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头上的虱子都被震落下来了,“听见了吧?里面有只呆鸟,你爹这把散碎骨头,可是扛不了他几下,老实点,知道吗?”
徐行温顺的点点头。
难得见她及时给了回应,从心笑眯了眼,把她放在肩头,朝墟墉深处走。
远远的,瞧见一座石山,从心晃了晃脖子,背后抖出一对鹰翼,呼啦哗啦的飞到最上面。
这些年,徐行早就习惯了这个有一百零八种习性的杂碎爹化形出各种东西,也足见了少主当年拼凑他有多随意。
最高处是宽大平整的石台,从心刚落下,突然一只手猛钳住他的喉咙。
徐行掉在地上,抖抖脑袋,抬头看着这突然出现的人。
那人瘦小白净,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从心,满是警惕。
这就是聆楚?
徐行一直以为,那每日闹得墟墉天塌地陷的聆楚该是个粗莽汉子才对,不想竟是这般清澈少年模样。
“咳……呆鸟你快放手,看清楚,我……是我……”从心憋得满脸通红,勉强挤出几句话。
少年的眼神呆滞良久,才慢慢开口,“杂碎?”
“快点……快松开我……”
少年放开手,从心弯腰咳了半天,才缓过来,“你这手劲儿是越来越大了……差点弄死我……”
聆楚盯了从心半天,又看看地上的徐行,愣愣开口,“杂碎……和猫?”
如此诚实的言辞噎得从心龇牙咧嘴,“我说老呆鸟,七百年了,你还是只有提到少主的时候嘴巴才利索……”
聆楚依然呆呆的看着他,那表情,明显知道这是个相识的人,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在此七百年,林间腐肉为食,涧中寒水为饮,太久没见过活人了。
从心还在嘚吧,徐行听得烦了,慢慢往石台边溜达。
石台后沿下,便是阴阳水涧,数十丈深的涧底,石壁陡峭。她赤色的小爪子扒着台边往下看,昏暗的山涧,水流泛着凄寒冷光,在最深处积成一个水潭,几道铁索垂向水潭深处,那铁索尽头似有一人影,隐隐约约,却看不真切了。
那人影,便是惊枝少主了吗?
在墟墉这些年,关于这奇怪的少主,流言蜚语从未断过。
从心的嬉笑,幽思的讳莫如深,小徒们又崇拜又惊惧的表情,元濯祖师的死,还有他与妖王荒诞到让人无法相信的传说……徐行始终捉摸不透,这惊枝少主,究竟是什么样的家伙。
如今近在咫尺,她倦怠了七百年的心,竟也生出些许好奇。
越是看不清,便越是下意识的伸头去看,等她反应过来,已经顺着石壁掉了下去,只来得及发出微弱的一声“喵……”,便一头砸进冰冷的水里。
涧底水流很急,徐行直接顺流漂走,被冲得七荤八素,最后拦腰挂在一道铁索上。
她紧紧抓着铁索,浑身的毛又湿又冷,爪子磨出了血,吧嗒吧嗒滴到水里。
勉强睁眼朝四周看,很快,她意识到,这就是刚刚看到的水潭。
那……这铁索所垂尽头,便是那位少主了?
徐行犹豫了片刻,好奇终是盖过了恐惧,慢慢探头下去……
借着水潭清光,水中一张迷蒙的脸若隐若现的投进了徐行赤红的瞳孔。
她看不真切,又往下探了探……
突然,所有的铁索都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徐行听到石壁上传来从心的喊叫,紧接着是他呼啦呼啦飞下来的声音。
她有点慌了,四肢死命抱住铁索,等着从心来救她,然而不消片刻,她那无力的身子便被巨大的震动抖落,空空的往下坠……
恍惚间,似有一双冰冷的手托住了她,她听到一个雾蒙蒙的声音说:“这猫儿的尾巴不错。”
……
“哎,醒了醒了……睁眼了,老呆鸟你别动她……看她眼睛……红的!红的!哈,是徐行没错了!”
徐行朦胧醒过来,就听见从心大嗓门嚷嚷。
烦……
她挥着爪子想扒拉从心,眼见着自己抬起的却是一只玲珑纤细的手。
手……
手!
徐行猛地坐起来,头晕目眩。
从心过来扶她,“呦呵,你刚化成人形,可慢着点……”
人形……徐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十指纤纤,白皙如玉,没有了赤红的毛,确实是人的手。
又摸摸自己脸,光滑细柔。
她抬头看着从心,愣愣的问:“毛没了?”
从心瘪瘪嘴,挠挠乱糟糟的头发,“我刚才和老呆鸟猜了半天,就猜你醒过来第一句话会说什么,你也太难捉摸了!”
聆楚也点点头,一脸真诚的应和,“我们都没猜到。”
徐行慢慢坐直适应这具身体,尾骨一阵剧痛让她清醒了许多,手指依然在摸自己的脸。
从心反应过来,抽出腰中短刀递过来,光亮的刀背映出徐行的模样。
白……这是徐行的第一反应。
这张脸太过惨白了,没有丝毫生机,好像她才是那个七百年不见日月的人。
徐行认真的看着自己,浅眉纤面,整张面庞都太过寡淡,所幸生了一双桃花眼,还有那血红的眸子,算是给沉郁的面色提了点气,只是……已经完全找不到从前的痕迹。
七百年前,她也是那样高贵美丽的女人,樱唇凤目,乌发凝脂,少有生灵入得她眼,而今,却落得如此境迹。
徐行沉了口气,看着那张死人一样的面孔,静静的让自己接受这一切。
许久,她才回过神来,问从心:“刚才……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说刚才,告诉你老实点,我一回头你就没影了,那潭底可是阴阳涅,要不是少主正好接住你,你今天就生祭这水涧了!”
“少主?”
“对,少主!他醒了……”从心侧开身,朝身后一指,“八成是被你吓醒的。”
徐行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个散着水雾的人影在石台正中打坐。
那身影苍色衣衫,氤氲笼身,背后抖开着巨大的翎尾,这翎尾却没有朝雀该有的华羽翠旄,徒然只剩灰白色笼了一层淡薄雾汽,簌簌滴着水,面目也被水汽遮了,辨别不清。
徐行问从心:“这少主,似乎与你讲的不太一样……”
从心嘿嘿一笑,“谁知道呢,以前花枝招展的,涧底泡了七百年,竟褪色了。”
聆楚插嘴:“才没有,少主叔叔还是喜欢红色,他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撅了红色的猫尾巴。”
“猫尾巴?”
“就是你的尾巴呀!你尾骨不……不疼吗?”聆楚许是太久不见人,诚实的言语还带着憨厚的笑容。
从心一巴掌把他拍倒,尴尬的对徐行笑,“少主从前断了一截小指,一直未及修补,方才他瞧见你的尾巴,说好看,便截去做小指了……”
徐行直勾勾看着那个水色弥漫的侧影,眉头一点点蹙起来,从心赶紧又说:“其实少主他很好的,就是有点任性,他是以为你死了,所以才……”
他再说什么,徐行已经听不清了,因为那苍衫之人遮身的水雾终于散了,一张白皙精致的面皮落在了徐行的视线里。
徐行慢慢站起身,尾骨剧痛袭来,刚刚化形的身体一时难持平衡,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从心赶紧扶住她,“没事吧?”
徐行给了他一个虚弱的笑,没有回答。
木惊枝睁了眼,露出一双雾气昭昭的眸子,起身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直走到徐行面前,低头看她。
他的左眉梢带着一道浅浅的赤色印记,在白净无暇的脸上,像一道穿透晨雾的光,明澈如画,勾魂摄魄。
“你叫徐行?”他的声音褪去了水汽,听起来清冽如风。
徐行看着这个撅了自己尾巴还一脸平静的家伙,微蹙了眉头,并未答话。
“方才,我以为你死了,故此拾了个便宜……实在抱歉。”木惊枝举起自己的右手,“不过你看,融合得甚好,多漂亮!”
修长白皙的手指,唯独小指是惹眼的血红色。
他淘气的把五个指头抖来抖去,“瞧瞧,好看吧?你这尾巴真不错……”
那玉中带血的色泽倒确实好看,一只朝雀能和猫的尾巴融合到如此地步,徐行也觉得意外。
她正要开口说话,木惊枝却突然跳远,把手死死背在身后,像是小孩子护着自己心爱的玩件,“你先别说话,这个尾巴,我喜欢……我不会还给你的!”
已融合至此,谅谁都知道还回来也没用了。这家伙,不是已经一千二百岁了吗?如此幼稚行迹,是要做哪般?
徐行尾骨阵阵疼痛侵袭着四肢百骸,虽已是人形,却也毛发直竖,冷冷的回了一声:“不必为难,一节尾巴而已,少主喜欢,便做赏玩吧。”
见她不要尾巴,木惊枝立刻把眼睛弯成两道亮晶晶的弦月,一步跳回到她身前,“这样吧,我不白拿,我补偿你,好不好?”
“不必……”
“别啊,你要什么,我让杂碎去给你抢,只要你说得出,他就抢得到!”
“少主,我闺女想要啥,我自然会给她弄来,不劳您费心了吧……”从心抱着手臂,满脸邪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捅聆楚的胳膊,小声说:“呆鸟,七百年没见你的少主叔叔哄姑娘了吧?现在这功力可是退步,连只小猫都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