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从百安过来，又不曾见过老祖宗，认不得，也不是寻常么。”
这男人的声音冷冷清清，慕长歌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开口的是一年轻男子，身着一袭竹青色衣衫，看上去不像是柳府的贵公子，更像是一名文雅书生。
柳家人丁并不旺，慕长歌登时便认出了，冲他盈盈一笑，行了一礼，“这位便是二哥吧，到之前就已经听说，柳家有位二哥哥，文质彬彬，气质端的是不俗。”
这文雅书生模样的，便是柳家的二少爷柳宁安，慕长歌笑意盈盈对他，他的态度却有些淡漠，“不必着急这样亲近，你究竟是不是我们柳家真正流落在外的血脉，如今还未有结论不是么。”
这一眼道出，房内的气氛登时出现了一丝极微妙的变化。众人还是笑着的，那笑意也还是亲热无比，只不过在这亲热当中，却分明低低掠过了一丝道不明的寒意。
随即，坐在柳老夫人身旁的男子，便压着三分愠怒，斥责道：“胡说八道什么，你难道看不出，你这个妹妹的眉眼与老祖宗像极了么！当真是读书读傻了不成！？你二妹妹认祖归宗，这是咱们柳家大喜的日子，哪由得你在这添乱！？”
动怒的男子，便是柳宁安的父亲，柳荣真。柳荣真虽只是柳老夫人收养的样子，但凭借着柳家这棵大树，仕途依然顺风顺水，目前已官拜二品，一路坦荡。
“不许你再乱了老祖宗的兴致，给我回去书房，闭门思过去！”
柳宁安也不气也不恼，仿佛他本就应该在这时候回去一样，从慕长歌身旁擦肩而过时，斜斜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唇，坦坦荡荡走了出去。
慕长歌面上没有丝毫波澜，心底却隐隐浮起一丝异样。柳宁安对自己，看上去很是排斥，然而不知为何，她却直觉柳宁安对自己并没有真正的敌意。
他的排斥，倒更像是……慕长歌心念一动，更像是不忍心一般。
柳老夫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思，“好孩子，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别理会你那二哥，整日也不知道是在读什么书，圣贤之道没学成几分，性格倒是越发古板。”
挽过慕长歌的手，柳老夫人又冲身旁几人道：“你们也都回去吧，这丫头还是刚刚回来，乍一见这么多人，难免要拘束不自在。”
柳老夫人的话显然极有分量，说完，那一众人便挨个散了，除却与慕长歌客套的道别，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你初来乍到，少不得会不习惯，你住的院子，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往后你便安心住下，等你什么时候歇息好了，我再领你去祠堂，也算是正式认祖归宗。”
靠近了看，柳老夫人的样貌，的的确确与老夫人极其相似，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只不过，柳老夫人看上去要更年轻些，活像是十几年前老夫人的模样。
慕长歌的手被她握住，看似亲热的摩挲，却并不能令她感受到几分真正的亲昵。
柳老夫人看上去只不过是个和善的老妇，但慕长歌却看的出来，真正的柳老夫人，绝非表面这样简单。
“老祖宗为何如此肯定，我就一定是柳家真正的后人呢？老祖宗连证实都不曾证实过一次，不是么？”
慕长歌微微一笑，语调虽柔和，道出口的话却连一丝一毫的婉转都没有。
“不需要证实，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错不了。你的身上，必定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柳老夫人缓缓说道，握着她的手，又慢慢增添了几分力度，一字一句道，“而且，就算你不是，现如今，你也得是。”
“为何？”
“因为柳家如今需要这样一个人，更因为你别无选择。”
柳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替换成了另一种别有深意的神情，“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应当不难明白我的意思。”
不管她到底是不是，只要柳老夫人说她是，那么众人也必定会认定了她是。
“你现在想必已经从予安那听说了柳家一代又一代的秘密，倘若这个时候，你又要力证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柳家人……除了把你和那些极有可能从你口中探听到秘密的人灭了口，你觉得还会有什么别的选择么？”
“你这丫头的能耐我也已经听说了，能让七殿下如今在意的人，若要自保，自是不成什么问题，可你保得了自己，又真能保得了远在百安的那几人么？”
一道凛冽寒意，自慕长歌眼底呼啸而过，却又听得柳老夫人淡淡道：“动手的不是我，倘若我想出手，又怎会让予安去到百安寻人？”
“为什么一定要将我找回来？”对她的话，慕长歌只信一半，冷冷道，“若柳予安没有骗我，柳家当年，不是上上下下都将祖母视为不祥之人么？为何如今，又要费尽心思找我回来？”
柳老夫人抬了抬视线，“想知道理由么？”
静默片刻，柳老夫人轻笑一声，“不是不能告诉你，只是，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知道。等到了时机，我自然会告诉你。在那之前，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待在柳家。”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你也该去看看你的住处了。柳家任何一个地方，你都可以随意走动，打从今儿起，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柳家小姐，在这里要做什么，都没人敢拦你。”
柳老夫人送客的意思，已经是再明显不过，慕长歌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明确回答，索性也落落大方从她行了礼，随着柳老夫人给她的丫鬟，一路去到了自己的住处。
眼看着慕长歌走远，李妈妈垂下门帘，小心道：“老祖宗找她回来，为何还要瞒着她呢，老祖宗可是还不能信任她么？可要是不同她说个清楚……想想咱们府里那些个各怀鬼胎的人，万一她要有个好歹，那……”
“要是不能信任，我也不会让她早早回来。”柳老夫人捧起手旁的茶盏，先前那盏茶虽一直放在手边，却从未被她打开过，盖的严严实实的盖子一掀开，带着一丝血腥气的甜腻，顿时飘满了屋子。
杯中的杏仁茶，颜色也有些怪异，红红白白浮沉在一起，轻晃一晃，甜香里的血腥气越发浓重。
柳老夫人缓缓喝下温热的杏仁茶，面色顷刻间便红润了许多，眼底透出的疲态，也一扫而空。
随着哒的一声，茶盏落回了桌面上，又听柳老夫人沉声道：“倘若连这都应付不了，那她就算流着柳家的血脉，也不过是废物，要来又有何用？”
“那她若是……”
“若她真把命轻而易举就丢在了这里，那也是她的命。”柳老夫人淡漠开口，语气中却有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
“是奴婢多嘴了，老祖宗勿怪。”李妈妈俯首，恭顺道。
“你也不过是担心罢了。”柳老夫人又想到了什么，问道，“妙儿今日如何了？”
“回老祖宗，大少爷这批药找回的很是及时，三小姐服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听大少爷说，药引又缺了些，请老夫人能再从小库房里拨一些给三小姐。”
顿了顿，李妈妈又道：“老夫人，咱们小库房里的‘药引’，也没那么多了。”
听得出李妈妈的弦外之音，柳老夫人却只是点点头，“妙儿自小身子就不好，药引用的自然也就多些。待会儿你就给予安送去，妙儿的药，他不经手终归是不放心。”
“是，奴婢立刻便着手去做。”李妈妈回应的很是顺从，只是那欲言又止的神态间，总带了些不情愿。
柳老夫人看她一眼，缓缓道：“‘药引’所剩下的，的确已经不多了，要浪费在一个病恹恹，又并非亲生骨肉的小姐身上，也难怪你会不情愿。但这药引，看似是给妙儿，实际上却是用来拴住予安那孩子的，也就没什么好心疼。”
如今在她身边，也就只有一个柳予安能用，柳予安的一颗心，又全扑在柳妙儿那个病秧子身上。就连去百安，找回柳家血脉一事，也是她以柳妙儿缺不得的药引作为条件，交换所得。
能让柳妙儿活着，柳予安就绝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柳老夫人对此早已经心知肚明，慕长歌究竟能不能够拿捏得住，尚未可知，可至少，她也得将柳予安牢牢拴在柳家。
“我已经老了……身边若是没有个踏实能用的，只靠我一个人，怕是万万不能成啊……”柳老夫人阖上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
而此刻，慕长歌也已经到了专门为她收拾的院中，这一处院落着实不小，几乎都已经快要与柳老夫人所住的一般大了。
刚进到院子里，慕长歌便嗅到了一股怪异的药香，清苦的草药气息中，又隐隐夹杂了一抹带些腥气的甜腻。
“好重的药味，这隔壁住的是什么人？”慕长歌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