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都是阴雨不断旋下旋停，雨虽不大却让人狼狈不堪。铅灰色的乌云一望无际，时远时近的雷声沉沉的在云端滚动，空洞洞的带着余响。
“出了京就是不一样，比窝在城里畅快多了。”周素炆扶了扶笠帽，回头瞅了眼身后朦胧一片的灰暗城墙，难得的咧嘴笑了笑。
“那是自然，”凌老爷子放慢了速度，还是情不自禁的比周肃灵慢了半个身位，他抬头看了看天埋怨道：“就是鸟天不照应，雨下的滴滴答答，跟老奶奶尿尿似的，一点都不利落。”
话说的粗俗不堪，周肃灵有些不自然的睨了他一眼，心里却憋着想笑，做皇上的时候可听不到这样的段子。
“胡……大人，出了城你想好去哪里了？”
周肃灵被问的一愣，出京是怕露馅儿，图个安全，可方向却一点头绪都没有。他骑在马上在细雨中信马由缰的前行，远空浓云惨淡，举目前路茫茫。他看着眼前的岔路，心头突然的触景生情，不禁泪如雨下。
凌老爷子沉默的看着周肃灵颤抖着的肩膀，心里也幽幽的一声叹息。指点江山的一国之君转眼间成了这番模样，寄身在一个陌生的皮囊中人不人鬼不鬼的穿梭于朝堂市井之间，哪怕睡觉都含着铜钱，可谓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
“我真宁愿当时死在那个黄凯手中，”过了好半晌周肃灵抽泣着说着话：“老百姓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我现在这副模样，有何面目去见皇爷爷和父亲，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唉……”凌老爷子无言以对，只是柔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再说太祖皇帝当年起兵，多少次危在旦夕绝处逢生，打碎牙齿和血吞这才创立天下……”
“我是贪生怕死，真的是贪生怕死呐。”周肃灵捂着眼睛，无地自容的打断了凌老爷子的言语。
凌老爷子眼神一收，坚定的说道：“不，贪生怕死并不是懦夫。贪生是因为活着才有希望，怕死是因为你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他认真的看着周肃灵，仿佛灌输某种力量或者勇气。
周肃灵抽泣的声音明显的顿了下来，他在体会着这句话中所蕴含着的力量，内心那股从未发觉的倔强终于撕开懦弱的外衣，昂扬的滋生出来。
多年以后，当周肃灵终于做出那个抉择的时候，他竟然又想到凌老爷子今天所说的这番言语，这随口的一句金言，让他从此一往无前！
唯有坚韧不拔才能胜天半子！
皇爷爷周明珏曾经和他的一番对话，当时周明珏已经垂暮之年，自己才十五岁。
“我南征北讨，大小数百仗，那张铁诚、陈琼亮、扩阔帖木都是响当当的狠角色！但是最后终于给我一个穷叫花子臭和尚给剿了。”
他记得皇爷爷突然转身，盯着自己的双眼冷不丁问道：“你可知为何？”
“狭路相逢勇者胜，勇者相逢智者胜。”十五岁的自己脱口而出。
“对了一半，”皇爷爷笑了一下，随即笑容立收，目光灼灼的说道：“因为我没有退路。”
他当时没有明白皇爷爷的言外之意，有些犹豫的问道：“张铁诚、陈琼亮之辈也没有退路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当时竟然敢说出反驳的话来。
“有，他们有退路。”皇爷爷并不在意，反而莞尔一笑，慈爱的看着他说道：“他们存着大不了割据一方的心思，哼，小富即安，不值一提。”
周肃灵如今回想起皇爷爷生前的言语，这才咂摸出味儿来，“置于死地，方能后生。”
他眼神空洞的挂着泪珠，看着远山默然不语。他才二十几岁的年纪，放寻常百姓之家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可他此刻看上去却裹着一层难以言明的苍老，憔悴而又哀怨。
凌老爷子有些慈爱的看着周肃灵，当年那个缠着自己掏鸟蛋、捉蛐蛐的稚嫩少年，已经死了；那个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少年天子也已经死了。如今的周肃灵，只是一个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胡衍。
“‘不要去风……找他……和……’，这是杨应熊临死前说的。”周肃灵做出了第一个决定，他决定相信身边的这个老侍卫，并且从此刻开始一直都深深地信任着这个老人，直到最后。
他长长的吐了口气，看着凌老爷子，神色中的坚定一闪而过，终于神乐观里的种种遭遇，包括被胁迫救治杨应熊，并且听到了遗言的事情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凌老爷子不动声色的听着，也随着周肃灵的描述呼吸急促起来，同时心里也是一醒，原来神乐观里还有这么个故事，鬼门外的推断在脑中一一契合，时间上盘算，“胡衍”那边看样子还没走太远。想到这里凌老爷子踌躇满志，也拧着眉头仔细搜肠刮肚的琢磨了起杨应熊的”遗言“来。
时间！双方比的就是谁快，谁更快！
有时候答案近在眼前，却苦思冥想猜不透的感觉最是折磨人。他现在能感受到自己离“胡衍”并不远，一步之遥往往宛若鸿沟。
“神乐观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里面的道士早就给人杀光了以后调包了。但是那个观主王升倒是没见着尸体。”
凌老爷子“嘶”的一声点上烟，裹着烟嘴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随后说道：“王升在神乐观主持多年，敢做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早就有所准备。现在我们人已经出了京城，你做好准备，这江湖上的事情可不是圣旨就能说了算的。”
周肃灵闻言一愣，皇恩浩荡、威服四海那是从小便知的事情；骨子里都觉得那是顺理成章再明白不过的，怎么到了凌老爷子这里似乎不值一提。
“哎，你想过没有，要是你没有灵魂互换，现在出了京，你会去哪里？”凌老爷子含着烟杆冷不丁一问。
周肃灵认真设身处地的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他打小没出过宫，哪里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凌老爷子的话语似乎有点道理，便也顺着思路使劲琢磨。
隔了好久他才嘀咕着说道：“应该……找个地方投奔吧。”
“做贼心虚又没盘缠，现在京师地界铁桶一般，哪里这么容易出去的？就算有人接应肯定也是有把握的人才行。”凌老爷子毕竟老江湖，他知道这种操纵全局的高手都是走一步想十步，环环相扣，绝不会下“闲棋”，只要寻见规律，摸准了棋路以后就方便多了。
“有把握的人……”周肃灵眯着眼睛思索着，湿答答的衣服贴在身上，风一吹激的他一个哆嗦：“一般人肯定不行，接应的人一定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毕竟太祖皇帝身边长大，见多了明争暗斗，有些事情那是一点就透。
老爷子又裹了口烟说道：“京师地界，卧虎藏龙，这样的人物太多啦，谁有这份胆量！”
周肃灵眼睛一亮，似乎抓住了什么线索，扭头盯着凌老爷子慢慢品味着杨应熊的言语，脑海中一个个的人名层出不穷却又拿捏不定，他情不自禁的把杨应熊那句断断续续的话语连了起来：“不要去风找他和……”
陡然脑中灵光乍现，鬼使神差的联想到那天在天牢中的情形，印光和尚当时提了一句——“叶落归根”！周肃灵重重的叫唤了一声，激动的声音都发颤：“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凌老爷子一下子来了精神，注视着周肃灵，只听对方胸膛起伏，喃喃的说道：“不要去凤河找——汤洛！”
轰隆隆的一声闷雷，好像响应着周肃灵一般，莫名的给了他一种鼓励，似乎上天也在指引，让周肃灵更是心潮起伏。
“汤洛。”凌老爷子低低的重复了一遍，也“唔”的一声点了点头，那个人倒的确算号人物，而且和杨应熊的遗言简直一一对应。
信国公汤洛，太祖皇帝周明珏最早追随的麾下大将，南征北讨战功显赫。最难得是，他是唯一一个善终的旧臣。爵位世袭罔替不谈，赐第凤河，便可见之圣眷优渥！
因为凤河不是一般的地方，它可是太祖皇帝的家乡，更是陵寝所在！
“梁武帝”要想白龙鱼服，隐遁江湖，这性命攸关之际寻求汤洛的保护或者接应也是合情合理。
这一想明白，两人相视一笑，周肃灵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意味深长的说道：“凌老爷子，出了京城，你可要多担待。”
“走吧，你要学的可多着呢。”
两人调转马头，辨明了方向，立刻前往凤河方向，周肃灵不善骑马，尽管速度不快，心里却轻松不少。
“我还会回来的。”他回望着身后灰蒙一片的龙城，暗自发誓。
第一部分（完结）
========================++++++分 ++割++ 线+++++++===================================
第一部分到此完结，周肃灵京城内的剧情也告一段落，对这个作品，不知道大家的看法如何，但是笔者是尽力在描述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当然说故事的，用心是第一位的，至于故事好不好还要看大家是否认可。也欢迎大家给我提出意见。
下一部分，周肃灵将开始涉足江湖，一个锦衣玉食的天子，一个浪迹天涯的老头，究竟会经历那些故事呢？我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