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刺捧着个馒头,心不在焉地撕馒头上的皮塞进嘴里,沈京烛见了,提着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想什么呢?再不喝粥就凉了。”
朱刺被惊醒,漫不经心地“哦”了两声,又低下头去喝了一口粥,忽然抬头看向沈京烛:“杜仲今年19岁,我看另外两个跑堂今年也不过二十来岁,十二年前他们都还是半大的娃娃,金老板为什么会带着他们几个到徐州来?”
沈京烛微微怔愣了一下,随即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剑奴刚到我们家的时候,还在襁褓里呢,从小也是跟着我东奔西走的。”
“不对,那不一样。你们是大家大户,养个小子没什么,可是金老板那个时候是因为游手好闲为族里所不容,然后出来自谋生路的,没理由带几个半大的孩子。”
沈京烛一想:“倒也是。”
朱刺眼珠子一转,腆着脸问沈京烛:“沈郎君,听说你是户部的?”
沈京烛腰背一僵,挺得直直的:“你说。”
“你要是方便的话,帮我查一查金老板的生世呗。”
沈京烛略一想,道:“可以。”
朱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将馒头塞进了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一边嚼还一边说:“待会儿我再去周围问一问杜仲在徐州平常有没有什么相好,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沈京烛见她不顾斯文的样子,皱了皱眉:“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朱刺哗啦哗啦喝水一样将粥灌进肚子里:“我在跟时间抢呢。”
摔了碗筷,朱刺便出门去了。她跑得飞快,想到就近找个地方探听探听杜仲的事情,刚刚跑到门口,与一个人迎面撞上。那人也跑得极快,两人撞在一起,各退开好几步,她捂着额头哎哟了两声,那人上来问道:“客官,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跑得太急了。”
朱刺揉了揉额头,抬头一看,原来那人正是客栈的跑堂陈路,她笑道:“一大早的,跑这么快干什么?”
陈路的额头也撞得不轻,龇牙咧嘴揉了揉,才说:“哎,还不是衙门里,说杜仲的案子已经结了,杀他的凶手已经落网,让我们去领他的遗体和遗物回来安葬,所以我赶着回来通知李伯。”
朱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杜仲在这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客官说笑呢。”陈路摇摇头:“杜仲跟我们一样,父母以前都是在主子府上当差的,生下来就是府上的小厮。后来我们随主子到了徐州,父母随族里另迁,好多年都没有联系,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
朱刺也叹了口气:“难道他在这里就没有什么相好的朋友之类的吗?”
“我们成日在客栈打杂跑腿,哪有功夫去结交朋友,来来往往的客人就是我们的朋友。”顿了顿,又说:“不过前段时间我杜仲说好像他有他父母的消息,然后央了一个写书的先生帮他写信回去。对了,就在他出事的那天早上,写信的苏先生还到客栈里来过。”
“苏先生?”朱刺转而又问:“这个苏先生是什么人?”
陈路道:“苏先生是这里的一个秀才,以前参加过科考,屡试不中,后来就淡远了功名利禄心,现在就在徐州以帮人写信卖字画为生。”
朱刺挠了挠头:“那苏先生现在住在哪里呢?”
陈路指着向东的路说:“沿着这条路直走,然后到了第一个路口左拐,看到西巷两个字,你随意拘个人问一问苏先生住在哪里,他们都知道的。”
说完,他大惊:“郎君,我还要通知掌柜的去领杜仲的东西,先失陪了。”
朱刺朝他做了一揖,便顺着他指的路去找那个苏先生。
西巷是徐州富人集结的地方,徐州有权有势的人大多都住在这里,朱刺到了之后一见道路两旁的高头门楣,威风凛凛的乌头门,有些纳闷,难道现在卖字画的人都这般阔气了吗?她随意拘了个人一问,那人果真知道苏先生住在哪里,还特别好心地把她带到了门口去。
那是一方不怎么大的院子,三进三出,虽然在西巷显得有些局促,可在当时的徐州,形制还算相当不错。朱刺上前轻轻叩了叩兽首门环,大门哧溜一声拉开,里面探出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的头来,小厮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就像小鹿一般,溜溜转了一圈,落在朱刺的脸上,问道:“贵人有何贵干?”
朱刺笑答:“请问苏先生在家吗?”
小厮摇摇头,说道:“苏先生这会儿不会客。”
说着他就要关门,便是这时,朱刺听到院子传来一阵琴声,琴音韵味悠长,袅袅不绝,萦绕在院子里,她听后,竟品出隐隐忧愁,忙探手支在门框上,对小厮道:“你去告诉苏先生,就说他心中郁结愁闷,在下是来给他解闷的。”
小厮挠了挠头,有些为难。朱刺又道:“还请小兄弟行个方便。”
小厮便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朝院子里跑去了。
朱刺站在门下,琴声绵绵不绝,像夹杂着冬雷夏雪,令人震惊忧愤,她在心里暗暗纳闷,这个苏先生为什么会弹这么愤慨的曲子?站了不过片刻,琴音戛然而止,又半盏茶的功夫,小厮小跑出来,拉开门,对朱刺说:“郎君进来吧,先生在院子里呢。”
日影东出,花影横斜,苏先生正在院子的一架金银藤下的琴台上等她。他双手落在琴上,轻轻抚摸着琴头上的桐花,日影的金光自金银藤的缝隙之间筛下,在他的身上犹如以淡淡的墨色化开了千枝万叶。他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神情隐藏在花影之后,望着徐徐行来的朱刺,目光亮了起来。
朱刺深深吸了一口气,见眼前的男子面容淡雅,神情淡漠,一身月白的坐在花架下,举手投足中自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她的目光下移,看到他并非是坐在凳子上,而是坐在一张四轮车里,原来是个腿脚不便的先生。他朝朱刺颔首而笑:“先生请坐。”
朱刺穿过湘妃竹墙,跪坐在他对面的茶凳上,道:“在下叨扰了。”
苏先生笑了笑,抬手拿过茶案上的银嘴水壶,放在小火的风炉上,又用茶匙取了茶叶放进朱刺面前的杯子里,笑了笑:“先生知琴,在下鲜得知音,能邀先生来,是在下的福气。”
朱刺耳根子都开始辣得疼起来,她硬着头皮说道:“方才先生弹的《渔樵问答》本是最洒脱自在的曲子,可在下愚听,竟听出了愁闷凄迷,欲摆脱俗世,而不得摆脱的无可奈何。”
苏先生眼睛都亮了亮,转眼看着架上开得正灿烂的花,道:“十丈软红中的俗人,妄生脱离俗世之意,自寻烦恼罢了。”
朱刺道:“人各有志,曲风各异,自寻烦恼抑或是超凡尘外,不过在于己心罢了。”
炉上的水翻天覆地地响着,冒出一串串的水泡,苏先生取来水壶,朝朱刺的被子里倒了半杯水,盖上盖子轻轻晃了晃,给她斟了一杯,说道:“先生远道而来,在下不该以己身烦恼相扰,这是今年的明前茶,新采来的,先生尝一尝。”
杯子里飘出一股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朱刺笑问道:“这可是杭州的明前茶?”
苏先生颔首笑了笑:“先生不止是知音,还是知茶,这的确是杭州的明前茶,半个月前才到徐州,我也是昨儿才得了的。”
朱刺揽杯小啜了一口,只觉入口甘甜,吞咽之后,口齿尚有余香,道:“明前雨后,是在下的口福。”
苏先生自己也执了一杯,凑在唇边轻轻喝了一口,问道:“先生今日恐怕不是远道而来听在下弹琴的,请问先生来此有何贵干?”
朱刺面色讪讪,放下茶杯,朝他一拱手:“不瞒先生,在下朱刺,是从杭州到长安赶考的试子,今次途经徐州,遇到邻福客栈跑堂杜仲无故死去,觉得蹊跷,想要一探究竟。”
他古井无波的脸上好歹有了点错愕的神情,喃喃问道:“杜仲竟然死了?”
朱刺心想,这两天邻福客栈的事情闹得风风火火,他竟然不知道?点点头道:“不止是杜仲,还有客栈的金老板也死了。”
苏先生叹了一口气,说道:“真是可惜。”
朱刺抬眸见他神色中颇有惋惜之意,又道:“在下听说杜仲死的那天早上,苏先生曾到客栈去找过他,不知当时是为了什么事?”
他轻轻转动了一下身子下面的四轮车,走到茶案旁边,掀开盖在面上的锦缎被,他的双腿从膝盖上方两三寸以下齐齐断掉,下面空无一物,他道:“我带了残疾,行动多有不便。客栈有一道菜叫长坡米烂,我喜欢得很,可每次带回来又失了原本的滋味,于是便常常到客栈去吃,杜仲见我不便,每每跑上跑下照看得非常殷勤,我们俩也因此相熟起来。烟火会前几天,他突然来找我,说是有了家里人的下落,央我给他家里写了封信。第二天早上我刚好嘴馋,便顺道给他送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