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中原早已春暖花开,河边赏花看柳的时节。在慢慢无垠的坦荡辽阔的黄土地上,黄土坡、黄土沟纵横起伏,远看就像一片沙海,一线地平直接天际,道旁的衰草带着新萌的翠绿在风中颤抖。
倒是沙海中的城邑却因为前线战局的好转变得商客如龙,热闹非凡。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随着茶馆里一声惊堂木“啪”的一拍,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只听一个道骨仙风的老先生正在抑扬顿挫的说着《三国》:“想那诸葛武侯拨乱救危主,殷勤受托孤,终于将星陨落,奄然归天,有道是:空余麾下三千将,辜负胸中十万兵。”
角落里一张桌旁,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品了口茶感慨道:“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呐,想这武侯一生六出祁山,九进中原,最后还是出师未捷,五丈原归天,真是时也命也。”
这人三十左右年纪,长得白净,一件天青色的呢子珍珠毛长袍,外头套了件小山羊风毛坎肩,白净微胖的脸上一根毛发也无——正是随驾处太监李杰。
他坐在那里一边听着评书,一边拿眼睛打量着周肃灵。
“胡大人?”
“啊?”周肃灵这才从繁乱的思绪中回过神,瞳仁跳了几下才定住:“李……大人。”
李杰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幽然一叹,随即随意一笑:“胡大人心事重重的,怎么?担心前线战局吗?”说完揶揄一笑。
周肃灵微微摇了摇头,捻了颗花生却不吃只在指尖拿捏着:“兵凶战危,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嗨,这次是秦王带兵,四省兵力受其节制,天威震怒,那匈奴人已经不复当年之勇,哪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杰也在打量着周肃灵,只见对方国字脸上略微鼓出的上唇留着八字髯须,下唇却微微翘起,显得要强却又多智。
身边的人跟他说过,这位胡大人是一副“阴鸷容”,狐步狼行,天生城府。
他喜欢这样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有野心,有所求就有弱点,反而那些无欲则刚的人让他觉得害怕。
李杰心里斟酌着,却听说书人继续抑扬顿挫的说着:“却说武侯归天,魏延在本寨中,夜做一梦,梦见头上忽生二角,醒来后就问行军司马,那行军司马一听就知这是大凶之兆,又不敢明说,就挑好听的话敷衍:‘麒麟头上有角,乃变化飞腾之象!”
到了高潮之处,四座皆屏息静听,连周肃灵和李杰也听的入神。
“却说杨仪闻报魏延率兵拦路,大惊道:‘丞相在日,说此人天生反骨,久后必反,谁想丞相尸骨未寒,此贼竟敢如此行径!”
李杰心念一动,给周肃灵续了杯茶说道:“你说可也神了,魏延脑后反骨都给诸葛亮料的死死的,留有精囊妙计以备万一。可见唯才是举的前提还是要看人啊。”
他这话说的有些含糊,周肃灵一共加起来就跟李杰打过三次交道,在凤河算是患难与共,二在青田算是他乡遇故,这次却不一样了。
他对李杰的印象不像邓通和那么粗浅,几次交谈中他深知这人城府之深、极能隐忍,实在是个令人恐怖角色。
多年以后他回想如今,也有些后悔。如果早点提醒邓通和,也许邓通和就不会死在这人手里了。
“李大人,我们来这里也一年了,塞外地广人稀,匈奴人悍勇如斯,行踪不定,而且的确有几个能征惯战之辈。我之前听邓通和那边提了一嘴说秦王那头会同幽山长平侯陈光部和北面的匈奴主力‘猛虎军’打的难解难分,伤亡极大;那边格罗泊到赤滩一线,任丘梁给人断了后路,困了十七天,还是肃王绕道丹巴谷火线驰援。”
周肃灵神色凝重的感慨道:“没想到出兵征战如此艰难险恶!”
“你以为呢?‘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嘿嘿,胡大人读书人自然不知道血肉横飞,万军厮杀的场面。”他摸了摸下巴,眉头不经意的一皱,却被周肃灵看在眼里。
“李公公听起来似乎行伍出身?”周肃灵漫不经心的问道。
李杰面容一僵,瞳仁猛地一闪迅速黯淡了下去,抿了口茶又挂上了笑脸:“你知道诸葛亮为何能看透魏延吗?”
“脑后反骨?”
李杰莞尔一笑:“野史罢了,不足为据。我倒是觉得当时刘备在位,文有诸葛,武有关张赵马黄,还轮不到他魏延,随意就能压得住他。”
他睨了周肃灵一眼,话锋一转:“但是刘备一死,五虎尽没,蜀中无良将。诸葛亮怕的是自己死后,朝中无人能弹压的住这个沙场悍将。”
周肃灵心里轰的一闷,这说着魏延的典故怎么藏头露尾的带着其他的意思?他这才反应过来,李杰绕了半天,原来题眼在这里!
他放下茶碗,看着李杰随即避开目光说道:“有道理。”他心里默默嘀咕:这个李杰不仅身怀武功,还读过书,而且谈吐上似乎很有根底,不是个简单太监!
李杰笑笑,端起茶碗嘬了一口,刚想开口只听观众开始传来人语声,便转目去看。
原来是书到结尾了,只见那说书先生拱手拜了一圈:“小人单怀思,今日路经贵地,服侍众位听客这一段说话,叫作‘陨大星汉丞相归天,见木像魏都督丧胆’。话本说彻,权作散场。欲知后事如何,”他语气一抬,“啪”惊堂木拍出一声脆响,随即说道:“且听下回——分解!”
“好!”堂下听得过瘾,轰然叫好,小徒弟拿出一个托盘挨桌子游走,堂客有人拿出两文三文,有的放个十文八文,哗啦啦的放入木盘,霎时间得了百八十文。那单先生谢了,将铜钱放入囊中,便下了场。
“说的好哇!”李杰神色一凛,扭头便问:“魏延脑后反骨,被马岱斩落马下,可惜蜀汉再无抗争曹魏之力了。”他手抚茶碗,顿了顿:“你说——这秦王这脑袋后面有没有反骨?”
周肃灵眼中流光不定,心里是突突乱跳,他镇定下来敷衍道:“眼下看没察觉什么,毕竟我们在后方,邓通和在前线随军。”他沉吟了一会儿:“最好是听听邓通和的意思。”
李杰是朝廷委派的监军,秦王接待安置妥妥当当,表面文章做的极好,就连自己这个七品给事中,秦王也是礼遇有加的。可是安排布置上却若有意若无意的将李杰和自己都安置在绥德这个大后方,似乎是唯恐这个“天差”干预军令,也怕他捕风捉影的听到看到什么。
这一点其实不言自明,大家相安无事心照不宣罢了。
可是周肃灵也心里有些杂乱。秦王是自己的亲二叔,手握重兵,如果能利用的了,阴兵虎符在手,秦王盘踞的秦原一代是三秦之地,也是王图霸业的根基。
可他转念又想,自己父亲当年巡视秦原之后就离奇死了,秦王是担着莫大的干系,如果真是他所为,刻意自污而去疑,那这个人无论胆量心智都太可怕了!
他心里盘算良久,可惜自己品级太低,根本无法亲自去掂量,现在李杰明里暗里却要对秦王动手,在周肃灵这里实在太难拿捏了。
“胡大人,你我都看在眼里,皇上去年开春就勒令进军,可是一眨眼打了整整一年都出头了,可是还在僵局中,你说——匈奴人就这么能打?”李杰笑吟吟的话语带着锋利的刀影,划得周肃灵都觉得后脊发凉。
这可是诛心之言,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这个二叔处境竟然如此之危!
他在这西北吃了一年的沙子,困在这里无法探寻阴兵虎符,胡衍的下落更是难觅其踪,他暗骂玄洪大师,暗骂周枥,把自己安置在这么个地方冷处理,简直就是充军流放一般!
不能等了!他似乎收到了李杰的怂恿或许是自己内心的焦躁终于撕裂心防:“李公公说的是,但是我们无从下手啊。要不——你说个章程?”
李杰眉梢一跳,乐的眼睛弯成了一道缝儿,给周肃灵又满上茶说道:“咱们去前线大营,见识见识那秦王的手段,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仗打了一年,匈奴也就八万十万的兵力,我估算着也没什么余力了,现在又是一春,我要是他们一定想的是突围。”
李杰想的没错,此刻的战局已经全然扭转,四箭齐发已经过了沙漠戈壁,占住了苍狼山、野山、斡干河一代。匈奴是逃是降的抉择迫在眉睫。
可是秦王毕竟多年征战,以儒将自居,想的是封狼居胥立不世之功,一到了沙场,骨子里的好胜之心全面激发,似乎要证明给天上的父亲看:
当年你不喜欢我,如今还不是靠我北御匈奴?你的孙子人呢,亡命天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