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瑛娘拎着药罐和汤罐走向隆延宗的牢房,佘队长跟在后面。
瑛娘突然驻足,回过头来:“佘队长,你答应我的事……”
佘队长道:“办了。”
瑛娘问:“我的女儿有消息了吗?”
佘队长叹道:“哪那么快呀?不过我真办了,我佘小四当了这么多年警察也认识几个朋友,今天请他们喝了酒,也给了钱,让他们帮你去找闺女了。”
瑛娘又问:“你没骗我吧?”
佘队长急了:“花了我好几块现大洋呢,我真想骗你!快走吧。”
瑛娘见佘队长没好气的样子,知道他没骗自己,放心地向延宗牢房走去。
来到延宗牢房,瑛娘把东西放好,她突然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只见延宗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瑛娘很是惊讶,也很尴尬。
延宗问:“我饿,你给我做什么吃的了?”
瑛娘连忙倒汤。
延宗摇摇头:“光喝汤不解饱,我想吃包子,刚出锅的,香油和的馅。”延宗的脸上流露出小时候的神情。
瑛娘一愣,她眨么着眼,半晌没说出话来,她以为延宗认出了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
延宗看着瑛娘笑了:“我知道你没有,这是什么地方?”延宗说完摇了摇头。
瑛娘定下神来去盛汤。
延宗说:“你的手艺真不错,每天能做这么好的汤给我喝,一定很不容易吧?”
瑛娘盛着汤不语。
延宗又说:“每天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佘队长带你来,要是没了你们俩,我怕是活不成了。我娘真的是挺有办法的,把你派进监狱来,救了我。”
瑛娘把汤端到了延宗面前,递给延宗。
延宗问:“认识快一个月了,一直没请教您的贵姓芳名?”
瑛娘看了看隆延宗,不说话,她摇了摇头。
“没有名字?”
瑛娘仍然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是哑巴,刚来的那两天是说话的,你的声音很好听,我还觉得特别耳熟来着。”
瑛娘回避着延宗询问的目光。
“我一直觉得我们以前认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你能不能给我提个醒啊?”
瑛娘又把药盛好,放在了延宗面前。
延宗笑了:“看来你是不愿意搭理我,我哪儿得罪你了?”
瑛娘冷冷地站在一旁,示意延宗喝汤喝药。
延宗点头:“我明白了,我娘派你进监狱来伺候我,一个月了,这里不见天日,你肯定待烦了,想家了,所以心情不好,不愿意说话对不对?谁没有家人啊?”
延宗叹了口气:“请问大嫂,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几个孩子?为了照顾我,让你这个当娘的和孩子们骨肉分离,对不住啊!”
瑛娘的鼻子一酸,她强忍着。
延宗继续说着:“你让佘队长传话给我娘,就说我说的,不能总让你一个人在这监狱里受罪,让她换个别人来,明天就换!”
此时眼泪已经顺着瑛娘的眼眶爬出。
隆延宗看见了瑛娘的眼泪:“你怎么哭了?我说对了?大嫂是想孩子了?”
瑛娘咬紧牙关,转过头去,她是又恨又伤心又气愤,百感交集。
第二天,佘队长打开牢房门让瑛娘进去,然后锁好了门,扭身要走。
瑛娘突然转过身来:“佘队长,他想吃包子。”
佘队长一愣:“噢,也是,病好了,胃口也就好了,光喝汤不管事了。成,明儿我在外面给他买几屉包子进来。”
瑛娘摇头:“不,他想吃什么样的包子我知道,请你买些肉和面来,还有葱、姜、香油,我给他做……”
“那也好,那也好。”佘队长答应着去了。
瑛娘回想起在祠堂里与隆家小少爷的一个个瞬间,又落了泪。
监狱厨房里,瑛娘忙活了大半天,才做好了记忆中的隆家包子。
晚上来到延宗的牢房,瑛娘打开食盒,包子的味道就飘了出来,半倚在床头的隆延宗闻到香味,强撑着起身。
瑛娘把食盒递向隆延宗,隆延宗看了看包子,又看了看瑛娘,他迫不及待地拿起包子来咬了一口。
隆延宗叹道:“刚出锅的,香油和的馅儿,就是这个味!你怎么知道我们隆家的包子是什么味啊?你一定是家里的老人,看你的年纪跟我相仿,我是不是从小就认识你啊?”
瑛娘的脸上没有表情。
隆延宗说:“你别这么举着,放下放下。”
瑛娘将食盒放在了隆延宗的面前,然后又转过身去,将一碗汤盛好放在隆延宗的面前。
隆延宗道:“这包子太香了,哎,你也吃一个吧?你在监狱里陪着我受苦,我挺过意不去的,来,别见外,吃一个。”
说着,延宗就把包子举到了瑛娘的面前,那包子离瑛娘近在咫尺,闻到包子味,瑛娘突然一阵恶心,扭身向牢房门口跑去,她扶住铁栅栏一阵干呕。
瑛娘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延宗愣住了,他将包子放回了食盒,慢慢地站起身来,虽然很艰难,可还是硬撑着站直了身体。
等瑛娘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延宗一脸的敬意,她有些不好意思。
延宗问:“你怀着身孕?”
瑛娘眼神凌乱,她不知该怎么说。
可是隆延宗已经非常肯定了这一点:“我隆延宗何德何能,与您又是哪儿来的缘分,您有孕在身,却能为了我在这大牢里受苦,您就是我的恩人,请受延宗一拜!”
说着,隆延宗深深地鞠了一躬,由于动作过大,他险些栽倒。
瑛娘连忙扶住了他,可又迅速将扶着的手松开。
延宗诚恳地说:“这位大嫂,请留下姓名,隆延宗一定终生铭记您的恩情!”
瑛娘摇摇头:“你还是忘了吧,全当我们从来没见过……”
延宗愣住了,他没有想到瑛娘会这么说。
瑛娘回避了隆延宗质疑的目光,她的声音很轻,但内心已经像铁一样冰冷。
回到监狱的单独牢房,瑛娘对正在锁门的佘队长说:“他已经好了,不需要我了,从明天起,我不再见他了……”
佘队长愣了:“为啥?”
“你就别问了……”瑛娘说着转过头去。
佘队长却说:“要我说你就是傻!”
瑛娘不解。
佘队长道:“他是隆家的三少爷,将来早晚要当家作主!你现在是他的救命恩人了,还不把你的苦好好跟他诉诉?”
瑛娘没想到佘队长会这么说。
佘队长继续说着:“我让你救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是老爷们儿,总不能跟那些老娘们儿一样冤枉你吧?就算不为自己想,你也得为你仨闺女想啊!要想让她们重回隆家,当大小姐,就只能指望着隆延宗了!”
瑛娘决然道:“等我出去,一定会自己找到女儿,隆家再大富大贵,我和孩子们也不会沾隆家的边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请你不要再劝我,我不会再见他了!”
佘队长无奈。
又过了几天,佘队长带着几名狱警正在巡查,有狱警将一份饭菜通过小门递进隆延宗的牢房。
隆延宗问:“哎,姓佘的,给我治伤送药的那个女人怎么不来了?”
佘队长看了看旁边的狱警,愣住了:“女人?哪儿来的女人?监狱里男囚女犯是分别关押的!隆延宗,你都落在这步田地了还在摆大少爷的谱儿,在监狱里还想有女人伺候,你做梦呢吧?”
佘队长说着冲向隆延宗,隆延宗一愣,但看到佘队长向自己挤眉弄眼的时候,他明白了,不再出声。
“我看你就是想女人想癔症了!”佘队长假装生气,带着狱警走了。
隆家佘管家房里,佘队长吃着面条,面条里又被加了肉。
佘队长笑着:“香!今儿肉多,比每回都多!”
佘管家也是一脸的喜悦:“你从小嘴就馋,吃肉没够!”
佘队长嬉皮笑脸,没回应。
佘管家坐下:“照你这么说,三少爷没事了?”
佘队长点点头:“这回真死不了了,昨儿夜里,这么大的包子,吃了四个!你想想,这不好人一个了吗?他要是没全好啊,我可真不敢端隆家的饭碗!”
佘管家欣喜道:“太好了!太好了!我赶紧跟夫人禀去,你是不知道,夫人都快逼死我了,我哪敢跟她说三少爷挨了打,差点儿丢了命呀?我就只能说见不着你……”
佘队长道:“去吧!去吧!多跟她要赏钱!我知道隆延宗是她的命根子,这个再没了,隆家的根儿就断了!多要赏钱啊!”
“我呸!赏你碗面就不错了,别没良心!”佘管家用手杵着佘队长的脑门,满脸笑容,忙不迭地去了。
隆家客厅,隆夫人沉寂了很久才开口:“我就说嘛,这么多天提心吊胆睡不着觉,原来我儿在大牢里险些把命丢了……那几天我浑身不舒服,前胸后背都疼,一闭上眼睛就有恶鬼抓我打我,那准是我的延宗在监狱里挨打呀!”
佘管家说:“对,母子连心,这就是母子连心哪!”
隆夫人转过头来看佘管家。
“夫人恕罪呀!”佘管家跪倒在地,“我那不争气的侄子早就告诉我信儿了,我没敢跟您说,怕您着急……夫人,都怪我,怎么责罚我都行!”
隆夫人上前搀扶起佘管家:“行了,行了,冤有头债有主,成心跟我过不去的,是洪县长,我怎么能怪你呢?我是真没想到,小四儿这回还立功了!哎呀,老爷的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了,准会高兴的。当年你们出了丑事,老爷自责的很,一提起来就跟我鞠躬认错。”
佘管家连忙垂下了头:“也不都是小四儿的功劳,他说牢里边还有个贵人,给三少爷治伤喂药,可是我问贵人是谁他又不说,不过三少爷准知道。我也答应小四了,将来咱们隆家,一定好好报答人家!”
隆夫人颔首:“那是,对隆家有恩的,一定要好好报答;跟隆家作对的,也甭想好!洪县长,柳瑛娘!这一笔笔的账,我心里都记着呢!”
隆夫人咬牙切齿,她怎知,瑛娘正是救延宗活命的贵人。
牢房前,佘队长将几个布口袋塞进了铁栅栏,隆延宗接过布袋子,展开。
隆延宗惊喜道:“牛肉干,枸杞,蜜枣,都是我爱吃的!这是我娘让你送来的吧?”
佘队长点头:“没错,是你娘求我姑姑让我给你送来的,慢慢吃吧,吃不了藏起来,别让别人看见。”
佘队长说完扭头就走。
隆延宗叫道:“等一等。”
佘队长驻足。
隆延宗问:“佘队长,之前每天来给我治伤喂药的那个女人呢?你是不是已经安排她出狱了?传我的话,她是我隆延宗的恩人,重重赏她!她肚子里怀着身孕还接这份苦差事,日子过得一定艰难,让你姑姑帮我去问问,要是没地方住,就给她房子,没有田种,就给她田产!她好像还有几个孩子,千万不能让他们再吃苦!”
佘队长叹了口气:“哎呀,隆家要早这样,那女人哪至于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呢?”
“你认识她?她跟我们隆家有什么瓜葛?”
“不光我认识她,你们隆家的人上上下下都认识她,全孝兴的老百姓也都认识她,就你一个人不认识她!可这么好的女人险些被你害死……”
隆延宗一愣:“她到底是谁?”
“谁被关在牢里了?你以为你隆家三少爷有多了不起,你娘真能从外面弄个女人进来伺候你?我告诉你吧,你娘四处使银子想看你一眼都办不到!”
“你是说……”
“这女人本来就是犯人,被你们隆家害得才进了大牢!”
“你说……她难道是……”
“就是!”
佘队长快步来到瑛娘的牢房:“柳瑛娘,你快跟我来,快跟我来!”
瑛娘瞟了一眼佘队长,将头回了过去,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见隆延宗。
佘队长急了,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冲进去凑近瑛娘耳畔说:“柳瑛娘,你快跟我去看看隆延宗,他又不行了,突然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瑛娘大惊,她瞪大了眼睛。
佘队长在前面带路,瑛娘快步跟在他的身后,瑛娘的眼神中满是焦急。
来到延宗的牢房,佘队长打开牢门,示意瑛娘进去,瑛娘进门后,佘队长将牢门锁上,连忙离开到不远处去望风。
瑛娘见躺在床上背对自己的隆延宗,不知如何是好,她走上前去,伸出手想去试隆延宗的鼻息。
隆延宗突然起身,坐了起来,吓了瑛娘一跳。
瑛娘愣住了:“你没事儿?为什么要骗我?”
延宗问:“柳瑛娘,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二哥的?”
瑛娘被这突然的变故问住了,她张大了嘴,半晌没说出话来,然后她坚定地说:“当然!”
隆延宗突然哈哈大笑:“你骗谁啊?我是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妖的,但你,一定会什么歪门邪道!连我都被迷惑了……我说看你眼熟呢,祠堂里的小瑛子!早知道你长大以后兴风作浪,害死我哥哥!当年我就应该在包子里多下些老鼠药,药死你!”
瑛娘无语。
延宗又说:“我知道,你被关在祠堂里七年,不见天日,心生怨恨,我可以理解。可你也太狠毒了,你卖身葬父是自愿的,为何报复我隆家?”
瑛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延宗接着说:“是你求佘小四儿给我治伤的吧?还有意让我看出来你有了身孕?真有心机呀!先让我对你心生感激,再告诉我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二哥的?到现在了还贼心不死,想用肚子里的孩子来争隆家的家产?”
隆延宗一声冷笑:“我才不会信你呢,你生出来的,也一定是个妖孽!”
瑛娘向后慢慢退着:“隆延宗,你骗我来?就是为了羞辱我?可是你有什么权利诅咒我的孩子?!”
瑛娘惨淡地笑了:“孩子生下来,我会让他姓隆,但姓的是隆继宗的隆,跟你们那个隆家没关系!早就分家了,我绝不会把孩子交给隆家,更不会让他去争什么家产!”
隆延宗有些意外。
瑛娘又说:“我有三个女儿,肚子里又有了儿子,要不是因为四个孩子,我早就跳进黄河去陪二少爷了!活着是多么难、多么苦的事儿啊……当年要是没有土匪捣乱,我顺顺利利地祭了黄河,哪有今天?哪会受你的这般侮辱?!我恨,恨这不公的命,恨老天爷不长眼!若有来世,我绝不托生成人,我要托生成你们隆家屋檐上的石雕神兽,瞪大眼睛看着,看着你们隆家早早晚晚遭报应!”
瑛娘说完胸口发闷,她毫不犹豫地转过头去,来到牢房门口,使劲地喊着:“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佘队长跑了过来:“喊什么?喊什么?小点儿声!”
瑛娘的声音更大了:“放我出去!”
佘队长发现瑛娘的眼神不对,连忙打开门让瑛娘出去,隆延宗被瑛娘强烈的情绪震慑了。
看着瑛娘一步步往外走的背影,佘队长难以理解。
送瑛娘回到牢房,佘队长一脸的尴尬。
佘队长道:“对不住啊,我万万没想到隆延宗这么混蛋!”
瑛娘怒道:“你跟他一起骗了我!你一直在骗我,你根本没有帮我找过女儿!”
佘队长委屈地说:“你要是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了,我还真帮你找了,你大闺女二闺女,跟着一个戏班子走了,那个戏班子还挺大,有好多小孩,叫盖家班,晁盖的盖,你可记住了啊!盖家班往西过了黄河,啥时候回来不知道,不过我想只要你出去,一路往西打听,这戏班子总得搭台唱戏吧,唱戏就为了扬名,你总能找得着!”
瑛娘念叨着:“盖家班……盖家班……”
“行了,你帮了我,我这也算是报答你了。”佘队长一抱拳,“二少奶奶,我心里清楚,隆家对你不公,你这回救活隆延宗,又为隆家立下了大功。隆延宗要有良心,将来当了家,得对得起你!”
佘队长说完走了。
瑛娘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盖家班……盼娣、招娣,戏班子苦不苦?师父对你们好不好?能不能吃饱饭呀?娘想你们……”
佘队长又来到延宗的牢房,苦着一张脸。
佘队长沮丧地说:“隆延宗,你不是害我吗?你说想当面谢柳瑛娘,我就帮你把她骗来了,这下可好了,她以后再也不会信我了!”
隆延宗叹道:“她的眼神让我不敢直视,如果她在说谎,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她当然没有说谎了!”
“那我二哥是怎么死的?难道不是因为柳瑛娘偷人,与那时少卿合谋害死的?”
“你们富贵人家的事我哪知道啊?我从小在山沟里长大,穷的天天饿肚子,后来我姑姑说,你们隆家大恩大德要给我买个警察的差事当,我一听花费现大洋的那数,吓得差点儿没尿了裤子!后来我就明白了,这世界上只要有钱,啥事都能成;不管发生了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归根结底也都是为了钱。富贵人家明争暗斗,造谣诬蔑,往死了整人不全都是为了钱吗?这个傻女人要不是嫁给了隆继宗,怎么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怎么会被扣上那么多罪名?”
“不可能,这个女人一定学了旁门左道,专门会用妖术迷惑人,你是被她迷惑了!”
“被她迷惑了?新鲜,我咋不觉得呀?”
“时少卿亲口承认,与柳瑛娘有奸情!”
佘队长急了:“我去捉过奸,亲眼看见过,他们没有奸情!我倒要问问你,我是好人,时少卿是好人?”
隆延宗被问愣住了。
佘队长道:“三少爷,不都说你从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拔根眼睫毛能吹气吗?我怎么觉得你是个傻子啊?你宁愿相信时少卿那恶人话都不愿意相信我这个好人的话!你倒真像是中了什么妖术!”
佘队长气得扭身出门,重重把门锁上,走了。
隆延宗呆傻了半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从来没理智的分析过这件事情。
很快,入冬了,雪花飘落,笼罩大地,隆家的百年老宅显得很是萧瑟。
隆家天井里堆满了雪,佘管家穿越天井,来到内厅,发现隆夫人穿着短打扮,盘腿坐在炕上正在一块剪好的布料上续着棉花,佘管家愣住了。
佘管家说道:“夫人,这种活儿您怎么能亲自做呢?要是嫌下人做的不好,您吩咐我呀!”
戴着花镜的隆夫人没抬头:“不,不用你们帮,我谁也不用。这件棉衣我要亲手做,我这女红还是在娘家的时候跟你学的呢,几十年没动过针线剪子了,真是手生啊。但是我心里有准儿,一入秋我就想着做这件棉衣,天天晚上拿巴掌比划着量,袖口,胳膊肘,肩膀,衣襟儿,哪儿都错不了,这件衣服做好了,我儿延宗穿上准保合适,暖和!”
看隆夫人的样子,佘管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自觉地擦着眼泪。
隆夫人也落了泪:“可惜呀还是做晚了,今年这天咋这么怪?还没入冬就下上雪了,急得我手忙脚乱,明天你就把小四儿请来,我赶赶,准能做好。”
佘管家点头:“行,全听夫人的,我明天叫小四儿来!”
隆夫人又想到什么:“对了,还有,还有,上次我相上那两个姑娘,媒人给回话了吧?”
佘管家忙说:“给了,给了,对方一听说是咱们隆家要提亲,都可愿意了。”
“照片都有了吧?”
“有了,省城萧员外家的闺女本来是没拍过照片的,听说咱们隆家要相看,专门请照相师傅给他们家的三小姐拍的照片,都送到了!”
“好!好!”
“您过过目?”
隆夫人接过两张姑娘的照片,看着:“我看两个都挺好,不过我相上了没用,这得让延宗亲自挑,他看中了,我们就下聘礼,等他一出来,立马成亲。一来,娶了媳妇能拴住他的心;二来,早点为隆家延续香火,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天井里,王婆子正伏在窗前偷听。
隆家长房,隆万氏道:“我说的嘛,挨了打,死了,又能活回来,原来监狱里有人啊!”
王婆子点头:“对,她们说的小四儿,就是佘管家的侄儿。”
“我知道,那个大个子长得跟个大虾米似的,他能当上官儿,还不都是隆家花钱给他买的!”
“还有就是,夫人好像给三少爷找了媒人。”
隆万氏惊道:“什么?!”
“说要让三少爷早点儿传宗接代,给隆家延续香火!”
“这么说的?”
“是,我亲耳听到的。”
隆万氏抄起一个花瓶就向地上砸去,“啪”地一声,在一边玩的隆喜功吓得嗷地一声尖叫。
隆万氏怒道:“叫,叫,叫,叫唤什么叫!你个废物,我白让你姓隆了,这都几年了?老太婆还不把你放在眼里!”
隆喜功委屈地哭了。
隆万氏呵斥:“不许哭,一边儿去!”
隆喜功连忙跑了。
隆万氏咬着牙:“好,不拿我们长房孤儿寡母当回事儿,我就给你搅个天翻地覆!”
孝兴原来瑛娘家的院落里,大雪皑皑,到处都是一片白色,管家推开门,走进小院。
管家一进门,见时少卿正在餐厅吃饭,他走上前刚要说话,哪成想时少卿开始骂人:“什么东西?!你炖的这也叫鸡汤?挺好的东西瞎了!就这手艺,你还敢说自己是厨子?”
站在一旁伺候的厨师吓得哆里哆嗦,还想解释。
时少卿不耐烦道:“滚!滚!滚!”
厨师连忙退下。
管家叫道:“老爷。”
时少卿一见管家,更是气儿不打一处来:“你个废物还有脸回来?半个月前我就说,得去牢里给瑛娘送棉衣了,可你个废物这么点儿事都办不成!结果怎么样?下雪了!外面下上大雪了,我的瑛娘还在牢里挨冷受冻!”
管家道:“老爷息怒,息怒!容我跟您细禀,监狱里管事的这个佘头,软硬不吃刀枪不入,我真是为难啊。后来我打听了,他不是别人,是隆家大管家的亲侄子。”
时少卿道:“我知道是他!当年抓我的、打我的都是他!他是隆家的人,所以我才担心我的瑛娘!我担心隆家利用他害死瑛娘!”
管家回话:“这个您放心,监狱里的兄弟们说了,他还是很关照瑛娘的,就是知道您要探监,死活不肯通融。不过总算找到机会了,刚得了信儿,姓佘的离开了监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趁他不在,兄弟们带您进去。”
时少卿瞥了一眼管家:“你怎么不早说啊?我让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了吗?”
“准备了。”
“都带上,还有我在省城给瑛娘选的小棉袄!”
“准备好了!”
“吃的呢?”
“已经派人去饭馆子订饭了。待会儿您到了监狱,饭菜准保送到!”
“好!好!太好了!”时少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隆家佘管家房,佘队长正在吃着面条,碗里加了很多肉,佘队长吃得美滋滋的。
佘管家问:“三少爷最近没挨打吧?”
佘队长摇头:“没有,自打伤好以后,隆延宗就像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再也不摆少爷架子了,成天嬉皮笑脸的,谁还揍他呀?”
佘管家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佘队长说:“姑姑,你快把东西给我,吃完了我得赶紧回去。”
佘管家道:“你别急啊,夫人说要见你,有些话要亲口嘱咐你。”
“哦,是吗?”佘队长连忙加快了吃面的速度。
监狱单人牢房,时少卿缓步走来,看到瑛娘的背影,他满眼深情地叫着:“瑛娘……”
听到时少卿的声音,瑛娘一个激灵,回过头来充满了怒火,她万万没想到,时少卿还敢来。
时少卿低声道:“对不住,我才找到机会来看你,你受苦了。”
瑛娘转过身来,时少卿惊讶的发现,她的肚子已经显怀。
时少卿问:“你的身孕这么显了?孩子在肚子里怎么样?也没少让你受罪吧?”
瑛娘看着时少卿,摸了摸肚子:“儿啊,记住这声音,这是个奸人、骗子、凶手!就是他,害死了你爹!害得你跟着我坐大狱!害得咱们和三个姐姐骨肉分离!你长大以后一定替爹娘报仇,将这个畜生碎尸万段!”
说完,瑛娘转过头去不再看时少卿。
时少卿无比的委屈:“你恨我骂我也就算了,干嘛扯上孩子?”
瑛娘不理他。
时少卿道:“瑛娘,请你放心,你从监狱里出来以后的事,我都安排妥当了。你们以前住的房子,我买回来了,屋里的家什摆设又添置了些。这两天我正在帮你试厨子,试了几个都不满意,我算了,你出狱的时候孩子才两个月大,我一定找一个手艺好、勤快干净的厨子,给你和孩子做饭,我才放心。”
瑛娘像是根本没听见。
时少卿又说:“还有就是,监狱管事的是隆家的人,成心为难我,所以我没法经常来看你,来给你送饭,你可别怨我!今天让他们订了一桌饭菜,马上就到,我跟他们说了,你有身孕,不喜油腻,要吃补养的,待会儿你试试合不合口。”
瑛娘的脸上冷若冰霜。
“还有就是,你看这个……”时少卿拿出一个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件棉袄。“这个是我上次去省城专门帮你选的棉袄,布料棉花都是从江南来的,贴身穿又柔软,又暖和。”
瑛娘很气愤,她觉得的时少卿的关心就是猥亵。
瑛娘不回头,时少卿举着棉袄很是尴尬。
这时,两个狱卒帮助管家拎着食盒而来。
管家说:“老爷,饭菜都到了。”
时少卿连忙转过身,对狱卒道:“辛苦二位兄弟了,快,找张桌来,给瑛娘摆上。”
县政府门口,天上仍在下着雪,马车远远地停下,王婆子打开轿厢的门,扶隆万氏下车。
“你就在这儿候着吧。”隆万氏说完走向县政府。
“谁?隆家的大少奶奶?我倒是见过,她找我干什么?”一听是隆家来人,洪县长不太高兴。
秘书道:“大少奶奶姓万,是河曲万家的……”
洪县长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秘书又说:“她兄长是省城的万专员。”
洪县长撇嘴:“哦?这么说我非见不可了?那就请吧!”
隆夫人将两个包裹精致的信封亲手交到了佘队长手里,她说:“佘队长,还得辛苦您把这两个交给延宗。”
佘队长笑了:“这什么呀?”
隆夫人说:“这里边是两张照片,是我从门当户对的十几位小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让延宗自己挑一挑,哪一个满意,就在哪一张照片的背后画个标记。”
佘队长疑惑:“选媳妇儿?他还在牢里呢,选媳妇儿有啥用啊?”
佘管家道:“夫人交待的事,你照办就是,哪儿来的废话?”
隆夫人制止佘管家:“我想等延宗从监狱里一出来,就给他成亲,用喜事撞一撞晦气。到时候现选,哪儿来得及?”
佘队长点头:“噢,明白了,我一定给您办好。”
隆夫人又说:“还有这件棉袄,告诉延宗一定要穿,这可是我这个当娘的亲手做的。”
佘队长接过棉衣:“放心吧。”
县长办公室,秘书递上一杯茶。
隆万氏接过来道:“谢谢。”
洪县长开口了:“去年与万专员在省城见过一面,闲聊时,他提起有个妹妹,嫁到了孝兴隆家。原来就是大少奶奶,失敬,失敬。”
隆万氏道:“嗨,我哥哥早就跟我说,与洪县长曾是同僚,相交甚欢,让我寻机拜访,可我新寡,在家守丧,一拖再拖,今儿个才来。”
“你有事儿?”
“我……”
“其实大少奶奶一来,我就知道是什么事了。隆延宗光天化日之下企图行凶杀人,鉴于他是隆家的三少爷,我这个小小的县长怕得罪不起,就请示了上方,判决书是省里下的,只判了一年。虽难以服众,可洪某也不想跟隆家闹得更僵,于是就做了顺水人情,没再追究。今天大少奶奶来,要是想求我为隆延宗减刑,就请免开尊口吧!隆延宗趾高气扬,目无法度,也该让他在牢里吃点儿苦头,长长教训了!”
“就怕他吃不着苦头!”
“什么意思?”
“哎呀,有些事我都看不惯,不说也罢……隆家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也不知道钱都进了谁的腰包,反正不会是洪县长了。您是清官,廉洁的很,谁不知道啊!”
“花钱做什么了?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就因为隆延宗坐牢,牢头儿就换成隆家的奴才了,您不知道?”
洪县长一愣。
“佘小四是佘管家的侄子!”洪县长一拳砸在桌子上,“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一辙?”
隆万氏见挑唆成功,不再言语。
监狱的单独牢房,瑛娘面对着墙站着,根本不回头,她的身后是摆着的饭菜,和焦急的时少卿。
时少卿拿来的棉衣等物都已经被放在了牢房里。
时少卿劝着:“瑛娘,我都打听了,几个月来你一直不好好吃东西,也是,这监狱里的吃食我是领教过的,难以下咽!今天这些菜可是我一样一样叮嘱过的,既不油腻又补养身体,你就赏脸吃一些嘛!”
瑛娘仿佛没听到,时少卿急得直松领带。
一旁,狱卒在跟管家嘀咕着,管家一直作揖。
管家来到时少卿面前:“老爷,差不多咱就回吧,万一姓佘的回来,撞上了,兄弟们就为难了。”
时少卿急了:“我才来怎么就让我走?我有一肚子话要跟瑛娘说,你们都离远点儿!”
远处的狱卒急得直使眼色。
管家示意明白,轻声道:“时老爷,怕就怕姓佘的知道您来探视,恼羞成怒,要是给瑛娘用刑怎么办?”
时少卿一愣,他确实有些担心。
管家又说:“老爷,女人脸皮都薄,您要是走了,她兴许就吃了。”
时少卿长叹:“也好,瑛娘,我走了,你保重。今年冬天,我就长住孝兴了。等你出狱的时候,我会亲自来接你,让你的孩子坐汽车回家,怎么样?”
瑛娘仍然不语。
时少卿却仿佛得到了默许:“那就这么定了,我走了!”他鼻子一酸,流下了泪水。
管家很是意外,偷眼观瞧,时少卿拭泪而去,可是瑛娘的脸仍是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