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瑛娘带着三个女儿从院子里出来，关上门刚要走，发现一众伙计站在门口。
一个伙计问道：“二少奶奶，您这是要走啊？”
瑛娘点头：“啊，要走，你们……”
伙计们答道：“我们来送送二少奶奶……”
瑛娘非常感动：“各位伙计，这两年没少听二少爷夸你们。现在二少爷走了，你们还得再找营生，对不住啊……”
说着，瑛娘对伙计鞠躬。
那个伙计挠头：“别别，二少奶奶，我们……”
瑛娘发现伙计们有些尴尬：“你们有事？”
一个小伙计劝道：“哎呀，别说了，咱们走吧！”
一个年长伙计说：“不说？我老娘病在床上，等着我抓药呢！”
另一伙计搭茬：“是啊，我也有儿有女，我得养孩子啊！”
一时间伙计们议论纷纷。
瑛娘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大家有话请直说。”
年长伙计开口了：“是这样，从过年到现在，我们都没拿工钱呢。二少爷说了，今年买卖要做大，用的本钱多，让我们好好干，到年底一起结账，还多给我们赏钱。所以我们都勒紧裤腰带等着，可是……东家走了，我们也不能白干这小半年啊！”
另一伙计也说：“二少奶奶，您别怪我们，我们知道您货栈卖了，房子也卖了，可是……您毕竟是二少奶奶啊，我们跟您比起来，那更穷了！”
瑛娘连忙说：“几个月都没给你们工钱？真是对不住啊！我这有些钱，你们看够不够？”说着，瑛娘将隆福给的所有钱都掏了出来，“要是差不多，就分一分，要是差得多，就只能先欠着了，以后，我有了再还……”
年长伙计上前接过钱数了数：“二少奶奶，差不多够。”
年长伙计说完回头：“大伙儿快谢谢二少奶奶！”
十几个伙计齐刷刷的给瑛娘鞠躬，这下，瑛娘一家四口身无分文了。
荒野山路上，瑛娘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地走着。
念娣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伸出胳膊做出要抱的样子。
瑛娘上去刚要抱念娣，招娣上前：“不行！你起来自己走！娘够累的了，你还让她抱！”
“哇”的一声，念娣哭了起来。
瑛娘说：“招娣，你妹妹还小嘛，你小的时候，娘不也是老抱着你。来，来，来，娘抱。”说着，瑛娘将念娣抱了起来。
一家四口继续艰难地走着。
盼娣突然出声道：“娘，你把钱都给了他们，我们饿了，吃啥？”
瑛娘反问：“你身上的包裹里不是有干粮吗？”
“可是……吃完了呢，以后呢？”
瑛娘笑了：“到了古风村，咱家有地，种地就能有粮食，有粮食就有吃的了！”
一家四口继续艰难地跋涉着。
瑛娘用一个包裹，将念娣背在了自己的肩上，念娣很累，睡着了。瑛娘被压得直不起腰，只能借助一根棍子的力量，艰难前行，招娣摔倒了，盼娣将她拉了起来。
瑛娘带着三个孩子从路口拐过弯来，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到了，到了。咱们总算是回到家了！”
盼娣和招娣都认识这里，她们非常开心，跑向自己的家。瑛娘从怀里摸出钥匙打算开门，可是到了家门口，发现门并没有上锁。
瑛娘疑惑：“不对啊？两年前咱们搬走的时候，我亲手上的锁。咋？招贼了？”
瑛娘说着，推门就进。
瑛娘一进门愣住了，同时被吓到的还有院子里的老两口，老两口在干着农活，一见瑛娘进来，问道：“你们找谁呀？”
认了半天，老太太终于认了出来：“哎呀，是瑛子。”
老头也认出来了：“真是瑛子！”
老太太寒暄道：“盼娣、招娣都长这么大了？这个是老三吧？有两岁了吧？”
老头问：“瑛子，什么风把你们吹回古风村来了？”
瑛娘不好意思道：“……您是村东头的郝大叔，对吧？大婶……你们怎么住到我家来了？”
两位老人愣了。
郝大叔问：“您的家？这房子还有你们的地，隆家二少爷都卖给我了啊？”
瑛娘吓了一跳：“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郝大叔想了想：“去年春天吧！”
“不能吧？”
“真的，这我们还能糊弄你？快，老婆子，进屋拿文书给瑛子看。”
很快，一纸文书送到了瑛娘的手里，瑛娘拿着文书，直哆嗦，可她不知道说什么。
瑛娘愣了半晌，开口说道：“郝大叔，郝大婶，瑛娘是个睁眼瞎，不认字！可我知道这房子是我爹亲手盖的，他临终前留给了我。还有地，是我爹我娘还有我，我们自己开的荒，怎么会卖给你们呢？我不信，我没法信！你们说是我孩子她爹卖的，有没有证人？”
瑛娘遭到了晴天霹雳，她有些激动。
过了一会儿，证人到齐了，堆满了整个院子。
一个老汉说：“就在这院子里，隆家二少爷摆下了酒席，说答谢老邻居！他还替你给大伙都敬了酒。”
另一个老汉接着说：“是啊是啊！在酒桌上你女婿说的，在孝兴做了大买卖，住了大宅子，这乡下的房子、地都没用了。过些年，刮风下雨的没人管房子该塌了，问老街坊邻居们谁愿意要，就卖给谁。”
郝大叔满脸的惭愧：“是啊，是啊！咋？他没跟你商量？”
郝大婶说：“瑛子，我们可是把这辈子攒下的那点钱都给了你女婿才换了这三间房和两亩半地。这不，写文书那天大伙都在，我在这古风村住了一辈子，可从来没说过半句瞎话！”
瑛娘喃喃道：“我孩子他爹，做买卖要路过古风村我知道，要回来看老邻居我也知道，可我……”
作证的老汉问：“瑛子，老汉我打听打听，你咋带着仨孩子回来了？隆家二少爷又看上别人家黄花大闺女，把你休了？”
瑛娘愣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汉愤愤不平道：“那他可太不是东西了，咱们古风村是你娘家，我们找他算账去！”
一群街坊邻居附和。
瑛娘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盼娣想说出实情：“我爹……”
可这两个字刚说完，瑛娘一把捂住盼娣的嘴，“盼娣，别乱说！”
盼娣露出了不解的眼神。
瑛娘编着瞎话：“是这样，我想大伙儿了，就带着仨闺女回来看看。再有就是，我也觉得这房子还有那两亩半地荒着挺可惜的。没想到孩子她爹想得周到，去年就替我卖给郝大叔了。他可真是的，也没跟我说一声。大家都挺好的，是吧？挺好就好。盼娣招娣，咱们走吧……”
郝大叔急了：“那哪儿行啊！这么大老远回来，还带着仨孩子！老婆子，快做饭去！隆家二少爷把房子、地都卖给了咱们，咱们明摆着是占了便宜的！瑛子回来了，咱得好好做顿饭谢谢人家！”
一个邻居说：“你就不应该一口一个瑛子叫着，得叫二少奶奶！”
郝大叔点头：“对，对，二少奶奶！”
郝大婶说：“二少奶奶，您带着孩子们进屋，我做饭去！”
瑛娘摇头：“不了，不了！盼娣招娣，咱们走。”瑛娘说着，拉起孩子们就往外走。
郝大婶在她身后叫着：“别，别啊……”
很快，郝大婶拿着笸箩，里面装着鸡蛋、饼子，追了出来：“二少奶奶！瑛子，饭都不吃哪行啊？这早上剩的还有些干粮、鸡蛋、咸鸭蛋……带上，都带上！”
瑛娘真的不想拿，可她看到盼娣招娣都舔着嘴唇，连忙点头称谢。
郝大婶将吃的全都塞在了瑛娘的包裹里，远远地，郝大叔和街坊邻居们一直送着，送着。
烽火台上的高草被吹的瑟瑟发声，瑛娘带着孩子们在烽火台背风处，狼吞虎咽的吃着饼子和咸鸭蛋，瑛娘看着干粮想着，将一部分留了起来。
是夜，瑛娘将三个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不远处的篝火已经快熄灭了。
看着三个孩子疲惫地睡着了，瑛娘终于忍不住心头的痛苦，悄然起身沿着烽火台转向另一侧，蹲在蒿草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瑛娘哭道：“隆继宗啊！你个没心眼儿的货！做生意被骗也就算了，怎么把我爹我娘留给我的家当也卖了！你这一下可真让我们娘儿五个无家可归了！隆继宗啊……隆继宗……”
瑛娘嚎啕大哭，哭着哭着突然意识到什么。
“娘”，一声稚嫩的喊声，让瑛娘惊恐，瑛娘回头，见是念娣，念娣站在远处，脸上有些害怕的看着娘。
这是念娣头一回叫娘，瑛娘看到念娣的目光，实在忍不住了，冲过去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瑛娘紧紧的抱着念娣的头，泪如泉涌。
瑛娘背着念娣，领着盼娣、招娣，跋涉在土路上。
招娣轻声道：“娘，我饿了。”
瑛娘看了看招娣，从随身携带的背袋里拿出仅剩的半张饼，瑛娘将饼撕了一块儿，递给招娣，又将剩下的饼撕开一半儿递给盼娣。
接着瑛娘轻声问道：“念娣，你也饿了吧？来，吃饼。”
到念娣手里，只有一小牙儿，念娣接过饼来吃着。
瑛娘看着啃棒面饼子的三个孩子：“先吃点垫垫，前面就有镇子了。好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到镇子上，娘让你们吃肉！”
听到要吃肉，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点着头，瑛娘叹了口气。
此时，一辆汽车迎面而来，扬起尘土，瑛娘连忙带着三个孩子往路边让去。
洪小姐坐在汽车里，她远远的已经看见了瑛娘和三个孩子，可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就在汽车驶过四人之际，洪小姐回头再看。
尘土过后，护着三个孩子的瑛娘望着汽车的背影。
这回洪小姐认出瑛娘，大喊：“停车！”
汽车停在了路边。
洪小姐跳下汽车前去追赶瑛娘，喊着：“瑛娘！”
此时瑛娘已经带着孩子向前走了，听背后有人喊叫自己的名字，驻足回头。
洪小姐快走几步：“真的是你？你们没回老家古风村？”
瑛娘冷冷的反问：“洪小姐，你怎么知道我要回老家？”
洪小姐道：“我……我还是叫你大嫂吧。大嫂，隆继宗在省城摊了官司，是我给隆家报的信儿。后来我拿着叔叔的信到省城疏通关系，想救隆继宗出来，可是我去晚了，隆夫人已经把他接回了孝兴。我以为他没什么大碍，就没着急回来，哪成想……真是可惜呀，隆继宗一个大男人，被活活的气死，他也太小心眼儿了吧？”
洪小姐沉浸在自己的惋惜中，完全没注意到瑛娘的反应，瑛娘的目光很冷。
洪小姐接着说：“我到家里吊唁，发现换了主人。一打听才知道隆继宗欠了钱，你把货栈和房子都卖了。你们孤儿寡母的，什么都没了该怎么活啊？这几天我连做梦都梦见你，梦见这三个孩子。我打听了好几天才知道你们回了古风村，就跟叔叔借了汽车，想去看看你们……”
“看我？看我有多可怜？呵呵……”瑛娘冷笑，“洪大小姐，你可真有闲心，拿我这个苦命的女人找乐子。你还嫌害我害得不够惨吗？”
洪小姐没想到瑛娘是这个态度，不知该说什么。
瑛娘道：“隆家说我是丧门星……可我觉得你才是我们家的丧门星！！！我跟隆继宗在古风村住的好好的，要不是你想跟隆家攀亲，我们怎么会回到孝兴？？？你明知道继宗是有媳妇有孩子的，还死缠着他！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不回孝兴，什么都不会发生，隆继宗根本不会死！是，我们孤儿寡母现在什么都没了，可我用不着你可怜！想看我瑛娘的笑话？没门儿！”
洪小姐想解释，可瑛娘根本不给她机会，她接着说：“姓洪的你听着，少假惺惺的装好人，我瑛娘这辈子没恨过谁，可是我恨你，恨你！”
洪小姐被骂得满脸泪水，无言以对。
瑛娘转向孩子们：“盼娣、招娣，念娣，你们都记住这个女人，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要让这个女人看咱们的笑话！哪怕是要饭也不许要到她们家门口！走！！！”
瑛娘说完拉起孩子们就走。
被背在瑛娘身后的念娣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回过头来看着洪小姐，念娣的目光让洪小姐无地自容，她泪眼婆娑。
当铺里，一个银戒指被放在铺面上，掌柜的抬起头，掂了掂：“这能值几个钱啊？还有别的吗？”
瑛娘想了想，将耳环摘了下来，也放在铺面上，可掌柜的仍是一脸的嫌弃。
瑛娘垂下头，不好意思道：“掌柜的，就求您接了当吧，孩子饿了两天没吃饱饭了。”
掌柜的撇着嘴：“这么点儿玩意儿，还得让我写一回单子，你可真不嫌麻烦人！”
掌柜的到一旁去写当单，三个孩子站在瑛娘身旁，可是当铺柜台很高，她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静静地等着。
小摊儿上，瑛娘一家坐在桌前，念娣睡着了，瑛娘把她抱在怀里。
一碗肉被放在了中间，盼娣、招娣同时用筷子去夹，可是又都停住了，两个孩子懂事的又将筷子收了回去。
瑛娘看着：“咋了？馋了还不吃？”
盼娣说：“娘先吃。”
招娣说：“妹妹醒了再吃。”
瑛娘欣慰道：“你们俩先吃吧，给妹妹剩几块就行。”
可是姐俩还是不夹。
瑛娘笑了：“前几年在古风村，俩月能有一回肉吃就不错了，你们俩也没有这么馋。这两年，跟着爹过好日子，天天有肉吃，倒把你们惯坏了。吃吧，吃吧，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吧？快吃！”
瑛娘这么说，眼眶里却噙满泪水，她为两个孩子夹肉，两个孩子这才大口大口地吃着。
汽车停在隆家的大门前，洪小姐下车，走向高台阶。
隆福迎了上来：“洪小姐，您找夫人？”
洪小姐想了想：“你是叫隆福吧？我们在临县见过。”
隆福点了点头。
洪小姐说：“我知道隆继宗活着的时候最信任你。”
隆福愕然，不明白洪小姐想说什么。
瑛娘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三个孩子在街上走着。瑛娘低着头，恐怕被别人认出来，没想到迎面却被身材高大的隆福拦住了。
瑛娘没有抬头，她不知道拦住她的是隆福。
可是招娣却已经喊出了：“福爷爷。”
瑛娘这才连忙抬头：“福叔。”
隆福劝道：“二少奶奶，回家吧。”
“什么？”
“带着三个孩子，跟我回隆家吧！”
“不，福叔，我有家。”
“二少奶奶，您就别瞒我了。洪小姐昨天去找过我，她说她在半路上碰见了您，被您骂了一顿。她不知道您为什么没在古风村住，就去古风村看了，才知道二少爷把古风村的房子、地都卖了。”
“姓洪的真是闲着没事干！”
“她也是好意，要不是她，我咋能知道这消息？二少奶奶，隆家那么大，还养不活你们娘四个？”
“我不需要隆家养，我自己能干活，能养大我的孩子们！”
“你不是已经有了身孕嘛，出殡那天你亲口说的。孩子一天天大起来，你怎么干活？”
这下瑛娘被问住了。
隆福有些为难，但他一咬牙：“老奴问句不该问的，二少奶奶要是生气，就给老奴个嘴巴！”
“福叔，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奴想问问，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二少爷的吧？”
瑛娘闻言气坏了，真的举起了胳膊。
隆福凑了上去：“二少奶奶尽管抽老奴，您这一巴掌抽在我的脸上，我就放心了！”
瑛娘向后退了一步：“福叔，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您问出这句话，一定是有人挑拨是非。”
瑛娘咬了咬嘴唇：“唉……谁让碰上了时少卿这个畜生呢？有人说闲话，我也没办法……您跟继宗情同父子，问我这句话我不能怪您。”说着，瑛娘垂泪。
“二少奶奶……”
“我瑛娘在此发誓，从来没做过不守妇道的事，若撒谎，天打雷劈，永世不得托生为人！”
“好！二少奶奶，有您这句话，我就全明白了，就是舍了这条老命我也要去夫人那，替你们娘儿四个，不，替你们娘儿五个求个情！”
“别！福叔，我发誓，不是为了让你去求婆婆。继宗才走，她心里正难受，我们回了家，只能更给她添堵。我知道她有胸口疼的毛病，要是把她气坏了，岂不更是我的罪过？福叔放心，虽然古风村的家没了，可是我还有娘家呢！”
“娘家？当年你娘把你卖了，换了棺材才埋的你爹，你娘家日子要是过得好，能卖闺女？”
“我记得隆家的老祖宗说过，选中了我当河姑，会给我娘和我哥哥赏钱，兴许，后来他们日子就过好了呢？”
“行了！快三十年了，你娘还在不在人间都不知道。你去哪儿找娘家？又怀着身孕，又带着三个小姐……不行！不行！你跟孩子说过，让她们一辈子不许忘了我这个福爷爷，对吧？既然孩子们叫我一声爷爷，那我就是长辈。二少奶奶，请允许老奴替您做回主！”
瑛娘有些无奈，但心存感激。
隆家大门口，瑛娘带着三个孩子在角落里等待着，有好几个婆子和下人已经出现在门口指指点点看着。
王婆子从后面挤进来向远处张望，她看到瑛娘很不自在。
隆家长房屋里，隆万氏“腾”地站了起来：“隆福？这狗奴才好大的胆子啊！隆家还有没有规矩了？我就不信了，一个奴才敢做这样的主儿？”
隆万氏说着就往出冲，刚汇报完情况的王婆子掐着腰跟在隆万氏身后。
隆家客厅里，隆福在求隆夫人。
隆福说道：“不管怎么样，三位小姐是二少爷的骨肉，二少奶奶也跟我打了保票，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姓隆。万一要是个男孩，这就是隆家的血脉传承啊！”
隆夫人仿佛听进去了，可是没表态。
隆福咽了一口吐沫跪倒在地：“夫人，老奴恳请您收留二少奶奶，咱们隆家老祖宗一向积德行善，每遇灾年都要设粥棚救济灾民。现如今怎么能看着家里人逃荒要饭，无家可归呀？！”
隆夫人闻言眉头微皱。
隆家的长辈三叔公、四叔公、七舅爷也都在，老头们默不作声，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也可怜孤儿寡母。
站在一旁的佘管家叹了口气：“这二少爷也是怪了，古风村我去过，那几间破房子值几个钱？卖它干嘛？二少爷缺钱就缺到这个份儿上吗？”
很明显，佘管家的情感天平也倾向于收留瑛娘。
正在这时，隆万氏冲了进来，她大喝一声：“隆福，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自打那妖女回到了隆家，隆家就不得太平吗？她生出了灾星，妨死了大少爷，灾星一开口又妨死了二少爷。你把这样的人往回领，你真的想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啊？婆婆，这种狗奴才不能让他留在隆家了。佘管家，叫人乱棍把他打出去！”
隆夫人见隆万氏来了，很烦，没接她的话茬，佘管家也一动不动。
隆万氏继续挑拨：“婆婆，这么一个看门的下人您真的要听他的？”
隆夫人将头转向另一头。
隆万氏接着说：“我知道，这老头以前当过管家，后来犯下了大错，您宅心仁厚，没报官送他去坐牢，就用家法打折了他条腿，还让他留在家里看大门，对吧？我说隆福，当年夫人放过了你，你不知悔改，今天你还得寸进尺？你是什么东西，替那妖女求情？佘管家，你还不动手把他打出去，等什么呢？！”
佘管家很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隆万氏不满：“你也算是个管家，真是废物！我自己来！”
说着，隆万氏就冲向一个大花瓶，从花瓶里抽出掸子，向隆福身上就打。
隆福用胳膊一挡。
隆万氏气坏了：“你还敢还手？”
隆万氏又要抡。
隆福“腾”地站了起来：“我看你打我一下试试！”
王婆子见隆福一声怒喝，连忙上前护住隆万氏。
隆福怒道：“你说的没错，我以前是当过管家，那个时候你还没进隆家。我在隆家四十多年了，老太爷曾经亲笔给我写过四个字，你知道是什么吗？”
隆福说着逼近隆万氏，瞪圆了双眼。
隆万氏吓了一跳：“你敢跟我瞪眼睛，大吼大叫？婆婆，你给我做主啊！”
隆夫人“啪”的一拍桌子：“太不像话了！隆万氏，你好歹也是大家闺秀，瞧你现在这个样子！”
隆万氏正扭捏着身躯，手持着掸子挥舞，听隆夫人这么一说，收了身形。
隆万氏故作委屈道：“婆婆，你竟然为了这么个下人，跟我发火？”
隆夫人正色道：“隆福不是一般的下人，他进隆家四十多年从来没犯过错！”
“没犯过错？没犯过错那您凭啥打折他的腿，免了他的管家，让他看大门去？”
“隆福的腿不是我打折的，是土匪打折的！咱们隆家和七十二寨的土匪结仇，是因为两个土匪头子上门敲诈，被老爷送进了官府，砍掉了脑袋。那一年，黄河之畔，老爷蒙难，土匪绑走了老祖宗，下了绑票，让隆家出一个男丁，拿着赎金，上七十二寨换回老祖宗。我一看绑票心里就一清二楚，土匪就是想要咱们家两个男人，给那两个土匪头子偿命！”
三叔公、四叔公、七舅爷面面相觑。
隆夫人接着说：“对了，当年三叔公、四叔公、七舅爷都在，这个家的男人除老爷外只有我大儿子传宗长大成人。族中各位长辈都逼着传宗去七十二寨，传宗只得从命。我明明知道传宗有去无回，哭的死去活来，这个时候隆福出了主意，说自己愿意代替大少爷上土匪山，他快马加鞭，在半路上拦住了传宗，为我保住了儿子。隆福谎称是老太爷的亲侄子，要用自己的命，换回老祖宗！可是土匪根本不认账，一枪打折了他的腿，他这条腿是替传宗折的！”
隆万氏听了有些傻眼。
七舅爷诧异道：“啊？当年我们一直以为是传宗上了七十二寨，土匪出尔反尔，拿了银票又不肯放人呢！”
三叔公接茬：“是啊。”
四叔公上下打量着隆福：“原来还有这么一折，这隆福真是个忠仆啊！”
隆福有些不好意思，他一直摇着手。
隆夫人摇了摇头：“这件事情隆福不肯让我说出去，他怕族中长辈指责传宗贪生怕死，不敢去救自己的奶奶。管家，也是他自己辞的，他说老爷走了，他一个大男人给我当管家不方便，传宗媳妇，你都听明白了吗？”
隆福叹气道：“夫人，过去的这些事您别说了！”
隆夫人却说：“我要说！你……”隆夫人指点着隆万氏，“你给我听着，老太爷确实给隆福写过四个字，那四个字是‘忠心耿耿’！”
隆万氏只好胡搅蛮缠：“嗨嗨嗨，您说这么多干啥啊？老辈子的事儿谁愿意知道啊？您不就是反悔了吗？那灾星妨死了传宗和继宗您都忘了？愿意把她们都接回来供着，就供着呗。那灾星会说话了，可管您叫奶奶，出了啥事可别怪我今儿没提醒您。”
隆夫人闻言多少有些忌惮，隆家长辈们也都相互交换着眼神。
隆万氏接着说道：“说那女人肚子里还揣着个孩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能姓隆吗？这事儿您心里跟明镜似的吧？京城来的小白脸跟她偷奸的事，孝兴城谁不知道？继宗还不就是被他们逼死的！肚子里真有孩子，也是那小白脸的！我的话可说完了，婆婆你爱听不听，反正我是长房媳妇，不能眼见着这个家毁了。”
一下子，隆夫人又没了主意，佘管家也不好说话，三叔公、四叔公、七舅爷都很为难。
半晌，七舅爷开口了：“这……传宗媳妇说的也有道理，让那个女人和灾星回来确实不合适。”
三叔公说：“是啊，说肚子里有孩子，是真是假还不清楚。”
四叔公也说：“就算有……”
四叔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唉，我们隆家怎么摊上这么丢人现眼的事！”
隆福见陷入了僵局，万分着急。
隆夫人转向他：“隆福啊，你也都听见了，有些事也不是我可怜他们就行的。”
隆福说：“夫人，三叔公、四叔公，七舅爷，就算你们觉得二少奶奶和三小姐回来不合适，可是盼娣和招娣总是隆家的姑奶奶吧？让她们上街去要饭？”
这回，七舅爷点了点头：“那两个女孩子眉清目秀的，看着也挺懂事的。”
隆夫人抬起眼来看向三叔公四叔公，目光中带着祈求。
三叔公颔首：“隆福说得对，隆家的小姑奶奶怎么能上街去要饭？”
四叔公也说：“就是，继宗他娘，你是隆家的当家人，是那两个孩子的亲奶奶，继宗死了，两个孩子本该由你抚养，接她们回隆家，一点错儿没有！”
隆夫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接受了这一意见，隆万氏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没了法子。
隆家大门口，隆福一脸的惭愧：“二少奶奶，隆福位卑言轻，没把差事办明白。请您多多见谅啊！”
瑛娘连忙说：“看您说的，隆家愿意收留盼娣和招娣，已经太好了，快，你们俩过来，谢谢福爷爷！”
盼娣、招娣对视着，不说话。
瑛娘嗔怪道：“看这俩孩子，一听说要回奶奶家当小姐，人都傻了。福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她们计较啊，我替孩子们谢谢您。”
瑛娘深深地鞠了一躬。
隆福忙挥手：“二少奶奶，千万别这样，老奴不敢当。”
瑛娘转过头去：“盼娣招娣，跟福爷爷走吧。在奶奶家不许惹祸，奶奶要是发脾气训你们几句，你们不许顶嘴，更不许气她。奶奶岁数大了有胸口疼的毛病，你们要是把她气坏了，就是对不起爹，是大不孝！”
盼娣、招娣看着瑛娘仍不说话。
瑛娘又说：“还有，回了隆家，奶奶肯定会给你们找教书先生教你们认字，你们可得好好学！你们虽是女孩子，可识文断字太重要了，千万别像娘似的，一个大字儿不识，当睁眼瞎！”
两个孩子仍不言语，但已红了眼圈儿。
瑛娘又嘱咐道：“还有，你们姐俩一辈子也别分开，俩人在一块，互相有个照应，比一个人强多了，千万记住，一辈子别分开！”
瑛娘咬了咬牙，强挤出笑：“好了，娘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跟福爷爷进门吧，先去给奶奶磕头，去吧！”
瑛娘说完转过头去。
哪成想盼娣、招娣突然一起大叫“娘——”。两个孩子冲上前抱住了瑛娘的腰。
瑛娘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也淌了下来，门楼里面有很多人在围观，人群后的王婆子撇着嘴。
瑛娘强忍着不舍，用手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好了好了，盼娣招娣，别哭了别哭了，你们是隆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那么多人看着呢，有点小姐样，别让人家笑话。快回奶奶家吧，把眼泪都擦的干干净净的。”
说着，瑛娘俯身给两个孩子擦眼泪。
招娣大声道：“不，娘，我要跟娘在一起！”
盼娣也说：“娘，我们不走，我们要跟娘在一起，我和妹妹都听您的话，您别让我们走！”
瑛娘拍着两个孩子的头，看着隆福有些尴尬：“福叔，不好意思，这两个孩子生下来，就没离开过娘，让您笑话了。”
隆福此时也是老泪纵横。
瑛娘又对孩子说：“别哭了，孩子大了早晚都是要离开娘的，你俩都这么大了，该懂事了。再说，又不是一辈子见不着了，等你们出嫁的时候，福爷爷会给娘捎信儿的，到时候娘来送你们，噢，快走吧！”
两个孩子仍不走，一出溜全都跪在了地上，抱着瑛娘的大腿。
盼娣说：“娘，您别不要我们，我们要跟娘在一起！”
招娣哭了：“娘，我不走，我以后不说饿了还不行吗？”
盼娣也哭了出来：“娘，我也不说饿了，我一辈子啥也不吃，还不行吗？”
两个孩子的哭声引得念娣哇哇大哭，也来抱瑛娘的大腿。
瑛娘突然厉声道：“行了，都别哭了！”
孩子们被吓得全都停止了哭。
瑛娘用腿一踢，将招娣踢到了一旁，另一条腿也一踢，盼娣也被迫松开了手。
瑛娘严厉道：“你们两个大的，都给我站起来！”
盼娣与招娣站了起来，瑛娘将念娣抱在怀里。
瑛娘说：“你们两个是姐姐，怎么能这么不懂事？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娘没本事，养不活你们吗？！没有你们俩，娘兴许还能把妹妹养大成人。加上你们俩，咱们是四张嘴，娘有什么本事全都喂饱了？你们非要跟着我，要是饿死了，娘怎么有脸面去见你们的爹？跟福爷爷走，要是不走，娘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盼娣、招娣又哭了：“娘……”
瑛娘瞪大了眼睛：“还哭！！！”
瑛娘咬紧牙关：“跟福爷爷走，走！”
两个孩子仍然不依：“娘，我不走……”
瑛娘狠狠心：“福叔，带她们进去！”说完瑛娘扭头就走。
两个孩子刚要追，瑛娘回过头来：“谁敢追我，我就拿脑袋撞墙！！！”
两个孩子停住脚步大声的喊着娘，但是她们真的不敢追，隆福上前将两个孩子揽在了自己的怀里，看着瑛娘的背影。
瑛娘抱着念娣大踏步的向远方走去。
念娣向着两个姐姐的方向哭嚎着：“姐——姐——”瑛娘的身后，仍传来盼娣与招娣呼唤娘的声音。
瑛娘的泪珠洒落，一滴、一滴，这一番骨肉分离只有做娘的才能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