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的红脸汉子一双绿豆眼泛着阴冷的光，一句话说的周肃灵心脏都停顿了一下。凌老爷子侧目一凝，一只手顺势放在了桌下，冷森森的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胡大人的？”
那红脸汉子笑的更谄媚了，有些挑衅的凑近凌老爷子满嘴酒气的说道：“怎么？老爷子要动手？”他微微侧过头看着大厅里聚集的酒客，嘿嘿笑着说道：“这里这么多人，万一闹腾起来，不大好吧。”
周肃灵皱起眉头，对这个红脸汉子不由得怀疑起来，这个人昨夜见着今天就来搭讪，可见不是“偶遇”这么简单。既然来的巧，必然有所求。
人的转变就是这样，昔日朝堂上的九五之尊，哪能看到这么细腻的人心，满眼天下山川，自然疏漏人心的沟壑。现在不一样了，他是小人，天下太过遥远，小人计较的便是眼前的得失。
“小二，来瓶好酒，加碟下酒的小菜。”他盯着对面，抬高声音吩咐了一声。
“唉……还是胡大人识得大体。”那人竖起大拇指，只见指肚脏兮兮的，跟扣过烂泥似的，让周肃灵一肚子的恶心。
酒菜端上，孤灯一盏，对饮三人。
“我印象中没见过你这号人物，敢问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周肃灵拿捏着语气，不清不淡的试探道。
那红脸汉子却不正面回答，仰脖喝了口酒，“哈”的一声顿下酒瓶说道：“听说你们对妖人感兴趣？”他迷离的眼神打量着周肃灵有瞥了眼凌老爷子：“嘿，关门夹着吊——巧了，我也感兴趣。”
红脸汉子粗俗不堪的话语，说的周肃灵噗的一笑，随即警醒过来：这人对自己竟然盯着这么细？恐怕昨晚询问张五的时候就已经被这个醉汉瞄上了。
“哦？”周肃灵脸上不露声色，眼睛映着烛火泛着幽幽的光：“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你……为什么对妖人感兴趣呢？”
“嘿嘿，”红脸汉子咯吱咯吱的嚼着蚕豆瓣儿，显得狂放不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呗，刚愁没酒钱，这不，就碰到胡大人您了？妖人一个人头五十两呐！”
红脸汉子说的话有些模糊，周肃灵也不方便细问，倒是凌老爷子插了句口：“有话就说明了吧，找我们究竟干什么，五十两一个的人头，你要有那命去拿才行。”
他早就瞧着这个二五癞子模样的人一肚子邪火，阴森森话语仿佛带着冰碴：“老爷子我耳朵闷，说敞开了，打了马虎眼，我可是不依的。”
“嘿哟，老爷子这岁数了，这么暴的脾气？”那人丝毫不以为意，晃着脑袋左右顾盼一眼，略略压低了声音：“城外有个红莲寺，前些日子我不巧遇上一群人围攻一个瞎子……”
他有意不把话说完，搓了两粒花生米朝嘴里一丢，笑吟吟的嚼着说道：“那瞎子手段了得，可惜了，毕竟是个瞎子，被人以慢打快，一掌打在背心挨得是结结实实。”
周肃灵和凌老爷子听的心里一沉，终于还是得到了瞎子的行踪，果然是栽了。
“后来呢？”周肃灵收敛了表情，有些焦急的问道。
“后来？”红脸汉子胡乱的将手朝前胸的衣襟上揩了揩，冷笑了一声说道：“后来就被人点了穴道，制的服服帖帖，裹得跟个麻花似的抬进去了。”
凌老爷子嘀咕道：“城外寺庙，竟然住了一伙强人，洪三儿不是无事生非的人，那个什么红莲寺听起来不是个善地儿。”
周肃灵听明白了，“红莲寺”的人多半就是官府缉拿的妖人，说不定那里是个贼窝。可是心里奇怪的是对面这个红脸汉子为何这么上心。
“那你找我们……”周肃灵话刚出口就被对面截住了。
“我一个人斗不过他们，”红脸汉子看了看凌老爷子咧嘴一笑：“有老大爷陪着，就靠谱多了。”
“我要是不陪呢？”凌老爷子冷哼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们要救人，我嘛要杀人，挣银子嘛……”他嘿然一笑伸手捻起一根筷子，在指尖玩弄着，颇为挑衅的看着凌老爷子。
凌老爷子森然一笑，也抽出一根筷子说道：“怎么，想玩玩？”
“来呗。”红脸汉子紧接着就是一句，眼神已经冷光乍现！
话语刚落，老爷子陡然出手，筷尖直抵红脸汉子眉心，那红脸汉子手指一掰，手中木筷“咔”的架住，顺势贴着就朝老爷子手指滑去。
这是双刀破单枪的招数，只不过老爷子以筷为枪，红脸汉子则以筷为刀。
老爷子若是不撒手，手指就被扫中，便算是输了。可老爷子毕竟久经战阵，经验极其丰富，意在招前，只见他陡然手腕一提，倒转筷尾朝上，轻巧卸力同时蓄劲一崩，筷头直直弹向对面。
对面喝了声“好”，回手又是一架，随即紧贴着老爷子的筷梢骤然发力一刺，速度快的吓人！
灯下的红脸像是来人间勾魂摄魄的死神，纵使一根木筷也是杀气蒸腾喷薄而出！
老爷子收手一别，转守为攻，又是一招横敲，看似急点对方手腕，实则中途变招，手腕一翻，直撩对方下颌。
对方显然被这计变招吓得一惊，急忙扯手搁架，又是“啪”的一声轻响，两人对视一笑，陡然同时又开始强攻。
双方都学乖了，招式蜻蜓点水一般，一碰即走决不让筷子粘连对方。只见桌子一角，方寸地方，两人你来我往，快捷伦比，都不约而同的胳膊放在桌上，只用小臂连通手腕用力，借着筷子互相进招。
灯下顷刻间舞成了一团淡淡的黑影，只听见“噼啪”之声不断，周肃灵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根本看不清两人的招式。
片刻功夫，两人同时出手，快如闪电，如同毒蛇吐信、利箭离弦！随即同时顿住，周肃灵一愣神，只见凌老爷子筷头停在红脸汉子眉心，自己喉结却也红脸汉子被抵着。
凌老爷子和红脸醉汉不约而同的收了手，互相看着笑了笑。周肃灵看着两人，有些发蒙的歪了歪嘴，根本不知道刚才究竟谁赢谁输。
“你的功夫真够杂的。”凌老爷子似笑非笑的点评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丝赞赏。
“老爷子也不含糊呐！”红脸汉子敷衍了一句便灌了一大口酒，一抹嘴接着说道：“三十狼四十虎五十坐地能吸土，好功夫呐，真几把耐磨。”
周肃灵听着对方嘴上不饶人的言语也不计较，心里一乐，老爷子到底还是赢了。
红脸汉子似乎是喝高了，半张着嘴仰着头，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说道：“你们今天出门，我偷偷跟了，对方说了明天要你们去红莲寺，怎么样？算我一个？”
凌老爷子仰脖喝了口酒，激得龇牙咧嘴，开口说道：“行，算你一个，我们救人，妖人归你。事情办了，各走各路。”
周肃灵听了侧目疑惑的看了老爷子一眼，怎么就这么招揽了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可却扫见老爷子及其迅速的朝他使了个眼色，周肃灵按捺住心底的诧异终究没有开口。
“痛快，但是有一点，我要提个条件。”
周肃灵和凌老爷子一愣神，只见红脸汉子一摊手：“拿钱来。”
红脸汉子讪笑着说道：“明天可是生死相搏，二十几号人呐，我万一扑进去给人撂躺下了，总要有个棺材钱。”
骇人的杀气消失的无影无踪，二五癞子模样又油然而生。
周肃灵三个月前还是高高在上的真命天子，接触的所有人无一不是彬彬有礼，哪怕赳赳武将在他面前也端着一副斯文体面，何时见过这种无赖嘴脸？
纵使身份逆转，移魂互换之后见过的人不论多么的粗俗不堪，也没有像这红脸汉子一般的死皮赖脸，不积口德。
没有底线的人最可怕，没有顾忌的人往往活的越久。这个道理周肃灵多年以后才终于认可，只是现在还带着不屑。
周肃灵思量了一下，从怀里掏了一锭银子出来，朝桌上一顿。
他现在不缺银钱，胡家富豪，那胡濙府里搜了千百两银票足够花销好一阵子不提，神乐观邓通和杀人劫财，自己也留了一份不扎眼的器物兑换了银两银票，穷家富路的道理纵使他也是早就清楚的。
那红脸汉子灯下一瞧那银子，顿时两眼放光，桌上放着的可是上好的台州锭，炉花碴脚，面上起着白釉，翘边儿方底，地地道道的九八成色头号元宝！
他霍的一声咽了口口水，也不客气，嚷了声：“谢胡大人的赏！”说完就往怀里揣，一边还嘿嘿媚笑着说道：“要我说还是胡大人明白人，知道马无夜草不肥，以后有什么发财的路子，记得想着兄弟。”
周肃灵哼的一下，挑着眉毛颇有兴致的看着说道：“你这人倒也不客气，这可足足二十两银子，够你喝几年的。”
红脸汉子咋的一下撇了撇嘴，歪着脸认真说道：“那要看什么酒了，有钱喝好酒，逛窑子，没钱喝喝烧刀子也能解馋，再说了谁过年不想吃顿饺子？”
他暗红色的脸一下子收住，压着声音说道：“我白天先去‘红莲寺’走一遭，摸一下情况，晚上我们见机行事。”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温和而又迷茫，好像陷入沉思的智者：“‘红莲寺’——光这名字起的都带着一股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