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的事,程进和许文君联名上书朝廷,因身负皇命,并未在此久待,停了不过两日,便双双启程赶往儋州。徐州暂由司马主事,待沈京烛回京述命之后,朝廷会另当选派人手到此。
赵夫人的丧事一经处理完毕,赵朗便主动搬出了府衙。虽则赵子兴的所作所为引得人神共愤,但赵朗无辜,柳儿无辜,沈京烛派人寻了处小院子供他们俩居住,还让李湛暗中多加关照。两个不过十二岁的孩童,自此相依为命,谁也不知斯年过后会是何等光景。朱刺亦有隐忧,然则如今她亦是自身难保,对赵朗和柳儿也无计可施。
一干事宜处理完毕,沈京烛一行不日即将启程。
午后,朱刺在房里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完毕。她的东西当时都被山贼劫走,至今也没有半点消息,唯一的行李不过是到徐州之后沈京烛大发慈悲给她买的两身衣裳,小小一个包袱便将全身家当囊括完。
她推门出去,看见林文祁正低着头行色匆匆往院外走,她朝他挥挥手,可他心思重重,压根没有扫她一眼,径直出门去了。
她转身走向后院,刚绕过月门就听到剑风萧萧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寒光一闪,一个东西贴着脑门一跃而过,刮起了小小的一阵风。她骇然大惊,手臂便被人重重一扯,身后的廊柱上“哐当”一声,方才掠过她耳边的那柄剑入柱三分。
沈京烛捏着她的手臂加重了力道:“不要命了?连剑也不躲?”
她这才后怕起来,双腿发软,颤颤地说:“沈侍郎剑气凌人,在下躲无可躲。”
她的狗腿模样让沈京烛很是受用,从廊柱将剑抽出来,擦了擦,递给剑奴。
沈京烛看到她眼下浮现出淡淡泛青的颜色,微微皱眉:“昨夜没睡好?”
朱刺默然点头:“嗯。”
他说道:“我已经让李湛私下照看赵朗和柳儿,只要他们俩一有动向,李湛就会来信禀告,你不必多想。一切等程侍郎和许少卿从儋州调查回来之后,看过形势再说。”
她抬头看向沈京烛,见他近在咫尺,正低头看着自己,两人相距极近,几乎呼吸相闻。她慌地挪开眼睛,不敢同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对望,低下头细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赵朗和柳儿的事情不得安眠?”
“心思简单,毫无城府。”沈京烛嘴边扯起一丝戏谑地笑。
朱刺明白现在自己的处境,决计不是同这二世祖斗气的时候,于是低眉顺目道:“沈侍郎说的是。”
沈京烛颇得意,唰的一下摇开扇子,道:“你这狗腿模样,本部很是受用。”
朱刺恨得牙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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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沈京烛几人饯别,徐州司马晚上设宴寻园,特邀了徐州达官显贵作陪。朱刺不善应对宴席上的觥筹交错,本想借口不去,可沈京烛头一歪,眼一横:“宴上他们必定会问这次破案的因由,难不成你还要我解释去? ”
沈大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朱刺不敢再说不去,只好拾掇拾掇跟着沈京烛朝徐州有名的寻园里走去。寻园是个十分风雅的地方,不像是家酒楼,倒更像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园子,大园子里套小园子,小园子里有假山流水亭台楼阁。
身穿藏青色袍子的茶博士领着沈京烛三人进园子,园子里种了很多的树,刺槐花沉甸甸地压在枝头,迫得叶子都快坠在行人头上。凤凰木则鲜艳骄傲,花簇从绿得鲜亮的叶子里冒出来,像一盏盏宫灯挂在林间。园林深处,露出一方檐角高耸的亭子,茶博士送到门口便道:“几位爷,到了。”
沈京烛点点头,用扇子挑起帘子走了进去,朱刺长舒了口气,跟上了他。
撩开帘子是个小巧的外间,又有一道帘子,隔开里面的宴席,透过湘妃竹帘,朱刺看到茶桌上搁着个风炉,咕嘟咕嘟煮着水,茶案后有个男子正低头拨弄着风炉里的炭火。
朱刺轻咳了声,边说“沈侍郎,请进”便撩起隔断茶室的五色帘,男子从茶炉上抬起头来。
朱刺手里还握着珠帘,毫无征兆地就愣在了那里。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具体说来,她应该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会遇到他。
里间坐着的那个男子叫薛亦,朱刺十岁那年小皇帝离开后不久搬到朱刺隔壁的院子去的,前年他不辞而别,两人就再没有见过面。
朱刺从小就生活在江南那一方小小的院子里,什么时候院里新来两只蚱蜢她都会觉得新鲜。薛亦第一次从墙头探个头向她打招呼的时候,她心上一颗种子奋力挣脱土壤的束缚,揪得心脏一疼,种子在一刹那长出小芽、长出花茎、长出叶子,然后在最高最高的顶上,开出了一朵巨大的、雪白的、美丽无比的花。
那会儿薛亦个子还不怎么高,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一笑就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睛的牙:“我叫薛亦,是你的邻居。”
朱刺心上那朵盛开的花开得更灿烂了:“我是上官颜。”
薛亦 朝她点点头,扭头往院子里看了眼,就忙七慌八地爬了下去:“有人来了,我改天再来找你。”
说完就一溜烟跳下墙头去了。
薛亦是个很讲信用的人,说的改天就来真的就改天来,他胆子很大,一点儿也不见生,经常趴在墙头看朱刺念书习字,偶尔无人之时,朱刺也会抱着棋盘爬上墙头,和他杀上一盘。
薛亦手脚灵活,功夫不错,爬墙上树,如履平地,然而脑子相对就没那么灵光,和朱刺下棋,屡战屡败。可他有股不服输的精神,屡败屡战,凭着不屈不挠的精神,一输就是五六年。
朱刺觉得和他下棋顶没意思,还不如自己左手和右手下来得痛快,直到两年前她到墙头趴了快一个月也不见薛亦出现,她才后知后觉有些难过。两人是在墙头一起趴了五六年前的情分,情分不算浅,他离开之后,朱刺以为他生命了,心里还挺自责,觉得自己没有尽到朋友的义务,于是从库房里翻了支千年老山参,带着去了隔壁。
她敲了半天门,里面无人应声。于是她心里更自责了,肯定是薛亦病得太厉害,府上人都去照顾他了。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来开门,她只好把老山参放在门口的兽首嘴里,手一探进去,抹了一手灰。
她这才警觉起来,薛亦家有些不大对劲,方才门上也满是灰尘,门前空地更是落叶纷纷。她试着推了推沉重的大门,意料之中的,推开了。院子里的情景让她小小感伤了一把,杂草丛生,落木纷纷,两侧回廊的美人靠上满是灰尘。
薛亦全家都搬走了。
她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心里一阵怅惘,尽管一起厮混了五六年,可她对薛亦一无所知。甚至,在他临走之前,连声告别也没有。
朱刺没什么朋友,如果硬要算的话,薛亦就算一个。所以他的离开犹如背叛般给了她重重一击,委实萎靡了好几天。那几天,她对什么东西都兴致缺缺,乳娘请来她最爱看的皮影戏,她都看得百无聊赖地叹气。
后来,为了避免触景伤情,她换到府上另外一方院子里去住,那方院子不同薛亦府上接壤。她也惆怅过一阵,但转念一想,天下六道,四海八荒,轮回万世,生命中有人来来往往本就十分寻常,又有何值得挂怀。
久而久之,她便薛亦给放下了。
从小到大,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不钻牛角尖,不喜自寻烦恼。
万万没想到,早就以为 此生此世来生来世都没有机会再见面的人,竟然绕山绕水再次相逢了,还是在这等情景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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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京烛察觉到她的失神,扯了把她的衣袖。
小小的动作引得薛亦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他也是一愣,面上的从容一扫而光,脱口而出:“颜颜?”
朱刺心中重重一击,他不仅长得没社么变化,就连声音都跟以前的一样。
沈京烛扫了朱刺一眼,朱刺心虚地摇了摇头。沈京烛对薛亦道:“这位是我的门生朱刺。”
说着又问朱刺:“你以前和薛将军认识?”
朱刺心虚地说:“大人说笑了,若我认识像薛将军一般少年英武的人,我也不至于被几个小山贼抢了家当去。”
小小的空间一时静极,能听到风炉上煮水的茶釜里发出轻微的响声。薛亦抬手从一只折枝花形状的银制盐盒子里取出些盐花来,边往茶釜中加盐花边说:“朱小郎君和我一位旧相识长得很像。”
他越是记得自己,朱刺心里越是咽不下那口气,漫不经心地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陌生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也有,长得像不足为奇。”
薛亦倒茶的手顿了顿,随即失神笑了笑。
幸好不及他说话,一众人便从外头蜂涌进来。朱刺再未和薛亦说上一句话便被涌到饭桌上。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