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伴随着一声脆响,只见一束烟花直冲夜幕,随即一炸,紧接着几十道烟花竞相升空,花团锦簇一般将夜幕都映的光华如昼。地老鼠、鞭炮、起火烟花、万山红、满天星……各式各样的灯火爆竹轰然裂响连成一片。
周肃灵站在街道的一角,清秀冷峻的面孔上,伴随着烟火或红或绿的泛着光,像一尊石像一样漠然不动声色。
“又是一年了。”凌老爷子嘴里噙着烟杆儿,含糊的说了一句。
开锅稀粥似的爆竹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已经是漏下三更——正月十五子正时分了。
新的一年,本应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可周肃灵全然没有观灯的好兴致,独自在茫茫人海灿灿灯流中驻足。
一件无法避免的事情,秤砣似的压的他心里——新朝初立,新皇改元。
年号:永平。
凌老爷子嘬了口烟,靠在周肃灵身边劝慰道:“到哪座山唱哪首山歌,说句不好听的,咱现在,活着比什么都强。”他犹豫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咱不能搬石头砸天去。”
周肃灵绷得紧紧的面孔突然松弛的一笑,只有这一刹那,才看出他那胡大人的外表下隐隐藏着的刚毅凛寒的性格。
“我不是个好皇帝。”他眼中有些迷离,伸手朝远处茫茫人海一指:“我在位的时候,百姓有这么开心吗?”
凌老爷子低眉抽烟,没有接话。
远处爆竹“砰砰”闷雷般一声接着一声的响起,街市、广场、衙门前的烟火喷花吐雾的绽放,顿时流光溢彩,映的街市两侧的房屋和拥挤的人群五彩缤纷。
“我当时在位,立志整饬吏治,皇爷爷治国太过严苛,我心里是明白的,可是内忧外患,攘外必先安内呐。”周肃灵呆滞的看着远方,嘴里平平淡淡的述说着。
凌老爷子当然知道周肃灵的心事,如今沦为一介臣子,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藏头露尾。的确不是人过的日子。
他看着眼前拥拥簇簇的人群,心里也是幽然一叹。
“我当年严旨重申各地督抚,凛遵诏谕,为太祖皇帝心丧三年,不许唱戏、庙会、严禁烟火。我驾崩的消息刚过三个月,却是这等喧嚣精致。你说百姓们现在贺的是什么?又庆的是什么?”
姹紫嫣红的流光映在周肃灵的面庞上,周肃灵一动不动,双眼却蒙了一层雾。周肃灵使劲闭了闭眼睛,有些哽咽的叹了口气,闷声闷气的接着说道:“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凌老爷子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拍了拍周肃灵的肩膀温和的劝着:“想再多也没用了,你要知道,活着比什么都好。我小时候,家里穷,每到过年拿了压岁钱,家里人才有钱买第二天的菜。你想想这是日子,一家人出门连个完整的衣服都没有。当时我就想啊,什么时候我能吃上一碗实实在在的白米饭就好啦!”
凌老爷子使劲抽了一口烟,喷云吐雾的说着:“后来天下大乱,我就跟着队伍打仗做了个厮杀汉。那年月,我哪管谁跟谁啊,大家往哪里走我就往哪里走,今天跟着陈琼亮的队伍,明天跟方国春的队伍,再改天又跟着太祖到处砍杀。真的是穷怕了!“
周肃灵扭头瞥了他一眼,不由得莞尔一笑:“你还真是狗皮膏药。”
凌老爷子嗤的一笑:”切,我们穷兵疙瘩一个,懂什么治国平天下?换队伍对我们来说也就是换了一身号褂子,拿起刀枪为的就是一口饭。那个年月,还有什么人啊,砍一个人头就是一顿饱饭,杀个军官还能混点钱。人死吊朝上,不死赚一天。说白了,这他妈是生意!”说到这里凌老爷子苦涩的哈哈大笑,周肃灵看着也跟着笑了笑。
“皇爷爷曾经说过一句话,”周肃灵收敛了笑容,有些感慨的说道:“治国其实很简单,你让百姓安居乐业就行了。”
凌老爷子含着烟杆认同的点了点头,随即说道:“就是不知道以后是个什么光景呐。”
“还有什么以后,邓通和粘胶黏牙的跟着,来了快二十天了什么也不做,天天就这么晃膀子,”周肃灵说道眼前的事情,面目凝重了:“说起来暗查秦王,一不查卫所驻防、二不看钱粮账册、三不问州府吏治,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着东西的。”
他心里却隐隐带着另一种揣测,玄洪大师那双幽暗的三角眼浮现在脑海中……难不成是借着秦王的由头,借洗心院的手将自己冷处理,好让一宁和尚那边好好查自己的行踪动向?
这么想来,周肃灵脸上变得青红不定,心里突突的乱跳,双手又湿又粘攥着一把冷汗。
……
又过了几天,春年欢喜的氛围已经悄然散去。邓通和找到周肃灵开门见山说道:“宫里来了旨意。”
周肃灵眼神波光一闪,只听邓通和说道:“皇上开春就要西北用兵,巴川将军任秋梁出潼川,秦王肃王领军庆阳、长平候陈光出兵冀州、河西总督蒋恒出兵怀谷,可谓四箭齐发。”他拍了拍周肃灵,豪迈的大笑着:“出兵放马,好差事啊!”
邓通和顾盼生辉,带着军人特有的勇武傲慢说道:“马上朝廷会派一个监军过来,到时候我们跟着,随军进发。”
周肃灵刚要答应,听到这里猛地抬头:“随军?”他心里一紧,出兵放马不是儿戏,如今朝堂……
他想到这里,心里陡然醒了过来,明白了自己这个四叔的用意,这是想借着君威震慑朝堂,同时权衡军方和文臣的矛盾。新君登基三把火,第一把火竟然要烧的这么大!
“这次出兵,谁主帅?”周肃灵机敏的觉察到这次出兵的关键。
“秦王。”邓通和不假思索的答道。
周肃灵品味着这次出兵的用人安排,体味出更深一层的含义。从邓通和口中得知,边王封地与京城地界中间的几个省,北至幽山南至桂南,所有的军政要员几乎都换了个遍,这次出兵的军将都是新上任的,带的也都是靖难的老部队,这手安排,隐隐将秦王夹在中间。
这次出兵看似秦王将帅三军,其实真正的用意除了安抚重用,孤悬在外监测异心的心思肯定是有的。
周肃灵暗自咋舌,同样是削藩,自己的手段的确输了这个四叔不止一筹,这种谋划可谓冠冕堂皇,让人说不出半个“不”字。
还真是润物细无声。
“那监军是……”
“朝廷里还没放出风,似乎是皇上钦点,还真不清楚身份。”邓通和撇了撇嘴,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周肃灵“唔”的一声心里嘀咕,脸上却丝毫不漏声色。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委派一个监军过来,掣肘主帅也是了不得的事情呀。
这一点让周肃灵匪夷所思,按理四省兵力同时进发,秦王肃王天大的能耐也只能认真备战,断然是出不了大事。毕竟幽山、河西、巴川都是新皇的得力将佐,整套班子带过来对付一个秦原省已经足够。
光是粮草马匹帐篷柴碳等钱粮物资,身后的豫南、湖海稍稍卡住脖子,那秦王就要饿死在关外,那这个监军的委派岂不是多余?
他没有亲临过战阵,不知道滚沙飞石、万马奔腾的沙场是何等的雄壮危险,考虑的反而是那个不知何人的监军,也许是直觉,也许是骨子里帝王的视角让他清楚的知道:四叔绝不下闲棋!
那那个监军是谁呢?
……
此刻的秦王已经接了圣旨,他一刻不敢停留,立即带着幕下将佐和亲兵统帅驻扎玉林,十五万大军分批集结在延绥、庆阳、平凉一线。他这几天心里也是郁结,朝廷的任命带着皇上殷切的期望,自然是希望自己漂漂亮亮的打一场大胜仗,这一仗输不得,必须满堂彩!
要是兵败或者没打出个名堂,自己是前线主帅,担着天大的责任,借机拿掉自己是肯定的,他幽王的皇位也未必保得住,两败俱伤,必然渔翁得利,显然不划算。
可是其他三路军马受不受自己的节制?万一阳奉阴违或者消极出战,自己军令如何传达的下去?到时候出了干系,又是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官司。
他心烦意乱的坐在军帐内,索性展开圣旨又细细读了一遍:
“……朕深叨太祖遗德,愿恩施天下、四海升平。今蛮夷倡乱,聚贼十万。前师都督,托付不效,致使贼兵横行西北,旋寇燕云,屠戮百姓,诸神侧目!特令秦王、肃王等领兵讨平之。另派随驾处掌印李杰随军替天激励三军,且不可左右将令,干涉军务。望收复失地,扬我天威……”
这道圣旨隐隐切切洋洋洒洒,先说当年追随太祖驰骋天下的戎马情义、再说如今朝堂百废待兴、又说天下兴亡、百姓社稷……
真正让他惊诧的是那句“另派随驾处掌印李杰随军替天激励三军。”
他意犹未尽的放下圣旨,手抚长髯凝目深思:“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