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晌午时分,天色开始转了晴,院中知了“吱吱”急促的叫着,听着让人心烦。周肃灵拧着眉头胡思乱想,竟又开始盘算起来。夜里仓促之间便答应了魂魄互换,他懊悔自己的懦弱,与其现在如同一只老鼠,还不如堂堂正正的死!
爷爷生前的话语这时却出现在心头:高手唾面自干,只有莽夫才嚷嚷着决一死战!
郑强告诉他,卧龙驿的幽王大军此刻应该已经准备妥当,不出一个时辰,便能兵临城下。他悠悠的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才假装好奇的问道:“守得住吗?”
郑强噗嗤一笑:“你说笑了,那金川门是李隆承和谷王把守,如今这节骨眼上,满城都是人心惶惶,明眼人都知道大势已去,死守只是徒劳。”
他笑容微微僵住,心里仿佛结成了冰,坐在朝堂上可听不到这种话!
郑强意犹未尽:“更何况那李隆承的父亲是幽王表哥,李隆承和幽王更是自幼交好,算来那是两代人的交情。谷王那头,皇上削蕃,把叔叔们挨个的流放、罢黜、治罪,已经让叔侄反目成仇,到了这份田地,那谷王再傻也不会做什么抵抗。”
他拳头不由的一捏,脸上吊着笑,腮帮子崩得牙龈都要咬咧开了,这番话语就如同响亮的耳光一样,一下接一下的扇着自己的脸。成王败寇的滋味原来是这样,还真是火辣辣的疼。
自古宫变无非禅、废、毒三种。禅让徒有其名;废帝肯定圈禁高墙,坐以待毙;鸩杀则是干净利落,以除后患。
他隐隐有些恐惧,要是自己还在,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
郑强絮絮叨叨的说了几句便离开了,关门的时候还是奇怪的盯着他看了几眼。
他心里感受到那疑虑不定的目光,心里毛躁不堪:这个郑强不仅是下人、还是胡衍身边传递消息的中间人,说不定还是幽王特地委派的监视者。太危险了!
还没过多久,便听门房的老徐嚷嚷着跑了进来:“老爷,宫里……宫里起火啦!”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刚要“哦”的一声答应,陡然的心脏一停,他顿了一下,立刻弹起身子失声叫道:“什么!”
“刚才听人……说……宫里起火了!我跑到街……街上一看,大老远的,就能看到……浓烟,烧的大呢!”老徐咽了口吐沫,一边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
周肃灵眼皮霍的一睁,立马知道事情的严重,那种惴惴的压迫感堵的他喘不上气。他快步走到老徐面前,压着声音喝问道:“你亲眼看到的!确定是宫里?”
老徐上了年纪,手抚着前胸,只是匆忙的点头。
“宫里什么位置?”周肃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促的问道。
“这小的哪里知道,估摸着是靠东边的地方。”老徐苦笑的答道,心里寻思着自己又没进过宫,那里知道那么细。
他松开了手,搓着手指头思索起来,嘴里还喃喃的念叨着:“靠东边儿的地方……东边儿!”
他猛的直起身子,连忙冲到老徐面前,紧接着又问一句:“城外有什么动静没有?”
那老徐刚缓过气来,以为周肃灵要出门,赶紧拦着说道:“哎哟我的爷!您可千万别出去,金川门大开,幽王亲自带骑兵已经冲进来啦!外边乱的很呐!”
他眉梢一抖,眼睛随即又微微眯了起来:幽王这时候这么慌张直接就冲进来了……看来宫里大火所言非虚。只是宫里东头失火,“皇上”一早在奉先殿……
他细细琢磨了好一会儿,诚素门外杨三儿的笑脸浮现在脑海里,他突然指节轻轻的往桌上一扣:难不成……
老徐有些诧异的看着主家的脸色,心里暗暗奇怪,刚想开口,见周肃灵微微抬手止住自己,便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周肃灵紧锁着眉头来回的踱着步子,终于还是走到窗前,强自镇定下来。
这个胡衍是幽王安插在朝中监视自己的钉子,幽王屯兵卧龙驿围而不打,就是给自己退位或者自杀的时间。毕竟弑君或者篡位的名声谁都不愿意背负,哪有“靖难”来的堂皇。
可是,还有一种可能尽管微乎其微,却足以让幽王如芒在背——失踪!
他抬头看着苍白的天空,只见淡薄云层漫无天际,脏雪一般。
他回到桌前坐下又转念一想,大白天的,“皇上”就算想跑,一身龙袍又人多眼杂的能跑哪里去?幽王又火速进城,安抚百姓、严禁外出、内外派兵镇守,怎么可能让这么重要的一个大活人说走就走。
周肃灵还没坐定多久,便听院子前的房门“砰砰”的响起,惊的他心里也跟着蹦蹦的跳。他惴惴不安的走过去,把门打开,只见一个禁军装束的人站在门口。
“胡大人。”那人极有分寸的站在自己面前,客气的打了声招呼。
他一时也拿捏不出该如何称呼,只是借着机会,打量了一番。那人身材健硕,刀刮脸,紫棠色的皮肤上两只眸子炯炯有神,一道狭长的刀疤从鼻梁斜到耳根,颇具风霜之色。
那人机警的看了旁边一眼,上前半步低声说道:“标下邓通和,隶属洗心院北司衙门,奉令带胡大人进宫。”
周肃灵心里咯噔一下,又要进宫?
那个叫邓通和的人察觉到周肃灵的神色,略略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奉先殿走水,有几具尸体,麻烦胡大人去验验。”
他听了心下慌乱而又疑惑,问道:“验尸?宫内的仵工呢?指认也有太监侍卫啊。”
他心里有些膈应,如果真是“周肃灵”自焚了,自己众目睽睽的指认尸体,这算怎么回事!
“这是幽王的意思。要您立即过去。”这句话生冷无比,透着无法执拗的意味。
他听到“幽王”两个字,吓得腿一软,大脑一片空白,接二连三的事情让他根本应接不暇,只能提着双腿面无表情的跟着邓通和往宫里走。
周肃灵随着邓通和一路赶到奉先殿时,大火刚被扑灭不久。灰黑的焦木隐隐还能看到若隐若现的火光,残垣断壁在蒸腾的热气中微微的扭曲抖动,不时还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大火将旁边一侧的偏殿烧的几乎成了白地,废墟里,正看见侍卫把一个尸体扒拉出来,小心的摊放在担架上,蒙上布,直接就运走了。
余烟袅袅,废墟在他眼中像是一座坟。他默默的背诵了一段经文,这是他自幼便认识的主录僧印光法师教给他的,据说能让死者安息。
他不知道是为自己吟诵还是为那几名死者,如今的他忧虑而又茫然。他害怕黑夜的到来,因为明天又是未知的恐惧;却更怕白天的迟缓,因为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默默的念叨着经文,终于平静稍许,释家的佛经拗口古怪,却有让人心境平和的力量。
邓通和眯着眼睛看着烧的一塌糊涂的大殿和正在忙碌的太监和侍卫说道:“这火烧的可真大,城外老远就看见了。”
他扭头看了不远处的邓通和一眼,问道:“你……”他突然惊醒,自己不再是皇上了,言语上不能这么傲慢,便转过语气:“大人从城外过来的?”
邓通和瞳仁一闪,嘴角微微一笑,走上前两步说道:“我是幽王麾下亲军营的,进城后就直接安排到洗心院北司衙门,专门负责——这个。”说完朝那烧的灰黑一片的奉先殿扬了扬下巴。
“大殿走水,现在看着已经扑灭了呀。”他脸上不露声色,内心却如若鼓槌,能让亲军匆忙之间以洗心院的名义查勘现场,可不是什么小事。
想到如果不出意外,自己即将就要去从一具具焦黑的尸体里把“自己”的尸首指认出来,他心里就跟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这时只见一个侍卫走来,邓通和迎了过去,那人在他身边悄声的耳语了几句便离开了。
他假装没看见,心里却在想着要是幽王来了,自己该如何面对?看到尸体究竟说是周肃炆还不是,万一跟其他人说的不一致岂不是引火烧身?
愁眉不展之际,他余光却扫到邓通和朝自己走来。
“胡大人,尸体都搜出来了,一起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