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交酉时,天就完全黑了,外头下起雨来,一阵大一阵小的雨水打在梧桐、芭蕉叶子上,打的山响。一阵贼风尖溜溜的袭来,吹的窗扇几开几合,把窗帘撩起老高。
宁王喝着茶,看了一眼一边坐着的周肃灵,瞳仁电石火光一般转瞬即逝:“胡大人这几天辛苦了,你升职已经两个多月了,这穷山恶水的还住的惯?”
周肃灵歪了歪嘴,沉甸甸的笑了一下:“还行吧,我一个微末小吏一下升到巡抚,的确有些不知所措。”
“哈哈哈,”宁王将茶碗放下,随即说道:“你胡大人见过大世面,别说巡抚,我看以胡大人经略之才,便是出相入阁也是够的。”他神色一闪挑着眉头说道:“胡大人别说我跟你闹玄虚,我这人看人准,”他斜着眼笑吟吟的指着周肃灵说道:“你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刷的一个明闪将屋里屋里屋外通明闪亮,接着又是一阵石破天惊的轰鸣,伴随着长长沉沉的尾音,渐渐远去。
周肃灵被这雷声打的一个激灵,烛火晃动将宁王脸色照的阴晴不定:“胡大人怕雷?”
周肃灵嚅嗫了一下嘴角说道:“来的突然,给吓了一下。”
宁王嘿嘿阴笑着说道:“雷声是虎啸龙吟,是天神震怒。”他走到厅中,任凭夜风吹拂,得意忘形的说道:“‘煮酒论英雄’里怎么说道?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他说完猛的转过来呢,瞳仁闪着碧油油的光:“胡大人,你就是真龙啊!”
喀拉一道裂响,苍穹仿佛被劈裂一般,周肃灵惊得站起了身子:“你……”
宁王狞笑着说道:“今天是七月半,阴门打开!我们等这一天可等了有一段日子啦,”宁王意犹未尽的看着周肃灵,一语说破他的身份:“我的好侄子。”
周肃灵脸色煞白,如同窗纸一般,不知不觉得已经发现自己双手汗津津的一片冰凉,只听旁边一声大笑,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迈着步子飘然入室,三缕长髯在胸前随风飘舞,鹰钩鼻上的细眼冷电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你……”周肃灵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陡然想起是清露寺外带着松鹤二老救援的那个首领人物。
“这位是端木先生,端木家的名头你原来身处深宫自然不知晓,现在在江湖上跑了七八年,应该知道了吧。”宁王脸上被闪电照的一亮一黯,带着狞笑,让周肃灵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砰的一下将茶几上的茶碗撞到地上摔得粉碎。
那端木先生僵直的面孔对着周肃灵仔细的打量,一道深邃阴冷的目光仿佛将周肃灵穿透了似的,随即点了点头:“通幽门果然有门道,这移魂之术真是了得!”
话语刚落,人影鬼魅一般猛地闪现在周肃灵面前,随即将周肃灵一把抓住:“走吧,时辰快到了。‘钥匙’也已经找到了,端木家的‘红花令’比官府通缉可来的方便多了。现在钥匙在手,人也在手,我们去吧。”
周肃灵不知道“钥匙”是指什么,他穴道被拿,被端木先生牢牢的擒在手里,只觉得雨水扑面,周围景色极快的往后穿梭。
端木先生施展轻功,足不点地在空中飘来荡去,仿佛一只黑色的大鸟,片刻到了宁王府后门,周肃灵刚要说话,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随着一股刺鼻的烟熏,他幽幽的睁开眼,随即感受到鼻腔刺鼻的烟味,只见眼前一个豆大的烛火正对着自己,不知道烧的是什么,那股刺鼻的味道将他熏得几欲作呕。
他猛的被人一拎,接着两侧噗噗直窜的灯盏,发现自己在一个大堂中间,回身一看,外头黑黝黝的一片,一点也看不清。
那端木先生木着脸抓着自己走到最前头,周肃灵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真人大小的坐像黑沉沉的顿在哪里,接着逐渐点亮的灯火,他看清了。
原来是个身披铠甲的将军。那人目视前方,端坐在交椅之上,高高的颧骨将面容显得棱角分明,一缕山羊胡略略上翘,带着一丝倨傲和自信。
周肃灵脑中一个亮闪,这难道是……徐登达!
那端木先生仿佛能看透他的想法,在一旁慢慢说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徐登达之墓,谁能想到,竟然藏在海市蜃楼之中!天下之大,真是能人辈出啊!”
顺手指了指后面,周肃灵只见原来漆黑一片的后头微微带着火光,他站起身子,慢慢走去,一直走到延伸出来的亭子上,他手扶栏杆,瞠目结舌的看着已经被火把点亮的山谷。
外头浪涛之声此起彼伏,轰然作响,山谷上层层叠叠的雕刻着千军万马的相貌,有的龇牙咧嘴,有的怒目而视,有的挥刀横砍,有的匍匐注视……
周肃灵惊讶的环视着眼前的景象,仿佛置身于阿鼻地狱,周围都是怨念丛生的恶鬼在牢牢盯着自己 。
“你在的地方是点将台!”端木先生站在身边,哼哼冷笑着看着山谷,“徐登达,徐登达,今天可算到啦!”
端木先生屈指算了一下时辰,对着阴暗处叫道:“把人都带上来!”
没过一会儿,便见胡衍被人绑着押了上来,背后是个白发老者,一柄胡琴背在后头,那胡衍还在涨红了脸大叫:“马三!我胡家待你不薄,你这是忘恩负义!”胡衍扭过头看着端木先生哀求道:“师傅,你放了我,我是按照你的要求做的呀!现在我和周素灵已经灵魂互换了,那‘钥匙’也到了,你……”
端木先生冷漠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周素灵,随即说道:“你要不是存了投机取巧,想要借着我的妙计带兵回京称帝,哪能这么乖巧的听我的话?”
他冷哼一声说道:“怪就怪你的私心吧!”
周素灵看着对面张皇失措的“自己”,从未见过自己如此的丑陋,他破口大骂到:“混蛋!你首鼠两端、背主求荣、竟然还是三姓家奴!你活该!真该把你生祭了!”
“是要活祭的。只有死人才能和徐登达拿到阴兵虎符。”端木先生声音一下沙哑了下来,身形也变得矮小了很多,周肃灵眯着眼仔细的看着,只见端木先生脸上的皮竟然慢慢剥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只有一对幽幽生光的瞳仁带着渗人的光。
“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是谁吧,胡衍。”他冲着胡衍斯斯笑道。
胡衍舔着干涩的嘴唇,浑身如同筛糠一般:“师傅,我都听您老的,您别杀我,您别杀我啊!阴兵虎符只要滴血就可以的,你不是说过吗?”
“是啊,是要滴血,但是要流尽。”端木先生干干的笑着,仿佛喉咙里吞了木炭。
“你是铜狮‘孙定边’!”周肃灵陡然想起一个人,脱口而出。
那老者顿住身形,“咦”的一声看着周肃灵:“你怎么知道?”
“你当年入宫的时候已经八十高龄了,我远远的看过你一次,你左手不便,老是抖动,当是皇上让我给你们敬茶,你伸手接茶把茶碗打碎了,我印象很深,应该错不了。”
孙定边闭目沉思了一下:“嗯,不清楚,太久了,忘了。兴许……有这么一回事吧。”他看着周肃灵干哑一笑:“我的确是孙定边,当年你爷爷和我主子陈琼亮对战太湖,原本明明是我们该赢得,可是怎么就风向变了!”
他干涩的眼睛盯着徐登达的坐像仿佛质问一般:“这是天意吗!太湖水战明明是我们赢得,我当时一条银枪所向披靡,你们的七叔肠子都给我挑烂了,怎么会变了风向?”
他仿佛置身于当时的大战之中,迎风鼓帆的战船将太祖的军队烧成火海,哀嚎一片,太祖周明珏在众将的拱卫之下,仓皇撤退龙沱塆,包括徐登达、常名、马雄、邓江川等赫赫名将,都被打的只能困守,战局即将结束之时,风向陡然转变,那滔天的大火,一下在将陈琼亮的部队战船尽数烧着,原本气势滔天的军队顿时乱成一团……
孙定边盯着徐登达的坐像狠狠的凝望:“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将人藏在甲板下面,鬼王怎么会死!我孙家世代受鬼王大恩,尽然连个子嗣都保不住!”他说道这里猛地一声哀嚎!:“是你!是你!是你!”
他咬牙切齿的指着徐登达:“你自称绝世名将,你当年在我银枪之下站得住吗?嗯?你站得住吗?”他最后一声大喊,震得山谷嗡嗡作响。
“孙公,不要动气了,时辰快到了。”马三咳嗽了一声,在一旁提醒。
孙定边长长吁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境,猛地一回头盯着胡衍说道:“看到你这张脸,我就欢喜的紧呐!我的好徒儿,你真是好心机,当真把那天佑帝的皮囊就给骗回来了。”
他面目陡然一收,判若两人的沉声说道:“平心而论,你胡衍这人无论手段心志,都是拔尖的,我收你为徒,你远远高于我对你的托付,可惜了,”他摇摇头,看着胡衍说道:“这可惜了。”
胡衍带着哭腔说道:“师傅,为……什么?”
孙定边稀疏的白发垂在脸前,映着幽幽的灯火仿佛干尸一般,他盯着胡衍惋惜的看了一阵才说道:“你就错在太优秀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为师已经百岁了,已经瞒着老天爷偷偷多活了这么多年了,还能瞒下去吗?”
他走到胡衍身前,漆黑的瞳仁如同古井一般深邃:“你太优秀了,阴兵虎符拿到手,你这幅皮囊留着就是祸害!”
“你到底要干什么!”周肃灵在旁边忍无可忍,恶狠狠的看着胡衍,只见自己的面容在胡衍的身上说不出的可憎,他低声骂道:“收起你的嘴脸!我不要看到你!”
周肃灵转过来继续问孙定边:“你究竟要干什么?”
孙定边冷冷的看着眼前的胡衍,头也不回的说道:“我要让着天下恶浪滔天,我要让着天下大乱十年,我要让这天下征伐不断,我要看看如果从来一遍,是不是还是你周家的人能赢得下这座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