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统帅的大军自永平年元月已经陆续移防玉林。按他的盘算,自己率部整顿调停后延期进发,只由肃王率一万人马分三批出萧关,绕道阿吉里,在土喇河,卡住水源将对方截住。这样如果和自己时间掐的好,可以把匈奴人往两边赶,落入巴川、幽山、河西那边策应部队的口袋里。
即将开春,正是草长牛肥的时候,匈奴人肯定舍不得北迁。可是这么一来纵深太长,万一中间有个闪失,老十四就要埋骨边疆了,思来想去只能作罢。
目前他只能让肃王派小股部队游弋探哨,接阵就退,希望能麻痹敌军,可是这疲敌之策究竟能不能骗过匈奴人,就要看肃王野战部队的“演技”了,既不能死拼猛打,万一吓得匈奴残余直接远遁藏边,过段时间再来,等于白打。
他清楚这大军一动,朝廷里都抻着脖子盯着,钱粮花的流水似的,结果只是吓跑,任谁都说不过去。
这次皇上委以重任,不是小打小闹,不打的对方跪地求饶,再无反抗之力,不用回京请罪,自己恐怕都要军前自刎了。
他抬头看着脏雪一般阴沉的天幽然一叹,心里像一窝柴草点着了一般烟熏火燎,还有个不知道底细的监军,另外三路军马也是既策应自己同时也是防备监视自己的。
究竟能不能指挥的动啊。
今天朝廷六百里加急,重申四路军马由自己节制,如有草率军令,可以不用请旨军前斩将。自己手里的兵部塘报特地加了朱批,要自己稳妥行军,不要顾及其他,并询问自己开春之时是否能实现合围。
询问是假,敦促是真。
秦王心里一拱一拱的,这老四也是常年戍边的沙场宿将,难道不知道匈奴人的尿性?那是砍一刀换个地方,茫茫大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根本没个准。
不知不觉秦王率着随从已经到了一处开阔平地,运粮的车队迤逦向西,每隔十里都有毡帽帐篷兵站,这是他下的令专门给供应军粮的军士歇脚打尖的。
他精神一抖擞,带着随从像一团黑云,又像一股极速涌动的暗流在白雪皑皑的平原大地上绝尘而去……
今天约了四路军将汇集,一是谈妥出兵打仗的新后主次、令行禁止的章程,二来也摸摸个人的底。
不一会儿就看见蒙古牛皮账房似的兵营越来越多,营与营之间都成“品”字型排列,一方受敌,立刻能有两方支援。
他驻马张望,有的营房在操练,有的在河边洗刷衣服。
“军门,咱们到了!”亲兵摇鞭一指,秦王不爱大家“殿下殿下”的叫,他就喜欢兵营里粗旷一点,于是大家都喊他“军门”或者“爷”。
秦王迷眼一看,果然看见众星捧月一般被簇拥着的中军大营,各营知道今天有客来访,更是戒严关防,操练的练的嗷嗷直叫。
只见几个军将模样的大汉迎了上来,秦王踏着马刺嗑哒嗑哒的也走过去,离着还有三五步距离,对面齐整的一停步子:“见过秦王!”
一个五短身材的黑脸大汉率先自我介绍:“在下巴川将军任丘梁,见过秦王殿下。”那人声音铿锵有力,显得中期很足。
秦王温和一笑:“久闻大名,这次要幸苦几位了。”
另一个雄壮大汉双手抱拳也一行军礼:“在下河西总督蒋恒,秦王殿下见过。”
“唔?”秦王仔细一寻思,没这印象啊,但是又不方便太唐突,只是讪讪的笑着,蒋恒也微微一笑,带着一口山西话说道:“当年我和房宽搭台子驻守昌州、通州,那年打骆驼岭、密柔山,我是先锋营指挥,可能秦王么啥印象嘞。”
他这一说秦王模模糊糊是记得了,当年蒙古人凶悍异常,分兵几路进军蓟州一线,总督袁定边被奸臣所害,临阵押解进京,导致边境狼烟四起。遵化卫指挥使郭呈带领九千将士死战不退,最后兵尽粮绝,横刀自刎。
他幽然一叹:“一眨眼……袁督军和郭指挥死了快十年了吧。”
蒋恒是袁定边一路拔擢上来的,心里念及旧事眼睛已经红了,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这时秦王转过目光看着一边冷静异常的青年人,只见那人一身棉甲外套了厚厚的披风,看似瘦弱却瞳仁带着刚毅之色,他心里暗自嗟叹:“青年才俊。”随即开口说道:“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藤甲陈’了?”
陈光咧嘴一笑,这才看出刚毅坚定之色中还带着一丝孩子气:“末将陈光给秦王行礼。”
秦王第一次见过面前三人,但是他阅人无数,知道相由心生,任丘梁大大咧咧是个实心疙瘩;蒋恒忠勇念恩,可见不是奸邪之人;陈光浑身透机灵却刻意沉稳,但是瞳仁一显带着无畏和自信,英雄之色本该如此!
他这时才稍稍放下心,只要上下一心,指挥得当,这个仗还是有的打的。他一伸手,大大咧咧的说道:“别在外边闹虚文了,走!进帐暖暖身子!”
他打头走第一个,只听耳边传来阵阵军歌:“圣算独运武功成,歃血疆场奏永清,凯歌从容宏庙运,四海臣服咏太平。”这是他军里的凯歌,特地练的咬字清楚,抑扬顿挫,一帮大字不识的兵士能把这个背熟,也算一份本事呢。
还没走几步,左边营房一片歌声喊的格外起劲,似乎在比拼喉咙一般:“爹妈生我命不济,脚底上长痦子——运数奇!这年头,本来就他妈不容易,闯一闯总比家里便宜!贪官杀不尽,苛税没钱挤,跟着咱将军杀头去,去去上辈子孽气。爹妈在家安生过,儿子们洒血行万里。妹妹嫁人别受气,老子立了大功皇恩比天齐!姐姐千万别惦记,小子卖命去杀敌,挣他娘萌子由封妻……”
秦王听着着粗俗不堪的军歌皱了皱眉,身后的几个将军随从豆绷着脸忍笑,秦王左右看看,指着颜色飘忽含笑不露的陈光“呸”的一声骂道:“你年岁不大,肚里全是坏水!这歌,是你营的吧!”
秦王半真半假的嗔骂,倒把陈光一唬,咕噜着眼珠子察言观色了一会,估摸着是笑骂,便嘻嘻一笑说道:“殿下,没法子的事,上头颁的歌我营里的兵实在教不会,刚教会一波儿,一打仗死的差不多了,得,还要重教。”
陈光也在试探着秦王的路数,刻意半真半假的厚着脸皮说道:“说句瞒上不瞒下的话,你跟当兵的说一万句‘沐黄恩为社稷’,不如说一次‘升官发财’。”
说完收敛了笑容,目光笔直的坦然面对秦王的目光。
秦王盯着他翻了个白眼,噗嗤一笑:“编的是不错,话糙理不糙。”一边说着一边进了营帐招呼着大家落座,自己也一屁股居中坐了下来,就着炉子搓着手说道:“打仗打仗,打的是钱粮,老百姓家谁愿意儿子出去拿刀拿枪的。可我们是带兵的,是皇上的刀和盾,哎……最苦的还是兵啊。”
任丘梁呵呵笑道:“说句实话,我们都清楚,带兵打仗吃力不讨好。打败了,朝廷里有人上烂药,呶,袁督师一代名将昂,说杀就杀,”他双手摊着互相打了打:“叫人寒心呐。”
秦王什么耳朵?一听就明白了,心里又是一宽:军界的将领们和文官已经水火不容了。他一想马上朝廷里还回来个司礼监的太监监军,难怪他们心里犯嘀咕。
一道亮光划过,他心里一醒终于明白这三人对自己如此亲近的原因了:太监干政,不是国家之福。他们都是靖难功臣,怕在这里鸟尽弓藏!
一旁的蒋恒拍了拍任丘梁的肩旁,盔甲上给他满是老茧的粗手拍的“砰砰”响:“得了吧老任,提到那帮子人我就来气,前几年我军里哗变,你听说过吧?”
“听说过,后来都捅到皇……上哪里了。”任丘梁刚接口,说道皇上两个字犹豫了一下,那时候他们随幽王靖难,皇上还是周肃灵呢。
“我也听说了,然后呢?”秦王一语盖过。
“那狗日的布政使唐若琳,舔腚沟子溜屁眼的小人,为了巴结上头黑了我一个营的钱粮。”
蒋恒看着秦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们知道钱粮这玩意儿没法算,路上有损耗吧,要是关系不硬,一路过来肯定要打个折扣。所我们跟朝廷讨钱粮都多报,这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谁都知道的事情,那唐大人厉害,先上折子说我吃空饷,虚报钱粮,然后说河西闹灾,希望中途转运调拨,”他啪的一拍大腿。“上头允了。”
陈光在旁边听懂了里面的关窍,他来是带了秘旨意,私下里看一看秦王这个人,然后再斟酌回报的。毕竟太监李杰的到来,万一左右军务可不是闹着玩的,自己在旁也算一个见证。
“布政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指挥使、按察使说白了,还是要矮一头的。承宣布政使,关键在‘承宣’嘛。”陈光还没历练到火候,还是忍不住说道。
秦王听了良久,脸上不动声色,却对一旁的陈光暗自戒备:这人敢点评三司,不是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