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肃灵微微平复了心情,回头瞥了一眼地上的扭曲变形的尸体,顿时觉得一阵恶心。
“白老太医真是用心了,‘虫蛇之术’还真是不容小觑。”汤洛不由得感慨道,他咳嗽着慢慢走着,一脸鄙夷的瞅了眼地上的殷正,又悠悠的叹了口气,一时间仿佛苍老了很多。
“心魔一起,人就不是人了。”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周肃灵,随即说道:“你毕竟不是江湖人,往后要多靠凌老爷子帮衬,一身秘术不到万不得已也千万不要显露。”
周肃灵听了默然答应,走到太祖牌位前站定,心里默默祷告:“皇爷爷,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东山再起!”
“还有,”汤洛平抚着起伏的胸膛清了清嗓子说道:“你把洪三儿带着,多少能帮上你点儿。”
他转过头吩咐道:“洪三儿,带着我的信物陪他们去浙东青田县,”汤洛树皮一般的老脸微微皱了皱,字字用力的叮嘱道:“要是找到刘子昂那个老不死的,告诉他,天塌了。”
周肃灵感激的看了汤洛一眼。他心知肚明,就凭自己如今的身份境地,纵使去了浙东青田见到刘子昂,也几乎难以取得那个人的信任,更别提阴兵虎符这么个翻江搅海般的神物了!
他有些期望的看着洪三儿,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得说道:“汤阁老,你年事已高,身边总要有个照应。”
可汤洛却干脆的回绝,走到周肃灵和洪三儿之间说道:“据我这几年私下里揣测,幕后的那个大人物以‘龙鳞刺’兆德太子之死为开端,一计不成于是借嫁祸幽王拥兵自重居心叵测,才有了‘江夏镇’的案子,结果两桩案子都被太祖皇帝生生压住,还立皇太孙周肃灵为储君,这才终于埋下祸根!”
他看着周肃灵继续说道:“幽王靖难之时这个人物显然打着隔岸观火的算盘,伺机而发收拾残局,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没想到幽王竟然披荆斩棘攻下京城,他不甘心!趁乱下了这么一个‘偷天换日’棋,同时暗查阴兵虎符的下落。可谓一环套一环,朝中有这么个人物暗中窥伺,不是个幸事。”
凌老爷子在一旁插嘴:“从王升的线索看来,这次挑唆中都留守司显然也是这个人物的安排。”凌老爷子摸了把脸,收回思绪也开始分析起来,刻意扭过头征询瞎子的意见:“洪三儿,你也帮忙参详参详?”
“骗周肃灵灵魂互换,相当于拿到了兆德太子的血脉。一旦找到虎符,等于十万阴兵在手。”洪三儿冷静的洞察对方的用意,说的周肃灵情不自禁的一个激灵。
“但是目前形势仔细想来,胜负还没成定数。”洪三儿脸上蒙着黑布,可周肃灵看来,这个人却着实是个勇于决断的人。
“周……先生被蒙在鼓里,被人设计灵魂互换,失了本钱,现在秘密又被人察觉,的确糟糕透顶。”
洪三儿轻叹一口气:“胡衍,是知道你的底的。王升,现在也知道了。可换过来想,无论胡衍还是王升,谁都不敢挑明,也不愿意挑明。幽王更是蒙在鼓里。敌明我暗,勉强也算一成胜算。”洪三儿黑布蒙脸,说话却有着一种难以置疑的气势。
周肃灵仔细的琢磨了一番,似乎觉得有点道理,胡衍现在以“天佑帝”自居,以后要想诏令天下,肯定不敢挑明。王升……为什么不敢呢?
凌老爷子这时却回过味儿了:“王升如果是为‘天佑帝’效力,现在肯定只能帮忙捂着。如果背后另有其人,也不敢大肆声张。毕竟挟天子才能令诸侯,手上是个冒牌货,一旦传扬开了价值大打折扣。”
洪三儿颇为赞赏的冲凌老爷子笑了笑,继续庙算着手中的筹码。
“阴兵虎符的下落和用法,世上知道的人极少,试想连神乐观王升都不知道,背后的大人物对半也不清楚,否则不必大费周章来凤阳查探。”洪三儿摸索着木杖,竖起根手指:“这也算一成。”
周肃灵和凌老爷子还有一旁的汤洛都“唔”的一声表示认同。
“周先生现在官职在身,身后有幽王可以利用,明面上是巡仙,暗地里却是查探’天佑帝’,天下州府衙门都算自己这边的。”
他木杖轻轻一顿,扬着嘴角说道:“倒是那胡衍反成了丧家之犬,在一帮赤胆忠心的臣子身边,想必一定胆战心惊,生怕露出马脚,嗯,算一成。”
他语速不快,可每说一句都句句砸到点儿上,周肃灵听的眼神也明晰起来,连凌老爷子也跟着附和着点头。洪三儿拄着木杖慢慢踱了两步,黑布蒙眼,消瘦的面庞在灯影下显得冷峻。
“再接再厉,只要浙东真的拿到虎符,光凭这个就能算两成胜算,胡衍骗了皮囊,你得了虎符,这五五开的局面进退就从容多了。”
清凉的夜风徐徐吹拂着寂静的皇陵,远处只听枫林哗哗作响,近前松涛啸声隐隐。深不可测的苍穹之下,万物都黯淡一片,唯有那寝殿门洞里透着恍惚的光。
……
深夜,凄苦的风雨中,一行马队在泥泞的黄土驿道上艰难的前行。似雾似霭的雨帘里,被雨淋的黑沉沉的老城墙巍然兀立着,远山如同铁铸的兽脊时而被缓缓飘过的乌云遮蔽,时而又透过云缝崭露它的峥嵘,沉默的看着这行孤独的车队顶风冒雨的前行着。
这行人约摸四五人,都骑着马披着油衣带着笠帽,只在颠婆中偶尔能看到里面的一角灰色的僧袍。他们闷头赶路,却将一辆马车隐隐护围在中间。
这时,马车帘子一扯,露出半张人脸,那人被突然打进来的冷雨激的一哆嗦,尖着嗓子不耐烦的喊了一句:“廖大人!到地方了没有!”
被叫“廖大人”的人长得身材魁梧,四方脸,平平的两道一字眉像用毛笔画出来的,只在眉梢微微一挑,透着一股刚毅冷峻。
他低喝了一声,一夹马肚子,一阵风似的奔到最前方张望了一番,只见一把浓密的胡子湿漉漉的滴着水,“这雨下的太猛,路上难走,估摸着要到晚上才能到!”
廖大人纵马提缰,呼噜噜的又回到马车边雄赳赳的护着。
马车里那人似乎跟谁嘀咕了一句,随即又一拉布帘,有些担忧的对着应平说道:“廖大人,可靠不可靠啊?”说完目光远远的探望着,又转了回来。
廖大人琢磨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把脸,只见右手尾指齐根而断,截面像是被砍断多年的树枝。
“润州城有我的一处私宅,”他顿了顿说道:“润州卫上上下下的千总、指挥当年都在我麾下节制,也是我一手提拔的,可靠。”他眉宇间带着自信和镇定让车里的那人心里定了定。
“还是悄无声息的好,这个节骨眼千万不要惊动府衙,”那人尖着嗓子,露出一张沧桑的老脸,满是皱纹的肌肤上,没有一根胡须,显然是个宫里的太监,他眼神朝马车里面歪了歪,低下声说道:“主子可露不得面。”
“钱公公放心,主子你受累照料着,进了城,大家先安置妥当,等王升那边的消息。”他虎目扫了一圈,心里嘀咕着:主子身体不适,钱公公他们也几宿没睡,要赶紧进城才行。
就在这时,听到远方纷杂的马蹄声传来,廖大人眉梢一抖,迅速和周围的三个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都收拢在马车四周。廖大人摸了摸腰间藏着的贴身短刀,举目凝望。
雨雾之中,一队骑手披风抖擞,清一色的灰暗色斗篷随风鼓动,乌压压的朝这里奔踏而来。
“没事,继续走!”廖大人急促的吩咐了一声,另外三个人沉沉的答应了一声,便压低了帽沿,继续平静的前行。
那队骑手不作停留,在雨雾中疾驰而过,声音慢慢远去。
马车内外的几个人都透了口气,可这时身后马蹄声有紧密的传了过来,那群骑手竟然又折了回来!
廖大人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动静,蹄声虽然散乱却声音均匀,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
“前面的停下!”只听一声喝令,马队缓缓停下。骑手们忽的一下将他们团团围住,廖大人透过帽沿迅速扫了一眼,只见这群人清一色的黑衣皮甲,面容肃穆,军容可见一斑。
可廖大人却起了疑心。
地方卫所部队的装备配备,骑兵都是对襟棉甲,可对面清一色的上等的软甲,里面露出的服饰布料不俗,显然更考究。
廖大人毕竟是兵部侍郎,对军队装备了然于胸。对面战马两侧既没弓壶也无弓箭,腰间挎的也不是长柄眉间刀,反而是黑色的腰刀上面隐约雕着暗花。
洗心院?
“你们是什么人!马车里是谁?”骑兵中慢慢踱出一人,坐下马匹身高腿长,马脸狭长,中间还有道白,绝对是匹好马。
廖大人刚要搭话,身边的一个清瘦男子却先开了腔:“我们是过来普济寺的僧人,大雨天应文师弟又患了病,急着要进城。敢问标统是哪个衙门的?”
说话那人是追随“天佑帝”出逃的监察御史叶熙贤,胡衍灵魂互换后,以“天佑帝”的身份逃遁江湖,如今一路颠簸,得了风寒昏昏沉沉的躺在车里。
跟在身边的都是毫不知情甘愿护持“天佑帝”的臣工,乾清宫的钱喜善和钦天监的王之臣均是密术在身,贴身防卫;兵部侍郎廖大人武艺超群,熟络州府关防。
而这个叶熙贤却是个文官,既无神通密术,也精湛武艺,可这个人能谋善断、一路分析当下局势利弊,思虑之深却是不可多得的灵魂人物。
骑兵头领面无表情撩开披风,露出自己的腰间的牙牌,只见上面密密匝匝刻了不少字,可字体最大的字,叶熙贤还是看清了:“洗心院”。
“原来是南司的总旗大人。”叶熙贤客气的行了一礼,王公公和廖大人也跟着讷讷的有样学样。
叶熙贤不慌不忙的递上度牒关防,一缕山羊胡尖尖的贴在下巴上,两颗眸子透着精明神采,就连身边的廖大人都觉得内心镇定下来。
“总旗大人请验过。”
骑士为首那人伸手接过度牒,一边拿眼睛在众人身上来回打量着,他低下头随手翻了翻,冲身边一个下手扬了扬下巴:“看看车里。”
那下属听令,麻利的滚落马鞍就向马车方向迈了过去。廖大人一听,吓得头皮发麻,“天佑帝”正在车内,露了像了就前功尽弃了。
车内的钱喜善早就听到车外声音,知道生死一线间,也紧张的背后汗湿一片。刚想探出身子拦着,胡衍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微微摇了摇头。
扑的一声车帘被胡乱一扯,洗心院脸色铁青面打量着里面一坐一卧的两人。
胡衍毕竟药家出身,重病几天,刻意收着病情,控制的恰到好处,可也是一脸的倦容,加上光头僧衣,光线昏暗,倒也一眼看不明白。
洗心院拧着眉毛站在雨里,烦躁不堪的瞅着车里,鼻子一伸仔细嗅了嗅,果然一股浓浓的苦涩药味。
“普济寺住持是谁?”
就在廖大人和叶熙贤等人凝神紧张之时,总旗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叶熙贤看似随意的答道:“智信方丈。”
车里昏暗模糊,这时偶的一道亮闪,照的车厢内骤然一亮!
众人都随着心脏突然一缩,廖大人只觉得汗毛倒竖,低着头隐隐手臂运劲,眼神偷偷盯着对面。
只要天佑帝被人识破,先拿下那个总旗大人再说。
这时探查马车的黑甲骑士返了回来,冲领头的摇了摇头。
为首之人撇了撇嘴,眼睛一眯问道:“皇上登基在即,京城现在禁严,你们怎么能出来的?”
乌压压的几十名洗心院督办团团围住这几个僧人,都铁青着脸盯着他们,座下的战马时不时左右踱着步子、打着响鼻,逼人的气势下,叶熙贤泰然自若。
廖大人偷偷透了口气,帽沿下的虎目偷偷打量了一边看似不起眼的文官,只见一缕山羊胡子沿着叶熙贤的下巴边缘整齐垂下,一双眸子闪亮,心里赞叹:临危不乱,面如平湖。
总旗无意间说的“新皇登基”让众人心里陡然的震惊,虽然早有准备,可还是觉得突然,就连昏睡在漆黑车厢内的胡衍,也被车外的这个消息惊的眼皮霍的一睁。
幽王要登基了!计划要加快点才行!胡衍借着生病,一路隐秘着自己的的言行。可这个消息来的突然,内心也焦急起来。
车外的叶熙贤按耐住心里的镇痛,斟酌着答道:“奉玄洪方丈法旨,回普济寺里念经,为……幽王祈福。”
总旗冷森森的看着,冷哼一闪,嘴角似笑非笑的吊起:“不是幽王,是皇上!说话可要仔细了!”
说完还了众人度牒关防,随即一提马缰,在凄风苦雨中呼啸了一声:“走了!马蹄子都撩起来!”
随即一声爆喝一马当先,带着乌压压的一众洗心院督办,呼啦啦的奔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