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随着清凛的说话之音,黑衣男子踏入院中,甩手将一坛酒丢给从心。
从心笑了,“不白喝你的酒,你的主上正在后山受罪,少主无心杀他,这救主的功劳,送你了。”
幽思看着他,“都不让我见见少主吗?”
“少主只惦记你的酒,别自讨没趣。”
幽思狭长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从心,微微翘了嘴角,没有说话,转身出去了。
徐行早已习惯了他俩这样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方式,也懒得理,靠在一边缓气,让骨头的痛楚慢慢平复下去。
从心把酒坛子递给她,“徐行,给少主送进去。”
“为何我送?”
“似少主这般风流俊俏的人物,可不得有个灵秀的人儿陪他喝酒才行……聆楚那张呆脸少主早就看腻了,我又刚惹了他,所以只能你送……”从心笑得几乎猥琐。
徐行懒得跟他这张破嘴辩驳,伸手接了坛子,推门进去。
这屋子,徐行并不陌生。
从心虽然自己邋遢,却隔三差五便会来这里打扫,每每这时,徐行便会到处溜达。
屋中垂着颜色明艳的锦帐,描着大朵牡丹的花瓶,墙上挂着十二张美人图,乍一看,以为进了烟柳之所。
从心曾说,元濯祖师从前几千年都过得清汤寡水,自从惊枝少主长大,这院子便开始花哨起来,到最后,除了祖师的拂尘幸免一劫,其他都换做炫目的颜色。
徐行冷笑,以这少主的品味,如今,怕也只是身上褪了色而已。
前厅无人,她听着后面似有动静,循声过去,木惊枝正站在窗口。
山间冷风灌进来,他苍色长袍和黑发被吹起,像是一面高大的迎风纛旗。
这……疗的是什么伤?
“送酒。”徐行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木惊枝好像是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徐行这才发现他衣衫敞开,露着胸膛苍白的皮肤,心口的位置,是一大块淤黑的印记。
看见是她,木惊枝倒也没藏着掖着,只是璨然一笑,“小红送的酒肯定最好喝。”
但是徐行分明看见,他转回身的那一刹那,眉头还结着沟壑。
“你还好吧?”
“没事儿。”他慢慢裹上衣服,指了指心口的位置,语气漫不经心,“这玩意有点烫,吹吹风就好了。”
一个叱咤风云的少主,已经要靠吹风这么低级的办法来缓解痛楚了。
徐行也懒得揭穿,他说没事便没事吧。
“酒放这儿了,少主安饮。”
“你不喝点?”他的眸中的雾气还未完全消退,半朦胧半清澈,眼巴巴的看着她,漂亮的脸蛋满是无辜。
徐行并不吃这一套,“少主自己享用就好,徐行告辞。”
她转身欲走,木惊枝一个箭步跳到她面前一步,回手关上了后厅的门。
他从镂空的雕花后朝徐行呲牙一笑,像个淘气的孩子,“小红,你别走好不好?”
朱漆木门,精致细腻的雕花,屋中色彩纷乱,空隙中小半张白皙清致的笑脸……
流影纷错,徐行有些恍惚,这半脸,竟是如此熟悉……她早就见过!
那时,她叫沉衍,是妖王座下最受宠的琉主。
半面斑彩的少年人拦住她的去路,展翎垂地,笑靥如花,说从未见过如姑娘这般天成之颜。她那向来高傲冷淡的心竟莫名柔软瑄宜,耐着性子,应了他吵着闹着叫自己。
转天,她见得那绚烂的红衣背影欢快的入了妖王寝殿,硕大的披风都掩不住雀跃的屏羽,她这才知道,那说着漂亮话的家伙,不过喜窥世间所有美丽之物。
少年的嬉笑玩闹,她这般孤冷,竟当了真,可笑……
心灰意冷下,她莫名失了条性命。
九命灵猫,这最后的第九条命,便是在从心手中才算活过来,熬了七百年,才化为人形。
只是她这执拗颓丧的脑子,竟未想到,当年那明艳的红衣少年和迟山这蜚短流长的惊枝少主,竟会是同一个人……
“小红,你发什么呆呢?被我迷住了?”
徐行缓过神来,正瞧见木惊枝水色潋滟的眸子盯着自己。
对啊,当初,就是这双眼睛莫名入了她的心,只是他现在褪成了苍清颜色,眸中笼了雾水,不再如当年绚烂。若不是一屋子纷乱晃着,倒着实难以想起。
徐行自嘲的笑笑,算不得冤家,倒也是路窄,只怪自己当初心绪不稳,竟被这样水性杨花的少年乱了神。
她的视线避开他,看着墙上描浓彩的画,“看来,少主似乎很乐于玩赏,无论是对器物还是人兽……”
木惊枝似乎没看出徐行的情绪,漂亮的脸从镂空的木格子后面露出来,“既存于世间,当然自在些的好,玩赏逍遥,也不枉这大好浮尘。”
徐行可算知道从心这放浪性子哪儿来的,当年木惊枝三滴额间血,点一堆碎骨成了从心,优点没染上几个,吃喝玩闹的本事可比他的少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少主风流潇洒早已美名在外,徐行有所耳闻。”
木惊枝抿了抿嘴,“我怎么觉得你不像是夸我?”
徐行走近雕花的木门,抬起赤红的眼睛看着他,“那少主觉得徐行何意?”
隔着薄薄的门,水盈盈的笑眼与赤红冷漠的眸子四目相对,木惊枝怔了一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徐行隐隐觉得,木惊枝看似人畜无害的眼睛里,藏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敲门声打破了两人的对视,从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少主,前山来客人了!”
紧接着,门开了道缝儿,探进一张带着坏笑的脸,“呦,怎么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啊?少主过了千岁,都懂得避嫌了?”
木惊枝没理会他这张欠嘴,打开了隔着徐行的小门,伸手拿酒喝,语气漫不经心,“暮山的来了?”
“您可是低估了自己,整个浮尘,除了雾千里没来,其余的,暮山、斓域、青源,都来了。”
“这么捧场……木如倾呢?”
“刚被老顽固接回去,长汀师尊给他疗了伤,估计现在已经在凛云境了。”
木惊枝冷哼一声,“师尊?我不在的日子,你口风倒是改得挺顺。”
“嘿嘿……”从心挠挠脑袋,他虽是邋遢放浪,却也生了副俊俏的皮囊,此时,他脏兮兮的脸上带了点不羁和邪气,“长汀那老东西,今天一定会给木如倾撑腰的,可惜他们师徒捆在一起,也不过是两个废物而已……”
“圣人化性起伪,恶人助纣为虐……”木惊枝灌了一口酒,喉咙里狠狠的咕噜一声,“烦……”
“您要是不想去,我就给您推了。”
“怎么推?”
“这简单,就说您不堪符咒折磨,死了!”
徐行静静的看着这对主仆,暗自猜测从心这么一张又欠又贱的嘴,在木惊枝身边那么多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木惊枝看了从心一眼,仰头灌尽坛中最后几口酒,“行,你去跟他们说我死了,他们作何反应,全由你来担就好。”
从心的脸立刻丧了几分,“别别……我错了,小祖宗,你可饶了我吧……”
木惊枝完全不理会他的讨饶,打着哈欠起身,“你去吧,我睡会儿。”
“您都睡了七百年了,还没睡够啊?”
然而木惊枝像是没听见一样,径直上楼了。
徐行看着从心生无可恋的脸,“他不会真的要你去吧?”
“我跟你说,他最喜欢的玩的就是找各种由头让我被欺负……他既然这么说了,我不被斓域那群毒孽折腾一通,他是不会救我的!”
“还不是你自找的?”
从心照着自己的嘴猛拍两下,“我这嘴怎么就不长记性呢,总能被他钻空子!”
“所以,你真打算对各方域主说少主死了?”
从心单手掐着眉心,“随机应变吧,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和聆楚先去前山应付着 ,你觉得……我说他死了,和说他睡着了,哪个能活得更长一点?”
徐行叹了口气,眼瞧着楼梯,“你先去,尽量把事情推到木如倾的身上,便可拖延一阵子,我叫惊枝少主去救你。”
“你……怎么叫他?”
“他方才不是说过,我要什么就会补偿我什么,我要他保你毫发无伤。”
从心差点老泪纵横,“我的好闺女,还是你疼我……”他说完,猴儿窜着跳出去。
徐行听着他在外面跟聆楚呼天喊地的声音渐渐远了,无奈的笑笑,抬腿上楼。
每走一步,尾骨都在不安分的疼着,徐行暗暗咬牙,无论是七百年前还是七百年后,木惊枝总能轻而易举的伤她于无形。
还剩最后几阶楼梯的时候,徐行停住了脚步。
入目是那苍色身影,却并未在榻上懒睡,而是于灵位供桌前,静静的站着。
供桌上没有贡品,没有香烛,就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灵牌,但是极为干净,不染一丝灰尘,上书“恩师元濯之位”。
这牌位徐行知道,是从心替木惊枝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