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乐观的事情了了以后,周肃灵也是大病一场,直到第三天深夜,他才奉旨入宫。
乾清殿,周栃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痴痴的望着。大殿里的烛火微微摇曳,照的他英武的侧脸阴晴不定,原本黝黑的肌肤看上去像铜铸的一般。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过了良久才冷不丁的感慨了一句,说完便远望着大殿的一角想着什么。
大殿中央,周肃灵低着头躬身站在那里,静静的一言不发。深夜里空荡荡的大殿像野兽的巢穴,君臣二人一坐一立,俯仰之间却都今非昔比。只是周肃灵却莫名的感受到一丝被人窥伺的感觉,那种感觉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就像夜路中的人,穿行在阴暗的窄巷,他脸上不动声色,内心仔细的感受着大殿里的风吹草动。
“神乐观被人连锅端了,竟然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周枥沉思了很久才收回目光,扫了下边的“胡衍”一眼,不可思议的开口说道:”简直骇人听闻!“
周肃灵低着头,不发一言,心里存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想法,现在的他需要的就是一个字——藏。
周枥气愤难平,自己做贼心虚,最怕的就是朝中再起波澜,如今刚进京没几天,一连串的事情,件件藏头露尾,桩桩烟锁雾绕。
他恨极了,砰的一锤桌案,开口骂道:“朕奉天靖难,乃是遵太祖皇帝遗诏,朝无正臣,则亲王训兵讨伐!他王升好大的胆子,敢伙同他人裹挟周肃灵!居心何在!”
这番话说的周肃灵心里一鼓,热血直奔颅腔,虽然低着头,可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强子忍耐着不敢出声。所谓奉天靖难只是一个幌子罢了,幽王这狼子野心竟然这么大言不惭!
陡然间,他脑海中想到多年以前的一个场景:
当年爷爷考究自己学问,出了一个上联,叫“风吹马尾千条线”,自己当时想了好久才勉强对了个“雨打羊毛一片膳”,逗的爷爷哈哈大笑。
可是,这个四叔却在一旁脱口而出:“日照龙鳞万点金。”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这个叔叔看似中正的面容下,藏着内心深沉的不甘。他不甘当个逍遥王爷,他不甘埋骨边疆,他不甘屈居臣下,他要“日照龙鳞”!
周枥平复了一下心绪,继续说道:“朕的侄儿再怎么说也是家人,肃炆自幼遵循孔孟之道,心底纯良,被一帮吝臣蛊惑,和叔叔们闹了生分,本就不是大不了的事情。现在却怕他流落江湖,被人利用啊。”
周肃灵咬着细牙强自忍耐,只觉得胸中一涌,现在大殿里可只有自己和幽王两人!想到这里,他袖子里轻微的动了动,看着幽王的眼神已经带着几分阴冷!
恶向胆边生,机会实在太好了!周肃灵前额青丝不知何时已经隐约可见,袖中的细蛇顺着裤腿毫无声响的滑落,贴着冰凉黝黑的地面朝幽王游去,那条细小的银线却带着仇恨的执着!
突然如同一盆冷水猛的浇下,冲动油然而生,却熄灭的极快!周肃灵陡然惊醒,自己现在可是“胡衍”,就算事成,自己还能复位不成?纵使成功也只是玉石俱焚罢了,万一一击不中,白白搭上性命。
“陛下,活着才能报仇雪恨。”孙英那夜的话语一下子让他清醒过来。想明此处,眼见那细蛇已经步步逼近,他赶紧朝幽王踏上几步,腰下的袍子一下子把细蛇给罩住了。
幽王陡然一醒,武将出身的他自恃勇力,机警的侧过身子直视着“胡衍”,随时便要下杀手。敢进君前十步,眼中闪烁飘忽,其心可疑!
“皇上,现在周肃灵还未跑远,远不是抱怨的时候,臣请命立即带人出京缉拿王升一行!防患于未然!”周肃灵做贼心虚,头也不抬将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试图用焦急遮掩刚才的冲动。
周枥上下迟疑的打量了周肃灵一番,那望眼欲穿的电目,周肃灵纵使低着头都能察觉到那种压迫,仿佛一直猎豹在装死的猎物身上细嗅,短短一瞬却漫长之极。
“你……还真是有心。”周枥心里疑窦丛生,刚才这个“胡衍”眼中转瞬即逝的凶芒应当不是自己的错觉,可是一时又想不明白理由,只能游移不定的看着对方。
“皇上,事不宜迟,一旦周肃灵被人蛊惑,天下必定大乱,臣……斗胆进谏,夜长梦多啊。”
周枥显然还没有放下戒心,若有意若无意的朝“胡衍”身侧走了两步,心里有鬼的人,绝不敢将背心露给自己。周肃灵混身绷着,硬是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觉肩膀冷不丁的被人拍了拍,他吓得猛的一抖,发觉幽王已经站在自己身旁。
“你算是劳苦功高之臣,怎么如此惊慌?”周枥音调仿佛结了霜,虽不生冷却带着透骨凉意。
“奉先殿是臣失察在先,北司衙门臣也无功而返,神乐观又办的糟糕透顶。臣……惶恐。”
周枥眼神略略松弛下来,这才慢慢踱着步子刻意背对着“胡衍”,半晌没有说话。
周肃灵极其迅速的撇了周枥一眼,已经失去了玉石俱焚的勇气,斟酌着说道:“请皇上下旨,不能让王升一行有所喘息,万一斡旋开了,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周枥神色一凝,低着头“唔”了一声,便又慢慢走向龙椅。
朱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若有似无的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是朕的心腹之臣,还是交由你来办吧。”阶上皇上的话语木棍一般一下下的敲打着周肃灵的心头,震的脑仁嗡嗡作响,这才算透了口气。
周枥又简单的交代了两句,便要胡衍退下了,他看着那个渐渐隐入夜色中的背影,双眼深邃的犹如古井一般。
静静的大殿空荡荡的,此时已经快过子时了,夜风带着几分凉意,时不时吹进颠来。周枥有些发呆的看着被微风摇曳的烛火,默默的沉思,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这个人不一般呐。”
“皇上初登大宝,国事繁重,还是早点休息吧。”角落的一处阴影中,竟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的飘出,周枥眼角一睨,便见玄洪和尚的身影慢慢从阴影中踱了出来。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僧袍,还是同以前一样。
周枥有些不可思议的睨了他一眼,不禁笑出声来:“你究竟是不是真和尚?”
“一心向佛,从无二心。”玄洪微微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不平不淡的答道。
周枥莞尔一笑,有些戏谑的指了指对方说道:“说你是和尚吧,朕还真没见过帮人‘靖难’的和尚。说你不是和尚吧,以你的功劳威望,封侯拜将轻而易举,你倒好,成天窝在寺庙里边吃斋念佛。”
“天意不可违,臣只是顺水行舟罢了。”玄洪紧接着就是一句。
两人深交多年,亦师亦友,早就默契非常。放眼朝堂,敢这么跟皇上说话的,也只有这个和尚一人。
“你为什么选上他了?”周枥呡了一口茶微微扭头,挑着眉毛问道。
“微不足道,不引人耳目,这是其一。”玄洪不急不缓踱到殿中站定,恭敬的说道。
周枥思索着点了点头,只听那和尚接着往下说:“胡衍为人老成持重,办事说话滴水不漏,这是其二。”道衍松弛的脸庞布满了皱纹,一双三角眼在烛火映照之下,犹如鬼火一般闪烁不定。
周枥琢磨着道衍的话语,一边参照刚才胡衍的言谈气度,“嗯”了一声,表示认可。
“其三嘛,”玄洪微微抬起眼睑,神秘莫测的说道:“他的出身可是不一般。”
“唔?”
“他是药家胡氏一脉的传人,据说那周肃灵是太医院的白老太医一手调教出来的,可不是你我印象里那么简单的。啧啧啧,还真是妙不可言,药家恐怕早就有人有人参与其中了。”
“隐门密宗民间鲜为人知,但这些异人跟朝堂的瓜葛早就盘根错节,当年大哥的死因连皇上都忌惮三分,不敢深挖,‘龙鳞刺’的案子最后落了个稀里糊涂。”
周枥轻轻抚了抚龙案,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反而把几个功臣世家借机清除打压,就是为了给周肃炆铺路。嘿嘿,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父皇这步棋下的也是……尴尬。”
“都知道万事开头难,但是太祖皇帝却犯了高开低走的大忌讳,就像脓疮,捂着早晚要发,不治必成后患。”
“查!一定要把这个脓包给挑了!”周枥瞳仁一跳,显然被玄洪说动了心,如今立位不稳,得位不正终究是块心病,找不到周肃灵寝食难安!
“皇上圣明,胡衍作饵,皇上只管看准时机收网就行。”
一阵夜风轻轻拂过,只见殿内灯火骤的一暗,随即又摇摇晃晃的亮了起来,映着殿中君臣二人的身影,一时飘忽不定。夜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