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千里,浮尘喧闹玩赏之处,人妖兽杂混而居,终年不散的迷雾反而给这里添了神秘和趣味,更有不少夜栖之族在此如鱼得水。
而今木惊枝穿行其中,倒与这弥漫的雾气浑然天成,好似所有氤氲都凝上了他的苍衫。
徐行看着他的衣服,又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总觉得身无遮蔽,心下空落。
直到在衣坊换上一身白衣,铜镜中的人儿素衣纤巧,红绸束发,倒是比前一日的病骨无状多了份娇柔女儿气。
徐行这才暗暗缓了口气,摆脱了木惊枝那件苍衫,彻头彻尾的舒畅。
从屏风后走出来,从心和聆楚都不在,只木惊枝自己,独坐喝茶。
看到徐行,木惊枝立刻弯起眼睛笑了,“很漂亮,只是不再穿我的衣服,倒有些失落了。”
这话,让徐行心里还是泛起了一丝难以控制的隐羞,没有说话,把苍衫递到木惊枝手中。
木惊枝伸长手臂,直接把衣服穿回自己身上,语气轻松,“在水涧,衣服是我给你穿的,我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也不会相信。”
徐行的耳朵有些热,“少主倒是直白。”
“与其被你揪出罪过,倒不如主动认错。”木惊枝的语气极为认真,明明说着这么让人羞怯的话,表情却乖巧的不得了,像个保证自己不会再偷糖吃的孩子,“但是我保证,只有我自己看见了,我不会舍得让别人看见的。”
他这样说,徐行倒是没有了发作的理由,只好岔开话头,“从心去哪儿了?”
“怕你害羞,我把他们俩支出去了。”他又凑近了一些,“放心吧,我会对你负责的。”
徐行素白的脸色泛着粉红,神态却平静如常,“少主多虑,徐行从来不是娇怯之辈,情势所迫而已,还要感谢少主……不,感谢木伯父帮我蔽体。”
木惊枝抿了抿嘴,“你总能轻而易举的驳掉我想要以身相许的念头。”
“那只能说明少主沉寂了七百年,迷心乱窍的本事大不如从前。”
木惊枝用左手握了握右手赤红的小指,“也对,我且慢慢恢复,早晚能迷你心窍。”他笑得纯澈无邪,转身结了账,对徐行说:“走吧,找他们去。”
雾千里,一寸舌。
从心已经换了一套利落的黑衣,皮猴儿一样上蹿下跳,吃相难看极了,聆楚一把按住他,差点扯掉了他的胳膊。
“你再折腾……捏碎你的骨头。”
“我七百年没来过了,折腾一下怎么了!没想到时隔这么久,一寸舌的东西还是那么合我口味,我就感觉这里的厨子就像专门给我请的似的!”
聆楚睁着大眼睛,一脸认真的琢磨,“这酒楼的名字好奇怪,一寸舌……老板肯定是……是个奇怪的家伙。”
从心照着聆楚的头就是一巴掌,“好吃就行了呗,你哪儿那么多事?”他撕咬着一大块肉,嘴角都是油,“现在少主回来了,又能吃到这些好吃的,好久没这么踏实过了。”
“从前就你总说跟着少主叔叔没有一天消停,现在知道踏实了?”
“嘿,贱呗。”
“这倒是实话。”
徐行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他们俩斗嘴,目光顺着敞开的窗看出去。
他们坐的二楼,透过窗口正好可以看见一个戏台,装饰得极为奢靡盛大,上有云匾,书三字:岚上春。
台上的戏子声音明润,衣饰艳丽晃眼。
艳色衣妆是岚上春扮戏的规矩,为了在这样浓雾愁云的地界能够被看清楚,所有上台的花伶都要着艳衣,勾瑞彩。
聆楚的声音里满是骄傲,“当年少主叔叔最喜欢在这里玩儿,词律清妙,纵韵疏狂,声声可堪惊世,来看他的飞禽走兽上遮云霄,下避雾影,整条街都会堵死的。”
徐行暗笑,想起之前从心说聆楚只在夸赞木惊枝的时候嘴巴才利索,如今看来,不止利索,一提起木惊枝,这笨拙的小子简直舌灿生花。
不过如今外面也着实热闹,戏台下赏客众多,挤得密密匝匝,还有一些披着黑斗篷的影子掺杂其中,被雾气半遮半掩,几乎隐匿。
她看着那些黑影,心下犹疑,这时,邻桌的对话入了她的耳。
“伙计,这两日是怎么了?平时没这么挤啊。”
“这位客主,您的消息怕是太不灵通,这两日在附近徘徊的,可不是吃喝看戏的。”
“哦?有何新鲜事?这么大阵仗。”
那面相精贼的伙计压低声音,“当年迟山惊枝少主最喜欢在对面的岚上春唱戏,您可知道?”
“自然知道,七百年前,那小少主是盛极一时啊,他当年一曲《凤凰衍》散了万年浓雾,不知伤了多少见不得光的生灵。”
“可不是,惊枝少主当年可是造孽不少。”
徐行看了木惊枝一眼,木惊枝潋滟的眼睛正一眨一眨扒着酒壶口往里看,好像要把眸子里的水都变成酒倒进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邻桌伙计的嘴巴还没停,“当年浓雾退散后,三天才得以聚回,这三天里,雾千里简直是惨不忍睹,所有的暗族都不敢出门,好多从未见过光的草木都枯死了,连寒溪都干涸了许久。可雾千里之主胆小怕事,不敢招惹他,再后来,惊枝少主封在了阴阳涧,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了。可是昨日,听闻那伤天害理的惊枝少主醒了。”
“醒了?”
“可不是,您说这浮尘五境,哪一境容得下他?可偏偏哪一境都惹不起他,还有那么多生灵心心念念的惦记,说什么可堪绝世,这不,一听说他醒了,岚上春附近就开始纷乱,寻仇的寻衅的寻情的,各怀目的,反正都是来等着他的。”
木惊枝放下酒壶,懒懒的靠在椅子上摆弄右手小指,面不改色的接了一句:“听着挺厉害的。”
伙计听见声音,看了他一眼,贼溜溜的眼睛闪过一道光,陪笑道:“那惊枝少主若是有这位公子七成姿容,便也不违可堪绝世的名声。”
“多谢。”
聆楚要说话,从心一个大鸡腿塞住他的嘴巴,然后笑道:“万一那小少主不来,这些家伙不是都白等了?”
“传说那位少主最喜欢玩闹,刚过百岁便流连于此,常在岚上春登台唱戏,所以大伙儿都说,只要他醒了,便一定会来的。”
从心偷偷瞟了木惊枝一眼,意味深长的咂咂嘴,“有道理……”
正说着话,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惊枝少主!是惊枝少主!”
只这一声,一寸舌所有的食客都坐不住了,蜂拥到窗边,一个个如待宰的鸭般伸长脖子往外看。
聆楚一大口鸡腿噎在喉咙里,使劲儿的拍着胸口顺气,徐行和从心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倒是木惊枝,一下子跳起来,欢天喜地的跑到窗边,还激动的推开旁边两个人,“走开,让我看看惊枝少主长什么样!”
徐行小声问从心:“他是没照过镜子吗?”
从心挠挠脑袋,叹了口气,“让他玩儿吧,省得他闲的没事折腾我。”
“可是外面……会有谁冒充他?”
“跟他结梁子的可太多了,妒意横生的,结仇结怨的,爱而不得的,整个浮尘都有理由找他木惊枝的茬儿,各有各的目的,我都习惯了,咱吃咱的,来,吃这个鱼……”
徐行“哦”了一声,两个人认认真真的吃东西,耳听着外面的喧扰吵闹愈发混乱。
不一会儿,木惊枝坐回到桌边,整理着自己被挤得凌乱的长袍,瘪着嘴摇头,“不太好看。”
从心递给他一坛酒,小声说:“不是谁都能长成你这副模样。”
木惊枝脸上带着不悦,似乎那假冒者的长相把他委屈着了,他托着下巴认真的思虑了好久,突然开口,“聆楚,外边那个,去揍一顿!”
聆楚嘴巴里满是食物,含含糊糊的问:“现在?”
“嗯。”
“理由?”
“烧你房子睡你媳妇打你老爹,你随便找一个。”
“那……揍成什么样?”
“你随意,活着就行……哎别,吓唬吓唬就行。”
聆楚认认真真的应着,起身出去了。
从心嘟嘟囔囔的小声嘀咕:“吓唬吓唬……少主现在心慈手软了?年纪大就是不硬气。”
木惊枝趴在桌子上,把半张小脸埋进袖子里,露出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你说我现在积德行善还来得及吗?”
从心轻哼一声,“七百年了,整个浮尘都没忘记您当年干的那些好事,您说来得及吗?”
木惊枝又眼巴巴的看向徐行,“小红,你不会也把我当成他们口中那种造孽无数的家伙吧?”
徐行轻轻摇头,“我不信传言,只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我更确定你就是个造孽无数的妖媚东西!她看着木惊枝那张辨不清真假的无辜脸,暗暗把后面半句话忍了回去。
“嘻嘻,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木惊枝窝在自己宽大的袖子里,灵眸中秋水闪烁,像极了一只顽劣的小狐狸。
外面传来更大的撕闹声和叫喊声,应该是聆楚动手了。
从心挖着耳朵,“少主,为何要在大街上打他?”
“热闹啊!”木惊枝答得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