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进了秦城就各回驻地,可秦王也不敢耽搁,连忙往府里赶。此时已经是永平二年四月,西北天气乖戾,狂暴的西北风却已经消停多了,不知道是整夜整夜的失眠还是因为沿途缺水沐浴不便,秦王的头发有点散乱,眼圈也是凹陷发暗,深邃的母港忧郁中带着茫然。
圣旨到了,里面多为劝慰褒奖,对匈奴逃窜的结局却只字不提,对自己军报里提及的军将拔擢无一不允。按理这是最好不过的消息,双方握手言和,自己安心带兵,老四高居九五,可不知怎的,秦王心里却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
他自己回想着自己的奏折,思索着是否有言语上的疏漏:平西大将军臣周梁,谨报皇上西北大捷,歼敌八万事……”他心里默默的背诵着,这篇文章做的谨慎异常,不敢言勇也不能冒失揽责,用穆先生的话说——交给皇上裁夺。
车子在黄土道上被土坎颠的一颤,秦王怔了一下,他继续默默回忆着军报:“匈奴贼寇彪悍孔武,多年滋扰不断,流徙不定。臣忝为主帅替天巡狩,自元年开春率军出征,虽屡有小胜,却难觅其主力,贼寇狡诈,甚至天威震怒,不敢缨其锋,游走龟缩,数次企图窜逃。臣率军周旋于大漠,日耗帑币巨万,致主上宵旰焦虑,深愧才德菲薄……”
左思右想都觉得做的妥妥帖帖,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差了点呢?陡然一个念想升起:“非常之时绝无寻常之事,监军不走,难道是另有密旨?”
待到回府,穆先生急匆匆的赶了进来,来不及虚礼直接着急的说道:“殿下,出事了!”
“什么?”秦王一哆嗦,心里一下子就压的死沉沉的:“怎么了?”
“我们前头打仗,李杰令派人马奉密旨赐死了晋王。”穆先生瞪着眼睛盯着秦王继续说道:“晋王拥兵自重,前线作战却拒不领命调军,赐自尽谢罪。”
“这算什么理由!晋王是藩王,自己的蕃兵没有王令难不成擅自调离不成?”秦王砰的一拍桌子,又气又急的吼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晋王盘踞河西,手下五万精兵,蒋恒无法调动,现在蒋恒战死西北,皇上心里怎能不解这个恨!”穆先生压着嗓子一番言语说的秦王心里一阵寒凉,老四下手好快!
他思索着慢慢跌坐在椅子上,抿着嘴唇想了一下说道:“我真是明于事却暗于理啊。”
穆先生劝慰道:“皇上要‘振数百年颓风,涤荡朝堂’,据说朝里已经处置了几名重臣,看似不是真的针对殿下您一个。”
秦王苦笑了一声:“他如今这样做,可见心里有多怕。心里不害冷病就不怕吃凉药。得位不正,必然重手立威。别看他现在是皇上,其实是真正的‘寡人’,坐在须弥宝座,其实是走在荆棘丛中。”
皇上的圣旨里一行行的字又出现在脑海中,皇上说自己是有王翦之勇,真乃国之藩篱。
“王翦!”秦王瞿然开目,坐直了身子,恍然如有所悟的喝了口水,乱麻一样的思绪终于归到一处:王翦苛求封赏以自污,功成身退。
自己是西北骁将,和晋王、肃王并称“西北三王”,现在想想这个名号真是怕人!
他是知道晋王为人的,最为狂放不羁,朝中也多有势力,他现在才摸清了这个老四的套路,难怪西北用兵,单单派自己主帅,肃王提兵跟随,又巴巴的从巴川、河西调兵,特别是长兴侯陈光的“藤甲军”,看似裹挟自己,实际是架空了这个晋王,诱他犯错。
他默默想着皇上冷言寡欲的面容,嘴角不禁微微吊起,无奈一笑:“原来威胁最大的是那个老三!四弟这个冷面王还真是将几个藩王能耐都洞察的剔透。”
穆先生点了点头,吧嗒一下点了烟,吞云吐雾道:“手里有了兵,道理说不清。我们几个私下商议过,如今皇上已经登了王位,周肃灵下落不明,藩王再怎么闹腾还是造反,何况各打各的算盘,离得又远,有的在赤野、有的在桂西、有的在朔河,您在秦原,殿下仔细想想,这几个地方都地处偏远,地广人稀。天海、九江、宁川、岳北都是天下富饶的省份,钱粮充足,还有山川沟壑、大河长江等天堑屏障,人心不齐、一盘散沙真有把握凭一省之力拿下天下?”
秦王鼻腔重重的嗯了一声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是想劝我委屈从全,跟皇上表明心迹,你们为我好我知道,我也想啊,就怕……”
穆先生裹了口烟说道:“李杰那头不提,这里又洗心院的邓通和还有胡衍,秦王可以借机拉拢拉拢,跟他们好好谈谈,好歹万一有个消息,也能通通气。”
秦王默默的点了点头对穆先生说道:“派人就请邓通和和胡大人,”他沉吟了一下说道:“那个李杰也去请一下,来不来随便他,我们这里面子上做足。”
“请到哪里?”
“外府,我想明白了,那个悬空观的道士,不能留在自己手上,要不然说不清楚。稍一大意,万一周肃灵的消息那人知道什么,单让我一个人听了去,以后翻腾起来也是祸害。交给他们就等于交给皇上。”
“秦王最好也上个折子说明一下。”穆先生想了想说道。
秦王伸手制止:“这种事情只能口耳相传,不能落在实处,我不能留着文字,我想那老四也不愿意见到。就这样吧,您立刻去安排。”
……
戊时三刻,天阴的很重,浓重的云被塞外肆掠的风压迫着团团块块拥在月头上,仿佛镶了一道 银边。卷起的沙石扑面而来,打的人面庞耳朵都生疼。
秦王外府内堂中拥挤了一屋子的人,秦王居中而坐,许久都没有动一动,仿佛被雷劈死的老树。
铁琴先生背着黑黝黝的瑶琴冷着脸站在秦王身侧,青衣秀士手持钢骨折扇只拿细长的眼左右机警的打量着堂中的人物。
李杰白净的脸没有往日令人生厌的媚笑,心神不宁的坐在那里,身边四个护卫和十来个随从都是一身劲装,一看就是特地挑选出来的。
周肃灵低着眼睑默默坐在最下手,一个瞎子一个老头默然不语的站在身旁,对其他人看都不看一眼。
邓通和倒还是大大咧咧模样,大马金刀的坐在李杰对面,只拿一对眼睛时不时的瞟着,带着一贯的不屑,洗心院的督办腰垮镔铁秋霜刀,漆黑的刀鞘泛着哑光,沉沉的垂着,透着杀气。
“大家都来了,”秦王终于开了口,左右扫了一圈,在周肃灵身上略一停留便转过目光继续说道:“我这里有个人,关系重大,我不得不慎重,所以请各位一同到来,拿拿主意。诸位应当知道两年前宫里是又人失踪的,”
他语气在这里一顿,堂众几十道目光立马全部聚集过来,很显然,所谓宫里有人失踪指的就是天佑帝。
秦王蠕动了一下嘴继续不急不缓的说道:“偷来的锣鼓打不得,这个人是我在陇西遇到的,各位信也好不信也好,人,我交给您们,事情你们商量着办,我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还望大家体谅。”
这时李杰阴阴的问道:“敢问秦王何以认定,那个人和宫里失踪的人有关?”
这句话问的绵里藏针,蜇的秦王心里一颤,他拿捏着语气说道:“他身负重伤,身上有面八卦镜,据我推断应当是悬空观的名宿前辈,既然是悬空观的人,想必大家掂量的出里面的轻重了吧。”
邓通和一心想帮着秦王:“事情在座的多少都清楚,秦王坦荡磊落,既然召唤我们一同过来,肯定是没有什么瓜葛的,”他眼睛牢牢盯着李杰继续说道:“要是有的人蛇蛇蝎蝎的搬弄是非,到处乱说,我们洗心院可是要割他舌头的。”
随着几声咳嗽,李杰身边的“病无常”带着喘息说道:“邓百户说的‘有的人’是指谁?可否指明道姓的说出来,要不然以后万一有个什么误会,洗心院这么威风,谁惹得起啊?”
邓通和没想到李杰身边这个病怏怏的古怪老头敢这么正面的刚自己,他冷笑着看着李杰,手按在旁边的茶碗上,仿佛用爪子按住老鼠的猫,徐徐说道:“敢问你又是哪里的大人啊?怎么不坐下说话?”
“籍籍无名,没洗心院邓大人招牌大,不敢入座。”“病无常”毫不退缩,松弛的眼皮微微一抬,只见波光流转丝毫不惧。
“嘿嘿,”邓通和摸了摸腮边的刀疤狞笑道:“没想到你们‘随驾处’还有这等狠角色,想必卵子比我还大,硬起来还真是铁棍一根。”
“要是比那活儿,还是邓大人的大,可要是论差事,恐怕邓大人和我们李公,并不分先后。”
李杰见两边卯上了,再僵持下去有点下不来台了,便埋怨到:“哎呀,好了好了,邓大人我是一贯久仰的,”他站起身亲自给邓通和沏上茶憨笑着说道:“邓大人,您这么大招牌,别跟我们几个见识啊,您瞅瞅,现在什么档口儿?先把人问了,给皇上个交代是真道理。”
邓通和想到那晚在秦王军帐里周肃灵的一番言语,心里也明白今天说的有点傲了,寻思现在还真不是和李杰说长论短的时候,便哼了一声,闭口不言了。
秦王在旁旁观多时,余光却一直瞄着周肃灵,只见周肃灵在暗影里石像一般动都不动,心里暗想:这人城府可真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