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雾千里正值阴云浓重,风月尽蔽。
木惊枝染眉扮戏,不知为何,一笔不慎划破了眉梢。血落到妆盒里,他便闹了脾气,素清着半张没画完的脸跑上台,在座客惊怪之色中唱了一曲《凤凰衍》。
一曲罢,雾千里云开雾散,明空万里。
满座瞠目中,他却兀自跳下台,穿过人群跑了。
聆楚赶紧去追,远远的,瞧见木惊枝如风般拦在一个女子面前。
那女子停下来,看着这半面斑彩的少年,面色沉静,“是只小雀儿,何事?”
木惊枝看着她,抿了嘴唇,突然矮身行了个大大的展礼,斑斓硕大的彩翼扑棱棱的在身后招摇,鳞绮恣意,绿蕤修尾,周身流影纷繁,衬得他精致的小脸如花绚烂。
女子略微迟疑,问道:“何故行此大礼?”
“我……我从未见过如姑娘这般天成之颜……不知如何表示倾慕,因此……拜礼为敬。”
这番话着实让她愣了许久,旋即舒眉笑了,“你这雀儿,倒是有趣。”
木惊枝仰着痴笑的脸,华丽的羽翼左摇右摆,没有半刻安分。
女子美目流转,伸出纤细的指头拉他起来……
“少主叔叔,快回来!”眼见木惊枝随着那女子越走越远,聆楚忍不住大叫,“不可!她会害死你的!少主叔叔,少主叔叔……少……”
……
聆楚猛然睁开眼,入目是一片寥落晦暗,他惊叫的余音还未消散,在空冷的墟墉禁地悠悠飘着。
“呼……”聆楚擦擦额头的冷汗,转头看向一旁,“我方才又梦到少主叔叔了,他还是那日的模样,赤衣黑发,半面瑞彩,那么好看……喂,你们有没有听我说话?”
他爬起来,面容严肃的指着地上一排码得整齐的石头,“我在说少主呢,你们要敬畏,懂吗?”
偌大的墟墉暗境,他孑然一身,无人应答。
“跟你们说话呢!都聋了?”
回应他的只有水声掩映下寂寂枯风。
他恼怒,硕大的眼睛里带着孩子般的委屈和固执,抬手拎了一条斑驳石柱朝前方砸去,“敢对少主叔叔不敬,砸死你们!”
数丈长的石柱足有一人粗细,浑愣愣摔在地上,砸得地面轰然一震。
聆楚心满意足,耀武扬威的插着腰,转头下了阴阳水涧。
迟山之顶,仰星阁。
早修的徒众也被山后震动扰了心神,窸窣议论四散开去。
“聆楚师叔又发疯了?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出,迟山早晚被他折腾平。”
“听说,聆楚师叔在墟墉守了少主七百年,也是赤诚之人了。”
“赤诚?少主能以身诱得妖王圣宝,定是仙姿神仪,聆楚师叔随侍多年,怕是早被勾了魂儿吧……嘿嘿……”
“传言见过少主的人,无论男女,皆是痴迷不渡,连雾千里都因他清平云散了……”
“嗄,说得跟你们见过少主似的……”
角落里传来一声懒洋洋的不屑之音,众人回头看去,正瞧见一人伸手绕到后颈掏出一只虱子,他把那玩意儿丢进嘴里,发出“噶嘣儿”一声脆响。
小徒们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心不甘情不愿的道一声:“见过从心师叔。”
从心此人,已在迟山千余年,颓唐懒散,邋遢古怪,少与人接触,若说他对谁亲近,恐怕就是他养的那只同样古怪颓丧的猫了。
倒不知,他今日来了什么兴致,竟会出现在仰星阁。
有胆大的小徒试探着问:“师叔,听闻您曾随少主左右,给我们说说可好?”
“嘘……可不敢乱说,被幽思那老顽固听见……啧……”从心倦懒的脸上似乎还带着未褪的酒气。
“从心师叔,您就给我们说说,我们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几个嘴甜的上前讨好他。
“说说……咳……嗯……”从心拉了个长音。
“哦哦哦!明白!”小徒们迅速搜了身上散碎薄钱,凑了小小一捧,递到从心手中。
从心满意的咧了咧嘴,也不废话,慢悠悠的开口。
“众所周知,迟山圣主乃是暗鹫血脉。然而,一千年二百年前,主母竟诞下一只斑斓惹眼的朝雀。圣主大怒,欲将其抛入墟墉,谁料那小雀儿一声惊啼,晦避三光的内殿竟不知从何处照进一道日光。圣主犹豫再三,将那雀儿送与祖师元濯抚养,祖师因其惊声善啼,取名:木惊枝。”
从心顿了顿,挑起眼皮瞧着众人身后,狡黠的笑了。
他又慢条斯理的继续说:“小少主百岁以后,便荒糜放纵,不修廉隅。整日与几只蝶鹊厮混于雾千里,艳衣瑞彩,甘为戏子花伶……所幸并未惹下大祸,祖师也便随他去了。直到七百年前……”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
小徒们心切,急着问:“七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少主怎么会沉于水涧?他果真与妖王……”
“你们如此惦念少主,去墟墉陪他可好?”
一个淡淡的声音突然在人群后出现,徒众闻声,皆是背脊一凛,立刻把头埋得深深的,“幽师叔……”。
来人黑衣白面,细目薄唇,腰背笔直,走路悄无声息,像极了一只矜傲的鹤。他斜眼瞧着众人,袖中蓄了一道暗风,声音冷冽入骨,“方才是谁,胆敢提墟墉旧事?”
墟墉,阴阳水涧,沉睡七百年的惊枝少主,那是迟山在喉之鲠,而今,竟被随做闲谈,着实可恨。
众徒皆是浑身战栗,冷汗淋漓,却无人敢应声。
“没人回答,便全都要受罚。”幽思的语气越发寒凉。
“老顽固,你还真打算吓死几个?”从心打了个哈欠,晃荡到幽思面前,站没站相,咧嘴一笑,“我说的,我去墟墉便是。”
他一边笑着,一边不动声色的挡住幽思的袖口,暗风退散。
幽思细长的眸子透出一丝愤怒,“杂碎,你变着法儿跟我作对吗?”
“嘿,反正有人承认了,何必为难孩子们。”从心大手一挥,“都出去吧,没事了,都吃饭去……”
小徒们慌措的看向幽思,不敢妄动。
幽思无奈,拂袖道:“退吧!”
“多谢幽师叔,多谢从师叔……”
小徒散去,幽思眯眼看着从心,“当着这么多人说要去墟墉,你玩疯了是吗?”
从心颠了颠手中的散钱,“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若是主上知道,定会……”
“老顽固……”从心打断他,“我的命是惊枝少主的,木如倾这样的东西,还不配做我的主上。”
幽思闻此言,肃谨的面色终于有了缓和,鼻息中竟透出一声呲笑,“少主素爱洁净,若是知道你这邋遢杂碎还惦记他,定是万分嫌弃。”
“当年,这小祖宗用一百零八种鸟兽骨头拼了我这么个杂碎陪他玩儿,就该考虑后果。”从心抓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我最近总梦见少主,元濯祖师留下的珏扇也开始有响动了,你说他是不是真的要醒了?”
幽思盯着从心的眼睛,“你想去就去吧,墟墉如有异动,聆楚那呆鸟怕是应付不来。”
“呦,老顽固今儿开窍了,准备好翎蛇酒,等我接少主回来!” 从心脏兮兮的手拍拍幽思白净的脸,留下几个黢黑的指痕,忙不迭蹿出去了。
他沿着荒僻小径晃晃悠悠的走,路过一个破旧木屋时,从里面拎出一只打瞌睡的猫。
那是一只通体赤红的猫。
当年从心在山脚下捡到它的时候,它躺在一堆秋落的红叶里,从心没注意,一脚踩上去。
那猫儿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叫,便没了动静。
将它捡回房中打理干净,才发现这灰头土脸的小家伙竟是一只通体赤红的灵猫,只是行动实在迟缓无力。
“如此迟迟缓缓……便给你取个名字叫徐行吧,同意就点点头。”
那猫儿懒洋洋的抬起头,又窝了下去,不知是点头还是打瞌睡。
从心乐了,“我就当你答应了啊,你这小东西,倒是跟我懒到一块儿了,以后我护着你,我就是你干爹,听到没?”
一百零八种骨头拼成的东西,去给一只猫做爹,这样离奇之事,亏得从心想得出。
但是颓散如他,却真的开始用心护着徐行了,这一护,便是七百年。
“徐行,爹要去墟墉了,你去不去?”
赤色的猫儿没用任何动静,懒洋洋的窝在他手臂上。
“算了,爹不在,你肯定要饿死,带你一起去,说不定能见到少主,爹跟你说,少主长得可好看了,好歹你也是个雌的,得瞧个新鲜……”
他碎叨得像只麻雀,一路朝山后走去。
墟墉,迟山禁地,阴郁空寂,寸草不生。
从心站在散着腐味的石门口,徐行睁开了一路半阖的眸子,抬头看着这个被浮尘遗忘的幽暗之地,紧接着,她轻轻纵身,跳进了石门里。
“哎哎你……” 从心紧走两步,伸手扯住徐行的后颈把她提溜起来,“还没见到少主你就精神了?我告诉你,这地儿不比别处,不能乱走,这里面……”
他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孩子般的吼叫:“少主叔叔是世间最好的!”
紧接着又是天塌地陷般的“轰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