂权力关系网下的枝叶藤蔓修剪的干干净净。
容临也不过是与他一般大的少年,怀揣同样骄傲的少年心性,看谁都像矮自己一截的蠢货,唯独对慕时琛……他从一开始就深觉这人只能做朋友。
掩藏在俊美皮囊之下的心肠如何冷血,容临亲眼见识过。所以此刻他不禁感叹,韩星辰到底是受了什么蛊惑,要在“丧心病狂”上和慕时琛一较高下。
不过令容临稍稍意外的是,韩星辰在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后,就没再瑟瑟发抖,面对满身血光好像随时就会杀人的慕时琛,她居然显得有点“从容”——
她瞪大了眼睛,视线仿佛落在慕时琛身上,却又不聚焦,嘴唇机械似的上下动着,像一具牵线木偶。
这具“木偶”宛如背书一样的回答:“我回国是为了看望生病的福利院院长。不是因为路晨曦,我出现在碧海蓝桥附近,只是因为我好奇,想看看我深深嫉妒的女人如今过得怎么样。车祸只是意外,那时我刚好感冒生病,去医院打针吃药了,在车上精神不济,头昏眼花,一时失误,才会不小心酿成车祸。我会承担事故责任,但绝对不是蓄意谋杀!”
这些辩词她已经说了无数遍。
从她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刻起,就有警察来审讯她,容临作为慕时琛的好兄弟,从一开始就非常自觉的来旁听,这姑娘不知道心理素质强大的变态,还是早就写好了说辞,反正她第一次就是如此回答警察的。
条分缕析,从容不迫,事后核实她就诊过得医院,也的确是事实,就连身上的针孔也清晰可辩。
天衣无缝的找不出漏洞来,虽然有时候太完美本身就是个疑点,但是没有决定性证据,也不能非要认定她在说谎。
要不是之后检查那辆车发现刹车线早早让人剪掉了,恐怕真要以为这是场意外了。
而那条被剪掉的刹车线就很耐人寻味了,容临起初简直要怀疑这姑娘是不是在国外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组织了,这不要命的自杀式袭击……路晨曦得杀了她全家,她才会这么拼吧……
然而路晨曦没杀她全家,排除这姑娘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这个可能外,最大的可能就是背后促使她这么做的那个人在车上动了手脚。
借刀杀人,再杀人灭口这种事,其实蛮低级的。
偏偏这姑娘跟吃错药了一样,冥顽不灵,一口咬定是意外。
慕时琛此时会亲自出面来问她,其实是在给她最后一个机会,这姑娘还不知道把握,硬着头皮和他刚……
安静的病房里,因为沉默更显压抑,容临生怕这沉默意味着慕时琛耐心告罄,就这么伸手把韩星辰给掐死了。
他适时的打破沉默:“韩小姐,那辆车的刹车线被剪掉了,也就是说背后指使你的人想让你一起死……你犯不着替那人背锅。”
容临的话像是提醒了韩星辰什么,她惨白的脸上有愤怒闪过,可是很快她又恢复木然平静的样子。
甚至在下一秒,她扬起脸庞,干燥的唇咧开,出人意料的冲着慕时琛露出一个笑来。
那笑容满是不加掩饰的挑衅:“慕时琛,何必在我身上白费时间呢,既然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那就按照你们怀疑的方向去查啊,你们这么神通广大,只手遮天,不会连个所谓的背后主谋都查不出来吧。”
什么叫作死无上限,这姑娘完美诠释了,容临恨不得一巴掌把她拍死算了,省的她再给慕时琛火上浇油。
容临如是想着的时候,韩星辰不负他望的又添了把火,她对慕时琛道:“你没有告诉路晨曦我是肇事司机,对不对?她要是知道我是司机,怎么会不来找我呢?你也许撒谎骗她说车祸是意外,司机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自食其果的死在了车祸里……”
她笑眯眯的说着,很神经质的样子,在慕时琛越来越凛冽的神情里,她开怀的笑出了声:“我知道,她的朋友和她朋友的孩子也在车祸里,被她连累遭殃,她要是知道是我开车报复她,她一定会对朋友自责愧疚,甚至后悔……”
容临心口一跳,暗道不妙,眼疾嘴快的吼了一嗓子,生生把医生吼来了。
然后一边挡在慕时琛面前,一边对医生叫唤:“这病人疯了,快给她打一针安定!”
不然小命就要没了!
坦白说,容临倒不是在乎韩星辰的死活,他就怕慕时琛没控制住杀心……在事情没查清楚前,韩星辰还是要留着的。
韩星辰完全不懂他的“苦心”,被医生护士按在病床上,她还撑着脑袋,盯着慕时琛,灰败的脸上露出狰狞的冷笑。
“路晨曦将来一定会后悔嫁给你!一定会!”
在医生在针头推进她血管前,她拼尽全力,像是诅咒一般的大叫。
药物顺着血脉流经四肢百骸,她的意识渐渐混沌,却还是从慕时琛脸上那阴鸷的神情里,深刻体会到了报复的快感!
这种快感是她踩着油门碾向路晨曦时都不曾有过的……
她在那种奇异的快感中,浑浑噩噩的想,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只是一颗棋子,任人摆布。
哪怕她知道慕乔为了防止她后悔,丧心病狂的剪了刹车线,就为万无一失……
可是如果她吐露真相,出卖慕乔,那她就会彻底沦为一颗被抛弃的棋子。
反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慕时琛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她,她不想将慕乔一并得罪了。
而她越是死不承认背后有人指使,慕时琛越不会轻易放过这场疑点多多的车祸,为了清除后患,他一定会查个清清楚楚。
只是他一定想不到,这个“后患”竟然是他的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