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刺转了转手中的杯子,薄薄的骨瓷触手生温,触感极其的好,日光映照在碧色的茶汤里,漾起的水纹格外好看。朱刺笑问道:“杜仲有说他的家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他低头思索了一下,纤长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投下的阴影在眼底遮住大片,沉吟片刻,方道:“好像是在儋州。”
“儋州?”朱刺忍不住轻呼出来。
苏先生点点头:“没错,就是儋州,我记得当时他说的是父母跟着主子一族的人去往儋州,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他们的下落。”
朱刺彻底懵了,从到徐州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就像是一团一团的迷雾,她身处其中,越来越混乱,为什么死者都跟儋州有关?在她失神的片刻,院外的小厮进来说道:“苏先生,赵知府府上来人了。”
他满脸歉意地对朱刺说:“我该去给赵知府的小郎君讲学了,先生若是无事,可常来这里坐坐。”
朱刺站起身来,向他拱手作揖告辞:“若苏先生不嫌在下聒噪,在下便常来叨扰。”
他笑了笑:“我一个人也无趣得很,你若不嫌弃,我可以抚琴给你听。”
“在下之荣幸。”
小厮上来推他的四轮车,和朱刺一起出门。走过花影重重的小院,外头的回廊上下楼梯都用青砖铺了一条斜斜的甬道,他的四轮车刚好可以经过。她问他:“苏先生一直住在这里的?”
他道:“我姓苏,单名一个远字,字又安,你叫我名字就好。我是前年到的这里,一直在赵知府府上教导小郎君,平常无事也会帮人写写字画。”
朱刺“哦”了声,道:“前些日子我因缘见过知府家的小郎君,见他进退有度,举止皆有礼,原来是有又安兄这样的先生教导。”
已行至门前,苏又安抿唇笑道:“知府十分注重小郎君品性的培养,家风严正管家之下小郎君才如此出色。”
说完,又道:“朱兄,后会有期。”
朱刺点头称是,又同他告了一回别,折过身往来时路回去,走了不过两步,身后又传来苏又安浅浅淡淡的嗓音:“朱兄。”
朱刺侧目:“嗯?”
他在日光下粲然一笑:“祝你早日找出真凶,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朱刺拱手:“借又安兄吉言。”
她顺着原路返回之后,苏又安吩咐小厮:“我自己去知府府上就可以,你回去吧。”
小厮努了努嘴,还要再说什么,他温和地笑笑:“放心好了,这里又不远,回去吧。”
他这才嗯了声,转身回到家里。
苏又安的半个身子笼罩在乌头门的阴影里,神情明灭,他远眺着朱刺远去的身影,轻轻抓着四轮车的扶手,是那般的用力,指甲几乎嵌进了木头里。良久才转动四轮车,缓缓朝知府府上走去,两侧道路上树木荫蔽,光线透过枝柯交错的林叶,在他身上一跳一跳的,一种动荡不安的气息在他身上流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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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刺不耐热,回到客栈身上的衣服几乎已经拧得出来汗水。沈京烛和剑奴的神情很是凝重,朱刺一面用手扇着风,一面蹭到他扇子底下去蹭一丝风,说道:“你们猜我今天见了谁?”
沈京烛加大了摇扇子的力度,反问道:“不如你再猜一猜我们今天见到了谁?”
朱刺十分受用,别过头问:“谁?”
“赵子兴。”沈京烛看见她在灯光下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立即别开自己的目光:“徐州下辖的一个县里前两日闹水灾,他带人去治理灾害去了。今儿刚回来,在衙门听说我来了,特意过来见好的。”
朱刺明白,沈京烛这种惜字如金的人不会特意跟她说一件毫不重要的事情的,于是她追问下去:“他来找你是为了什么事?与客栈的命案有关吗?”
沈京烛颇为欣慰,摇着扇子,微微而笑:“没错,他是来向我请罪的。说是回来之后才知道这里又出了命案,让我治他的罪。不过我只是在杭州一带巡吏,治罪说得过了,于是我便提出让你参与进这个案子。从明天起,你要什么卷宗便直接到衙里去,我吩咐过,让他们全权配合你。”
朱刺惊得嘴巴长得大大的:“真的吗?”
沈京烛言简意赅:“没有必要骗你。”
朱刺重重点了点头:“好。”
“明天他们那边应该会派人来和你接洽。”沈京烛说着,又看向她,说:“还有,今天赵子兴提出让我到衙门去住,我拒绝了他。这一次我是奉皇上之命在巡吏,要是和衙门有了金银关系,到时候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他向剑奴使了个眼神,剑奴立马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小锭金子,沈京烛说:“所以,这一次你也不能用徐州衙门的一针一线。不够了可以再找剑奴支取。”
朱刺“哦”了一声,将金锭插进自己的腰带里。
沈京烛用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似乎在考虑什么,但终于还是抬手取来旁边小几上一张卷着的黄表纸,递给了她:“这是岑无咎在牢里,吃不住大刑招的供,你先看看。”
朱刺突然想到,衙门都已经定了岑无咎的罪,沈京烛是如何让赵子兴重新审理此案的?
沈京烛看穿了她的疑惑,说:“赵子兴知道我已经知道这件案子了,可不知道我们暗中已经在关注这个事,于是企图拿这个东西来糊弄我。”
朱刺觉得后背又生了汗:“然后呢?”
剑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你可没看到小郎君训斥那个赵知府的样子,训得他半天都没有抬起头来。”
朱刺噗嗤一声笑,忽然想起今天耳边清净得很,林文祁一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于是问道:“林文祁去哪里了?”
剑奴说:“吃了中饭他说去睡午觉,一直到这会儿还没起来吗?”
“还好他不在,要是他在的话,知道赵子兴被小郎君训成那样儿,没准现在早就到处嚷嚷开了。”剑奴叉着腰说道。
三人正说着话,林文祁就哼哧哼哧走了进来,脸上被太阳晒得汗水满脸,大滴大滴的热汗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手里捧着个荷叶包,进来后见朱刺已经回来了,笑道:“朱兄,你回来得正巧。我刚在街上买了樱桃。”
他将荷叶放在桌案上,巴巴地看着沈京烛,又说:“沈恩公,我猜你肯定喜欢吃樱桃,这是专门给你买的。”
剑奴闻言,不解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小郎君喜欢吃樱桃?”
他嘿然一笑:“我看沈恩公平常吃饭就爱吃酸口和鲜美的菜,不喜辛辣,本店的特色儋州菜长坡米烂他尝都没有尝一次,所以我猜他喜欢吃樱桃。”
朱刺深深佩服他的观察能力和拍马屁的本事,抬眸一看,见沈京烛一脸的无奈,捂嘴偷偷笑了一回。忽然她想到了什么,抓着林文祁的手问:“你刚才说什么?”
林文祁被她这么突然一抓,手一抖,荷叶里包着的樱桃顿时洒了一小半,他心疼不已,一面去抓掉落出来的樱桃,一面说:“我说沈恩公喜欢吃酸。”
“不是这个。”朱刺心里有些东西欲破难破:“长坡米烂,是哪里的特产?”
林文祁不解地看着她:“长坡米烂啊,儋州的特产啊,可好吃了,但你和沈郎君好像都不喜欢。”
朱刺问他:“你怎么知道是儋州的。”
“我就好琢磨钻研吃的这一口,头回吃的那天,就去问了陈路,他说是儋州特产。”
“儋州特产?”一个杭州到徐州来的老板开了间客栈卖儋州的特色菜,店里死了好几个儋州人,还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朱刺在心里默默想,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瓜葛?金老板和儋州?
她将今日的见闻说了一遍,然后又问沈京烛:“你觉得这件事情怪不怪?金老板族里的人为什么会去儋州?”
沈京烛明白了她的疑惑,说:“你是觉得金老板有鬼?”
“没错。”朱刺抿着唇看向沈京烛:“也许从一开始,窗台上的鬼其实就是他们,背后的症结,就在儋州。”
他目光落在窗台的绵纸上,说:“我已经去信杭州调金老板的库档,快马加鞭不过几天就能回来,且等等吧。”
朱刺捋了捋鬓发上的汗水,林文祁问道:“朱兄的意思是金老板布置的窗台,假装有鬼,然后上吊自杀?”
她轻咬下唇,良久,才回答他:“就算不是他亲手布置,可跟他也脱不了关系。毕竟乌青草是他亲手从那间屋子里抱出来的,他肯定是知道闹鬼一事的始末。”
“那天他还在我们面前演戏,装得可真像,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被吓成那个样子的。”
朱刺手托着下巴,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回,缓缓开口:“也许他是不会吓成那个样子,而是知道自己该死了,所以才那个样子的。”
她说到这里,不由得声音微有颤抖,极力压制住了自己的呼吸,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付出生命的代价来维持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