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昇？神乐观的王昇？”周枥紧接着问了一句。
“不错，王昇身份重大，担负周肃灵的下落，这么机要的人物，邓通和与胡大人偷偷拿住却将其杀了，要不是奴才百般打探，终于在秦城外荒丘的将其尸体发现并且确认，皇上至今还蒙在鼓里。”
李杰真正的杀招终于祭了出来，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只要牵扯“周肃灵”三个字，皇上说什么都不能不问，从邓通和结交藩王、西北大战纵敌逃窜、再到清溪道长死去，最后在王昇这里终结。
一篇文章欲扬先抑，终于再此了解。他太熟悉皇上的性格了，他最忌惮的就是一个“乱”字！
周枥良久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扬起脸，随即转身回到殿内。
一堆堆的走账和牒报在龙案上叠的老高，他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迈了进去，一招手，殿外暗处的侍卫都退了下去。
李杰知道有密令，跪在地上头也不抬。
“你随驾处的人可靠吗？”周枥的言语冷不丁在头顶响起，李杰赶紧说道：“皇上放心，都是使唤过的老人，几个骨干都是当年奴才‘彩衣街’带出来的，昨日花已经死了，病无常、冷香凝、暴罗刹皇上都是见过的，另外还有几个奴才随时可以招进来，也都是皇上龙潜时‘后院’的跟随。”
“嗯，”皇上不高不低的点了点头，“你过来，我有话要吩咐你。”
李杰赶紧往前跪了过去，凑在皇上身边仔细听着。
周枥随即竖起两个手指：“现在你又两件事，第一，看着胡衍，第二盯死邓通和。”
李杰心里暗喜，随即说道：“那清溪道长有个八卦镜，给一宁师傅拿走了，皇上要不要……”
周枥一摆手打断他：“不用，那个镜子我看过了，现在给了玄洪方丈仔细参详。”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派可靠的人，传我的密旨给幽山的陈光和巴川将军任秋梁、还有胡海的总督钱茂、贵西巡使房宽。八百里加急给我送到。”
他一边说着一边提笔笔尖不停的写着什么，足足写了几张，分别吹干了墨折好，封上火漆。他递给李杰，李杰伸手去接，周枥却稍稍一撤，李杰眼中闪着笑意，此刻立马急急收住，惶恐不安的躲避着周枥的目光。
周枥手里捏着几份密旨，冷冷的说道：“要是敢私拆延误，或者把今天说的事情给我捅出去，我活剥了你的皮！”
李杰吓得一个激灵，连忙磕头如捣蒜一般：“奴才知道了，一定亲自选最靠得住的人星夜赶路，一定送达！”
……
天佑帝的秘密如今再也没人敢提。周枥即位之初的种种风波也很快被人淡忘。负责朝廷起居注的官员仍旧照事情的表象一本正经的做着文章：“四年夏，周肃灵自焚于奉先殿。”
朝廷里不知道吹了什么风，督查院、各州府的折子雪花般的往宫里传递，都清一色的说着同样的一个信息：西北大捷，秦王贻误战机好费钱量，有养敌自重之嫌。
有的说秦王“倨傲”、对待监军“甚轻之”；有的说秦王拥兵自重；还有的说秦王勾结塞外，私下开市囤积马匹铁器，居心不良；更有甚者说那前朝说事，重提兆德太子的“龙鳞刺”一案，说“秦王不臣之心早有端倪，不可不防”。
可是纷纷扬扬的奏折入了大内却丝毫没有波澜，皇上似乎是不理不睬的态度，反倒做了一件让人回味无穷的事情。
拘押洗心院六品督查邓通和，户部给事中胡衍入狱！
这两个人物大家都知道是皇上的心腹人物，隐约还有风闻似乎是秘密出宫，至于出宫干什么大家却众说纷纭，仅有的几个决策人物心知肚明。
满朝文武顿时鸦雀无声，光禄大夫李隆承、总理大臣魏得高邓重臣府里，门庭如市，络绎不绝的官员都在打探消息。文官集团和武将集团之间的矛盾已经愈演愈烈，只要秦王一倒，武将们只能俯首。
京城外的栖霞寺里，玄洪方丈亲自给一个中年人上茶，随即缓缓盘坐在蒲团上，幽幽的烛火将他布满皱纹的肌肤映的蜡黄，只有松弛的眼皮下那两盏瞳仁含着幽幽的光。
“皇上，这么大的文章，可要三思啊。”
周枥深夜前来，就是想问问这位谋臣的意见，从自己起兵伊始，这个形如病虎的老和尚就在自己身边出谋划策。他时常在想，这个人一把年纪鼓动自己起兵靖难，却不求任何封赏，恨不得归隐山泉做个穷和尚，他究竟图什么了？
这个问题在他心头盘踞多年，一直不得其解，现在反而都习惯了对方的神秘。
周枥嘬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说道：“太子安好？”
玄洪眼中一闪而过，慢慢的说道：“太子为人忠厚，现在在外头清理亏空，彻查神乐观的脏银，这是得罪人的差事，我本觉得可能有些难以托付，现在看来，做的一板一眼。”
他在周枥面前从来不噎着藏着，他知道在这个皇上面前越是虚与委蛇越会增添太子的危险，朝廷中为数不多的人心里清楚，文武纷争根源在夺嫡！
太子无母后宫没有依仗、没有外戚可以依托；太子身有残疾，又是胖子，在周枥心中的确不占便宜。周棣边将出身，当然希望继任者是个体貌雄健的堂堂丈夫，反观太子……
可是二皇子不同了，靖难之中驰骋疆场，拼死血战，三次救皇上于危难，深受军方将领爱戴。当时打铁崖关，周枥曾经拍过二皇子的肩膀：“勉励，世子有疾。”
武将历经太祖和天佑两代君王的打压，早就抬不起头了，这个时候正是翻身的时候！朝堂的动荡玄洪方丈心里明镜一般，周枥也洞若观火。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周枥却默许这种情况出现。
“听说太子将人逼得都自杀了？”
周枥看似闲谈的问话，透着什么心思连玄洪都有些掂量不透，只得回复道：“皇上涤荡朝堂，就如同治病喝药，良药虽然苦口却治病，再说，触犯国法，大肆贪婪的确不是国家之幸。”
周枥站起身看着门外隐没于夜色的林海，听着松涛阵阵，沉沉的说道：“你对胡衍这个人怎么看。”
玄洪摸出八卦镜，一边端详着一边说道：“不好说，这个人心思缜密，对人说话留一半，要说他居心叵测，我觉得他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必要，从神乐观、到凤河再到青田，最后在秦城，一路看下来，的确挑不出大毛病。”
他垫了垫手中的八卦镜说道：“就连这个，也是胡衍主动说出来，让李杰交给一宁的。还有那本神乐观的账册，听他说交给了李杰？”
周枥背对着选红色货到：“账册的事情，李杰跟我说了，在凤河的时候是胡衍给他的，他不识字，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后来在城外密林被人追杀，都遗失了，后来在殷正的尸体上发现的。”
“皇上觉得……”玄洪方丈玲珑心思，一听便知李杰这是胡诌，但是毕竟是天子近臣，不敢随便表露。
“他个不识字的奴才知道个什么，你别乱猜了。”周枥转过身想到李杰那白白胖胖的模样，笑了笑。
“皇上，老僧多句嘴，小心灯下黑，李杰这个人稍微扶持纵容，便能动摇国本，千万不能越这个雷池啊。”
周枥又是一笑：“李杰毛病是有的，朕知道，”他话锋一转，挑着眉梢一边坐下一边受道：“这个人呐，就像脚气，时而挠之，岂不舒爽？”他摆了摆手：“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
这脚气的比喻，让玄洪心里一凛，对李杰的印象更加加深了一层，果真如“胡大人”所说：李杰极其能忍，为达目标不择手段！纵使皇上如此城府竟然都被他懵逼，真是个深不可测的阴险人物！
他通过一宁的嘴中仔细品查着“胡大人”和李杰，胡衍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似乎蒙了一层雾是是而非，却又难以看透。而李杰却是步步为营，一旦时机成熟，一剑封喉！
玄洪方丈先到如今朝堂上的纷争，要是李杰和二皇子瓜葛上……他吓得一个激灵，当时还劝说“胡大人”，说洗心院是个祸乱天下的衙门。
如今看来自己反而当局者迷，忽视了藏身在最阴暗处的李杰！
“周肃灵的下落如今还是看不清瞧不明白，我差人问过胡衍，他说应当在西南一代。”周枥眯起眼睛思索着说道：“你说这个胡衍会不会两面三刀，一边潜伏天佑帝身边，一边又秘密安排他出逃？”
玄洪点了点头，看着周枥说道：“实在不行——就杀掉，另派可靠的人去查周肃灵的下落，我看张韬可以。”
周枥咂摸了一下嘴，放下茶碗：“不教而诛也不好，现在正是重振纲纪的时候，不能让这个胡衍破了，给人抓住把柄。”他沉思着说道：“而且胡衍两年来几经生死，的确是尽心尽力，杀了他——”周枥吐出一口气：“有些可惜啊。”
“哪个庙没有冤死的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玄洪盯着周枥继续说道：“总之，就算不杀，这个胡衍也不能再用了，皇上进城那郑强的死到现在也说不出清楚，神乐观账册钱财的事情，他们未请旨就擅自诛杀，就凭这两桩事情，就不能再听之信之。”
周枥抿着嘴瞥了一眼玄洪，默谋了一会儿说道：“胡衍这个人朕觉得还要看看，先在大牢里沉两年，不能错杀了。”周枥难得的犹豫再三，好像刻意跟玄洪唱反调一般，“胡衍不辞辛劳兢兢业业，而且不多嘴，这一点还是可取的。到了地方上也没有仗着朕耀武扬威、吃拿卡要，”
周枥一边说着一边做着判断：“他要是忠心，的确是个能守牧一方的能吏，目前看来，我觉得还行。可能是我们多想了，反而错怪了他。再看看吧。他旁边关押着印光大师，我派了人探听监视，如果的确没有串通的嫌疑，就把他放了。”
周枥一边想着，一边款款的走出了佛堂，在侍卫拱卫中，渐渐远去。
玄洪看着周枥一行远去的灯笼光，在夜色中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对身边的一宁说道：“胡大人的命算是保住了，他要念我的恩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