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凄风苦雨之中，一队车马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前行。绵延不绝的山峦在阴沉的天空下仿佛蜷伏的巨兽。两旁桦树在莎莎的雨中簌簌抖动，时而一股贼风，夹杂着雨水将金黄的湿漉漉的叶子猛地扫来，填在人脸上顿时激的一个激灵。
几十名护卫都是清一色的对襟棉甲，穿着米黄色的油衣，默不吭声的夹着一辆走着，湿漉漉的靴子踩在泥沙道上，发出咯咯咕咕的怪想。
车队靠后的是指挥使陈嘉杰，这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四方脸上平平的两道一字眉想毛笔画出来的，他骑在马上双目端视前方，像是思索着什么，透着冷峻和傲岸。
只见前方得得得的马蹄声传来，雨幕中一个骑士飞驰而来，随即勒马停住说道：“军爷，前面就是安庆，已经联络驻扎安庆的陆洋将军，随时准备接人。”
“好，当兵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些日子弟兄们受苦了，等交了差事，大家歇几天。”陈嘉杰刚毅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吩咐了一句。
随即，他策马走到篷车旁犹豫了一下敲了敲：“十七爷，前面就是安庆了，快到了。”
车里默然无声，宁王已经被捕，奉旨捉拿进京，辛苦几年经营，却在短短几个月里被皇上一举荡平。
辽王在东北独木难支，不肯趟这个浑水，指望着观望的心思，还是被周枥劝服，甘心称臣。武宁的六哥被周枥麾下猛将葛东河率兵逼住阵脚，背后是茫茫大海，四面楚歌之际也俯首称臣。
这些自己竟然都不知道！
他哀怨的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说道：“陈指挥，我还有什么说的，你定章程就行，该在哪里歇着，该什么时辰走，我悉听尊便。”
陈嘉杰在雨里隔着门帘头也不抬，瓮声瓮气的说道：“十七爷，这小的怎么当得起，爷说走，怎么就走，爷说住，咱们就停，”他顿了顿：“这天这路，的确不好走，只能先歇歇等雨停好进京。”
车里的宁王冷笑了一声，却让陈嘉杰心里也是一颤：“皇上是我哥，论起来是手足之情，可要是论名分，那是君臣之别，我还有什么二话。”陈嘉杰在车外大气不敢喘一口，只能默默的听着。
“我不稀罕你装好人，你陈嘉杰也觉得我是个瘟神，这个差事不好办，随时押送可押的却是龙子龙孙，说是保护，却又不能由着我胡来。你这一路也憋坏了吧。”宁王淡淡的言语说道陈嘉杰心里也是一声叹息。
“我是个穿号褂子的厮杀汉，粗手笨脚，的确不会侍奉人，也别见怪。再说，小的也就是奉差办事，上头有有武军都督府，兵部，再到朝廷里的大大小小，隔着十八层天呢，我这点草料只盼着爷能体恤，平安到京，沾爷光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陈指挥，”宁王冷笑着一声打断，“小心点说话，沾我的光？我是个造反的主，扯旗放炮，这是什么罪名你比我清楚，你沾我的光，这句话要是传出去，便是私通。”
车里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祸从口出哇。”
又过了半月，终于进了京城，清空万里，湛蓝无垠，清凉的秋风猛地一嗅，顿时让人心里一阵的爽朗，宁王挽开车帘看着周遭秋风煞爽的精致，顿时有种遥远而又陌生的感觉。
此时的奉先殿内，周枥却听着太子报奏。
“老十七押回来了？”
太子一听这个“押”字，而不是“带”或者“迎”，心里一沉，低着头说道：“是。”
周枥紧绷的脸上不由得一抽，目光瞥向憨胖的太子，眼神带着一丝埋怨：“你看该怎么处置。”
太子没想到皇上抛了这么大的一个题目出来，参照以往揣摩圣意，武王死在赤野，定王圈禁棋盘街，肃王自杀，如今这个宁王，想来没有善果。
他默想了一会儿说道：“屯兵造反，死罪是肯定逃不掉了。儿臣以为先行看押，交由部议论，拟出罪名颁诏天下。”
周枥点着头答应道：“嗯，还算稳妥。应该这样。”
“皇上，”一旁一个苍老的声音轻悠悠的传来，仿佛一阵秋风徐徐吹面，清凉却也透骨。
玄洪方丈一身黑衣加沙，满是皱纹的老脸看不出表情：“我觉得宁王倒是可以先论罪，再从宽，按秦王例。”
周枥两只黑的深不见底的瞳仁静静的注视着这个深不可测的老僧，一句话也不说，一旁的太子悄悄捏了一把冷汗。
“太子此言挑不出错，但是还是不够长远。臣不敢附和。”玄洪欲扬先抑，瞥了一眼太子后继续说道。
周枥“嗯”的一声，问道：“长远？玄洪，这是朕的家事，宁王谋反还有什么说的。”周枥伸手端起茶碗，电光似的扫了玄洪一眼冷冰冰的补充道：“你专擅的过头了吧。”
玄洪躬身一礼，诚恳的说道：“臣万不敢妄议皇上家事，望皇上体察臣的苦心。”
周枥目光变得咄咄逼人，瞳仁一丝光亮划过转瞬之间又恢复平静：“你倒说说看。”
玄洪方丈透了口气，从容说道：“皇帝辛苦遭逢，奉天靖难，为的是什么？”玄洪拿捏着言语，慢慢将自己的谜底揭开。太子在一旁木桩似的站着一动不动。
这是老话题了，周枥想都不想，将太祖的那道遗旨说了出来：“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
“对，皇上当年是为了清君侧，是奉天靖难。可宁王一流却是阴谋夺位。这一点，天差地别。”玄洪这句话一下子击在周枥心头，殿中的三人都是心照不宣，其实就是一样的。
“可是天佑帝在位之时，诸王并无反意，只是天佑帝被奸臣挑唆，导致骨肉反目，逼死湘王、淮王、抄景王，废留王，让诸王心惊而且胆寒。说白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情理上说，诸王纵有万般不是，也有无奈之处，毕竟兵权在手，鸟尽弓藏的惧怕还是有的。”玄洪不紧不慢，想一个老辣的猎手一半，沉着而又步步紧逼。
“但是皇上已经即位，天下大定，臣觉得不能走这条老路，”玄洪顿了顿，终于抛出石破天惊的谜底：“为陛下千秋万代考量，处死宁王、秦王，后世不好交代。”
周枥瞳仁一滞，陷入了沉思。后世……
“论罪名，宁王死有余辜。可是当年天佑帝开了头，大举削藩，不论罪名，有兵的王爷都要除掉，这才惹得惊涛骇浪，所以不管皇上境遇是否不同，后世都会以‘夺位’、‘党争’的名头一语概括。”
玄洪见皇上还没言语，似乎听了进去，便继续说道：“试想十代以后，如果出现朝堂略有动荡，或有夺嫡之争、或有兄弟开府建牙，自成幕府。一旦龙心默定，新皇即位，后世的皇上怎么对待兄弟，怎么对待叔叔呢？会不会借着今天的秦王、宁王的由头来做文章？”
周枥被这一番话说的心头一抖，沉吟了片刻平静下来默默沉思。
“皇上即将迁都，这是前朝历代君王都没有的伟业，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不是高居庙堂？可只有皇上您敢立下规矩：‘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何等的胸怀！这才是天降大任的万世之主！”
一片文章欲抑先扬，在此处骤然完结：“为三代计，宁王必死！为万代计，臣窃以为，可以从宽。”
周枥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玄洪，心里突然一动，原以为玄洪是‘太子党’，可今天这番漂亮的言辞，却不是由太子口中说出，他心里略略放心，却又有些失望。
“对了，那个孙定边的案子怎么说的？”周枥呵了呵手问道。
太子瞥了周枥一眼，慢慢说道：“孙定边图谋不轨，已经伏诛，身边的白鹤也已经定了腰斩，其余党羽三十三人，腰斩、大辟、流放不等，另外九江内的州府官员，各有罪名论处，已经结案了。”
“结案了？”周枥似乎有些意外，他取过杯子轻轻嘬了一口，却烫的一缩，脸色铁青的将茶碗朝桌上一顿：“太草率了些吧。”
声音不高语气却很重。
“身为地方官员，守牧一方，却于藩王勾结企图谋反，为何不定谋逆？”周枥站起身子，躲着步子冰冷的说道：“惦记着哪片云彩会下雨，首鼠两端，更有甚者竟然想要投机豪赌，这能这么结案？”
他猛地一转身，怒喝道：“为什么不回话！”
太子扑通跪倒在地，沉声说道：“孙定边一案牵扯太多，儿臣所收缴的书信来看，朝中多有大臣也牵连其中，前几年神乐观的案子，就已经弄的朝野不平，风声鹤唳，孙定边的案子一旦铺将开来，谁能保朝堂上的文臣武将没有卷进去？当年父皇八百人起兵靖难，幕下也有三心二意之人，父皇为了平定幕下，将收获的书信尽数焚毁，既往不咎。这才有了日后的丰功伟业！”
周枥沉吟着听着，看着殿外湛蓝的天空默然不语。
“儿臣以为，案件到此为止，不能深究，萁豆之火不燃则兄弟相安；党争之氛围不起，则局势相安。此时正是迁都之时，万代伟业从父皇始，不可因为边角纠缠而败坏全局。孙定边也好，宁王也好，其实案子是可以并案的，但是儿臣查证之时越发觉得胆战心惊，父皇那时还在西北巡视，朝中大将都在九江一代平定叛乱残余。儿臣和胡衍商议许久，决定到此为止，不能扰乱父皇大计！”
“嗯……”周枥眼神一跳，想起二皇子前几天在自己面前直斥太子窝藏要犯，私自放纵，如今看来原来题眼在这里。
他看向太子的目光终于柔和了下来，一直以来都是对太子的相貌和性格略带不满，总觉得太子过于憨厚，不够雄武，没有自己雷厉风行的气度，如今看来，是小看他了，这番心思足见深思熟虑而且目光长远，再加上和玄洪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亲近，这让周枥更加的松了松心弦。
陡然一道亮光划过心田，太子当时巡视九江，是谁的提意？宁王和孙定边都在九江，怎么能让太子如此涉险！他想到这里，结合太子诉说孙定边的案子与朝中有勾结，猛地脊背阵阵发凉，这是故意让太子死在那里，还能逼宁王造反，这是一石二鸟，而且里应外合！
好险恶的计划！
“形势不同，情理也不同。你的心是好的，也办得了大事，但是往后你要跟玄洪方丈多请教，不能觉得自己是太子了，就目中无人，就算是父皇我，也是依仗玄洪方丈的。”周枥从未有过的担心自己的长子，没想到自己对太子流露出的那种不满，竟然早就被朝臣所知，并且逐渐放大！
按这个思路想来……嫌疑的人呼之欲出！
周枥却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想到自己当皇子的时候，龙鳞刺一案哪个不是胆战心惊！骨肉情份早就荡然无存了，他是君主也是父亲，不能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你死我活。
他看着眼前憨厚的太子，心念一动，如果他即位，老二说不定还有条活路；要是老二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