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月亮上来的早,不经意间,天就变得一片乌蓝。没了日头,街巷里风也呜呜咽咽的窜着,吹打着路边店铺门前的幌子扑扑作响。
菜市口东边有个茶馆,叫“纪家老店”,天暖和的季节倒是热闹兴隆的去处。可季节一变冷,便难免冷清起来,但是今天除外。
老纪瞅了瞅店外,又看看正热闹讨论的茶客,满脸堆着笑,招呼伙计们把灯掌上。
那小伙计端着油腻腻的烛台先到大门口亮了灯笼,那灯笼透着又红又黄的光,映的“纪家老店”的墨黑匾额泛着光泽。
呜的一阵冷风吹来,灯笼微微晃荡了一下。小伙计随意一瞥,正好看见不远处那半人高的台子,想着今天那里刚杀了“妖人”,顿时觉得阴恻恻的,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便赶紧回身进了大厅。
他挨桌子把灯都点上,走到大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老汉和个青年人面对面坐在桌前。老汉刚把一个短烟杆掏出来,正在慢悠悠的填着烟叶。
小伙计也是毛燥,走过去的时候一不留神硌到了身边的桌角,那烛台一下子脱了手。
他正要惊呼,余光一阵恍惚,只见一只手快如闪电,“啪”,稳稳的托住那烛台底座,随后慢慢的托了上来。
小伙计转目一看,便看见一个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黄铜烟锅伸到烛台上,借着火,只听嘶的一声微响,随即一阵烟雾从那老者嘴中喷出,氤氲开来。
小伙计轻轻透了口气,咧开嘴称赞道:“老爷子,真是好身手啊,差点我就闯祸了。要是掉您脚上,我准挨掌柜的骂。”
凌老爷子头发花白,坐那里也能看出似乎有点驼背,慈眉善目的只是咧嘴微笑。他一身粗布衣裳,普通至极,跟寻常老头儿无二。对面的周肃灵却隐在灯影里,看不出面容。
凌老爷子操着一口河南话温言安慰道:“没事儿,走路看着点。哎哟,不中咯,年纪大喽。”
一边说着,便自己把桌上的灯点上,伸手把烛台递到小伙计手里。
小伙计忙不迭的谢了两句,便到别处忙活去了,临走还小心翼翼的瞥了两人一眼。
这时,茶馆里突然一阵吵闹,厅中茶客都抬着头,看着刚进来的一个大汉。
那人一脸的横肉,眉毛和胡子都是胡乱一片,跟扫帚似的。身上披了件玄色的棉褂,腰间缠着根宽大粗布腰带,破马张飞的就站在那里。
他环视了一下茶馆,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他有些得意的大声嚷着:“老纪,今天你这里热闹啊!”
那纪掌柜一见这大汉,赶忙颠颠的跑过来,笑着招呼道:“哟,张五爷,别站着啊,里边儿坐会儿,来壶热茶暖暖身子。”
那张五爷重重的哼了一声,就随便拣了个厅中间的桌子坐下,随手“咚”的一声,把个东西超桌上一丢。
众人这才看见,他还带了个布包袱。周肃灵扭头侧目掸了一眼。
那包袱看着鼓鼓的,还有一团团斑驳污渍,灯下看着黑中还隐约带着紫色。
只听那张五爷后首一人叫道:“张五哥,今天我可看见您手段啦,嘿,手起刀落,真是见功夫!”
原来那叫张五哥的大汉,正是今天的一个刽子手。他听见有人称赞,周围人也都注视着他,互相议论着,心里一阵痛快。
张五哥顿时来了精神,也刻意高声嚷道:“嗨,那算什么,看看,”说着一拍那包袱,大声嚷道“血馒头!”
“唔”的一声齐呼,后排的人有的都站了起来,踮着脚想要看个分明。
只听那张五哥旁边一人笑嘻嘻的说道:“哎张五哥,你给我们说说那‘妖人’脑袋和寻常人有什么不一样?我怎么听你砍的那声音发闷呢。”
周围人又是一阵议论。
张五哥嗤的一笑,“别他妈神神叨叨的,有什么不同,都一个鸟样,你以为铁打的?”
又一个挑着话茬问道:“我说五哥,这包袱里……不会是……”
众人目光一下子便被那鼓囊囊的包袱吸引住了。
那张五哥坐直了身子,傲慢的看了看左右,又重复了一遍:“今天刚下来的血馒头!”
“哎哟!这……这人血馒头治病我知道,可这‘妖血馒头’有什么说道没有!”
张五哥得意的撇了撇嘴,微微扬起下巴,“这馒头可不一样!这馒头沾了‘妖血’,哼,治病灵着呢!光这味儿就不同,闻着铁锈味儿浓,还带着甜!”
话刚说完,周围便听“哎哟”之声此起彼伏,都在讨论着那包袱里的馒头。一双双眼光灼灼的盯着,都绽着光。
大家情不自禁的都慢慢聚到张五哥身边,想着看看那馒头模样,哪怕闻闻也是好的。可是张五哥凶恶的模样,倒是没人敢伸手。
那张五哥咧着大嘴呵呵笑着,兴致颇高。
灯烛映着他那凶横的面庞更是狰狞,横肉块块的堆起来,“别瞅了,这些馒头都给人订走了,三百文一个呢!”
说着便竖起三根粗壮的手指头,在周围人眼前一摆,略微还晃了晃。
他挑着眉毛,眼角睨了众人一眼,又是一拍包袱,重重的说道:“好东西!”
“那‘妖人’听说在牢里挺硬气?”
张五哥嘿嘿的冷笑了一下:“硬气个屁,我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玩意儿,还特地去瞅瞅,哪晓得那俩‘妖人’看见我,跟他妈见了亲爹似的。”
众人都附和的哄笑起来,挑着好话都奉承着那刽子手,说的张五哥开始飘了。
“唉,那俩‘妖人’说啥言语没?”
张五哥听到这话,来了精神,俯着身子左右看了一圈,眼里神采奕奕,颇为神秘的说道:“你们可想不到,那俩人还真邪乎,在牢里还嚷嚷什么幽王篡位,什么天佑帝没死逃出京城了,你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嘛,这不是他妈找死嘛!”
众人议论一下子沸腾起来,纷纷交头接耳的讨论,摇头晃脑的,嘴里啧啧不断。
张五哥继续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还说什么灾星现世、百鬼夜行,祸乱十年,你们听听。”
他还要再说,突然肩头被人一拍。
张五哥微微一惊,皱着眉毛扭头刚要细看,只见那凌老爷子,正站在身后,耷拉着眼皮看着他。
张五哥“呀”的一下子,刚要发怒,可亏他一副雄壮身板儿,此时却丝毫动弹不得。肩头凌老爷子的手如同千钧重担,稳稳的压得他站不起来。
只听凌老爷子还是客客气气,不急不缓的说道:“少说两句,祸从口出。”
张五爷心中一醒,知道自己说多了,刚才给人捧的是有些飘飘然了。
他顿时连声答应,一脸顺从的讪笑,再也没有半分的张狂。
凌老爷子微微点点头,也冲他笑笑,收了手端起腰杆吧嗒的吸了一口,便慢悠悠坐在桌前。
张五哥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周肃灵也似笑非笑的坐在凌老爷子对面,隐隐将他夹在中间。
张五虽然莽汉,眼力见还是有的,一看情形就知道两边坐着的公子和老头不是好惹的,只拿眼睛到处乱瞟,讪讪的笑了笑。
“小儿,给张五兄弟烫壶好酒。”凌老爷子头也不回,一边看着张五哥,一边吩咐道。
厅中众人被这一幕唬的是鸦雀无声,都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张五哥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脑袋,碍着面子不耐烦的冲周围人骂道:“看什么西洋景儿?该忙忙去!” 随即脸上堆笑,客气的看了看凌老爷子和周肃灵问道:“两位……”
啪嗒一声轻响,凌老爷子手里似乎藏着个东西朝桌上轻轻一拍,朝张五面前毫不招摇的一推。
张五低头诧异的一看,只见老爷子手慢慢揭开后收了回去。露出了一枚小小银锭。
那银子一看就是上好的纹银,足有五两重,底白细深,边上起霜儿,正正经经的九八色纹银。
“打听个事儿。”凌老爷子挑着眉毛看着两眼放光的张五爷。
张五爷咽了口吐沫,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嘿嘿,两位爷,我个不吉利的杀头匠能有什么消息啊?”
周肃灵在一旁轻飘飘的说了句:“就问问牢里的‘妖人’。”说完朝桌上的银子努了努嘴,冲着对面笑了笑。
张五舔了舔嘴唇,干笑了一下,便抬手朝桌上一捂,犹豫了一下还是紧紧攥在手里朝怀里揣了揣。
“二位爷,你们怎么想打听这个?”张五有些疑惑,这两人什么来路出手就是五两?
“这妖人被捉住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凌老爷子慢慢的递着问题,对面收了银子,那就不着急了。
张五哥头往下压了压,小声说道:“幽王登基后,城里就开始闹腾了。”
他左右看了看周肃灵和凌老爷子,颇为神秘的接着说道:“这些人可了不得,据说有的还会妖术,今天斩的那俩,嘿,一身的好功夫!”
“那怎么发现的呢?”凌老爷子又递了一句。
“他们听着有不少人,专门散布谣言,朝廷来的官差也给他们半道截杀了,一下子引来了洗心院。”
“洗心院?然后呢?”凌老爷子和周肃灵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听说半个月前和州、香州、茂华、绍阳洗心院到处围剿,都打了好几仗了。”
张五说上了兴头,眼睛带光:“你说这些妖人也邪了门了,哪怕跑不掉的都不肯投降,直接当场自杀,嘿,够硬气!”
周肃灵和凌老爷子又是迅速对视了一眼,同时想到幽王入京那几天,北司衙门遇到的那伙企图解救印光大师的黑衣人。
“这不,好容易逮着几个活口,洗心院审了好几遭,终于吐了。”张五有意炫耀自己的本事,说起来精神抖擞。
“吐出什么了?”周肃灵双眼一闪,随即转为平静。
张五半张着嘴愣了一下,知道自己话说的多了,犹豫着就不想开口了。身子动了动仗着店里人多,就想蒙混着离开。
“嗯?”凌老爷子有意无意的端起面前的酒碗,眼神飘忽的看着张五,不一会儿只见酒杯里的酒竟然像沸腾了一般汩汩翻着热气!
张五哥稍一留意被老爷子这一手功夫吓得登时心里一沉,有些忌惮而有惊疑的看着凌老爷子。
“你放宽心,我们不是什么歹人,就是打听打听。”周肃灵恰到好处的插着话,用手轻轻摸着嘴唇上的两撇八字胡。
他心里也敞亮多了,难怪进了浙东地界自己身后的尾巴一下子就没了,原来这里本身就是贼窝!
“那伙妖人究竟说了什么?”
张五身上汗津津的,在凌老爷子和周肃灵一软一硬的包夹下,终于愁眉苦脸的笑了笑:“二位爷,你们千万别说是我抖出来的。”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说了一句话,惊的两人同时一抽凉气。
“他们说……天佑帝周肃灵,来浙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