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哨风钻开庙门卷地而过，吹的庙堂内的幡布哗哗直响，屋檐下的铁马叮当响成一串，周肃灵目光发直的站着，一动不动。
他自己很清楚，很多事情是经不得推敲的，一直以来还是小心翼翼的周旋，可现在终于还是被到了墙角。
凤河大牢里他就已经经历过一次，老辣的冯鼐让他心有余悸，那个满脸堆笑的李杰更是让他隐隐不安。如今面前这个形如病虎的玄洪和尚更是让他浑身发僵！
这种感觉就像冰下的潜流一直冲击着，一旦开闸直泻而出，周肃灵陡然脑中嗡的一响！直接两腿发软，勉励支撑着。
玄洪背对着自己，干瘦佝偻的身躯盘在蒲团之上，却让周肃灵头晕，狂跳的心似乎要冲胸而出，别的气都透不上一口。
凌老爷子在身边看着不对，偷偷杵了周肃灵一下，好容易让他惊怔中回过神来，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一个将死之人，离京出来见你，不是想要把你怎么样。我如果真要加害于你，你都出不了京。”玄洪冷冷的言语一下一下敲打着周肃灵的心门。
周肃灵眼神一跳，随即又低下眼睑，想要说什么却实在憋不出一个字来。
“你胡家于早在靖难之前就暗投幽王，你是我一手安排到天佑帝身边的。可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事成之后，你却变了心性，竟然敢在乾清宫里纵蛇企图加害皇上？”
玄洪沉沉的补充了一句：“你不要害怕，这些事情，皇上还不知道。皇上只是对你最近的行踪起疑。你不在京城有所不知，如今的朝堂形聚而神散，看似一团锦被蒙住，其实暗中已经勾心斗角。周肃灵一旦现身，皇上就朝不保夕！”
周肃灵瞳仁晃动，仔细咀嚼着玄洪大师的话语，却品出了另一番味道，他定了定神，仔细斟酌着说道：“我那时被人挑唆，以为皇上想要鸟尽弓藏，借着周肃灵失踪，想要将我打发出京然后……”他停顿了一下，急智下的言语让他也清醒起来，在这个深不可测的大师面前，一定不能堂皇掩盖，要示弱，要授人以柄。
他接着说道：“那人说胡家知道的太多，肯定要借机除了，要想自保……”
“谁说的？”玄洪大师显然信了周肃灵合理而又“坦诚”的交待。
周肃灵极速思索，咬了咬牙迸了一个人名出来：“说这话的人我不认识，据他说是光禄大夫李隆承那里的，真假难辨。”
“李隆承？”玄洪干瘪的双唇慢慢的嚅嗫着，紧皱的面容仿佛含着一枚苦橄榄一般。
“荒谬！”玄洪双眼一睁，盯着周肃灵逼人的问道：“李隆承和皇上自幼交好，早就是皇上的左膀右臂，皇上龙潜之时便已经表了忠心，要不是他，皇上能这么顺利的通过山东，直达京师？”
周肃灵心里一突突，暗骂自己愚蠢！当时郑强跟自己交代过这个李隆承和四叔的关系，连金川门都是李隆承打开放四叔率兵进京的！怎么可能怂恿自己弑君？可是他自己恨透了那个相貌堂堂的李承隆了，忍都忍不住一着急就脱口而出。
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话已经说出来了，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他心思一转，硬着头皮将这个位极人臣的李隆承硬搬到了一个千古不变的大问题上。
“太子无母！”周肃灵说完偷偷抬起眼睑，极其迅速的看了玄洪大师一眼。
玄洪神色猛地一闪，陡然又迷离起来。周肃灵短短的四个字如同平地惊雷，震的他心动神摇。老和尚坐不住了，竟然直接站起了身子，有些颤抖的慢慢挪着步子站到门口远望夜空。
“玄武门外刀光剑影，斧声烛影千古之谜，九王夺嫡更是风声鹤唳，”他袖着手默默盘着佛珠：“太子为人忠厚，可惜身有残疾啊……”他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了，脑中划过三个字——“失恃儿！”
朝中的复杂远超自己所预料，纵使玄洪自己计谋百变，自认当世无二，哪怕刘子昂再生他也敢一争高低！可此刻，玄洪也感到深深的无力。
外有匈奴铁骑窥伺中原，内有百官盘根错节，还有一个毒蛇一般的“大人物”幽灵鬼魅一般阴魂不散，随时准备阴谋篡位！
原以为皇子们仅仅是不动声色的暗中较劲，互相试探，哪知道如今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演化到了这个地步！敢怂恿内臣弑君！
是自己老了吗？玄洪运筹半世，第一次感到纵使自己也只是沧海一栗，随波逐流却难以撼动汪洋沉浮。
玄洪看着眼前的青年人，仔细打量着。本准备问出端倪后，不动声色的除了这一隐患，可现在却有些犹豫了。
眼前的“胡大人”深沉的气度和隐忍让他想到了其他未曾考量过的东西，这是一柄双刃剑呐。用得好让这“胡大人”死咬天佑帝这条线，倒是卒子过河，四两拨千斤的效力，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足以让幕后的黑手颇费周折。
可用得不好……
周肃灵还不知道玄洪大师脑中已经盘算了这么多心思，他现在只想借机让云端的皇上知道自己的本分，求生的欲望使他冷静，也让他心惊。
“你下一步准备去哪里？”玄洪大师终于还是下了决心，放这个文官一条生路，现在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这个“胡衍”究竟能不能为自己所用，还要仔细掂量掂量。
“进九江、连湖海、下秦原。”周肃灵假戏真做，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这是自己搜索阴兵虎符的既定路线，也是几个藩王的驻地，既然暗访了，总要实地去梳理梳理，探探风向。
他遍布皱纹的面庞沉吟良久，喃喃道：“你这么个跑法不行，”周肃灵迅速一抬头和玄洪大师的目光一触即收，只听玄洪沉思着说道：“抓大放小，你们先去趟秦原。”
周肃灵眼皮一跳，秦原？随即想到里面的深意。自己在位削藩之时，走的是各个击破的路线，死盯的是四叔幽王。而秦原的二叔秦王和十四叔肃王一直都是安抚缓图，现在玄洪大师直接指派自己前去秦原，仔细一品便知其中端倪——这显然是“皇上”的意思。
将心比心，揣摩圣意。周肃灵心里一亮，看来自己的这个四叔，也是对几个手握重兵的兄弟们颇为忌惮。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这是跌扑不破的道理。
“邓通和你熟悉，我回去请职调他过来陪你一道去寻，我这里也会派些人手暗中配合你。”
周肃灵心里咯噔一声，这个老和尚三言两语就做好了布局，竟要将自己看的死死的。
洗心院直通皇上，可栖霞寺里也派人策应想必是连洗心院都防着了，而且悄无声息就把自己划拨到他的麾下，丝毫不漏声色。这让周肃灵心里又酸又苦，泛着难以言喻的滋味。
他越发捉摸不透玄洪大师的用意，想寻着话头反驳可自己身份、出境在这里放着，只有听差跑腿的份儿，哪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你不要多心，我是个无欲无求的人，我来找你也是皇上的意思，把你安排到我这里皇上多半也是点头的。”他顿了顿，看着门外大雪在灯下纷纷扬扬，目光深邃的似乎能望穿夜幕。
“你在我这里更加便于隐秘，现在京城不是善地，你离远点也好，日子长着呢。你好生办差，我自然会提携的。”
周肃灵胸中憋了一口浊气，只能硬生生的咽下去自行消化，干干的说道：“大师恩德我铭记在心，这里也烦请大师转奏皇上，踏遍江湖，臣都一定竭力尽忠。”
玄洪瞳仁漆黑，深不见底，不评不淡的应了一声：“这才是你该说的话。天色不早了，没别的事情，就在这里歇一晚，明早再动身吧。”
周肃灵尽管心里五味杂陈，可表面上还是顺从的模样，可刚要转身，他心里陡然一亮，眼下这么个机会为何不借力打力？快意恩仇那时不可能的，埋根刺总可以吧。
他又转身行礼，头埋的低低的说道：“下官另有苦衷不敢隐瞒，半年来出京查人，刚到凤河身份就已经被人所知，引得江湖人士屡次追杀，还望大师秉承皇上。”
眼看玄洪大师听在耳中却一言不发，周肃灵压抑着内心的狂躁不安，沉声继续说道：“斗胆进言，臣身份何其隐蔽，如今竟然在江湖‘红花令’上榜上有名，青萍之末恐在朝堂之内。”
“唔，我知道了。祸从口出，你要谨言慎行。”玄洪大师瞳仁微微一闪瞬间寂灭，冰凉的话语就像一盆冷水将野火烧心的周肃灵浇的剔透淋漓，
周肃灵刚想硬着头皮将李隆承再点的再透一点，可玄洪大师看似无意的眼波一瞥，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尴尬的寂静像一道铁闸将周肃灵接下来的话生生截断。
他不明白这个鬼神难测的老和尚究竟盘算着什么，只能被动的听对方发话。
“下去吧，一宁！”玄洪大师轻生唤了一声，那个年轻和尚从门外夹风带雪的飘了进来。
“安置一下胡大人。”
周肃灵面容一抽，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便静静地跟着一宁走了。自幼高高在上的自己恍如隔世，如今低头顺耳已经从容多了，仅有的愧疚早就深埋心底，成为复仇种子汲取的养分。
他相信自己的隐忍终有一天能长成参天大树，那时候结出来的果，一定硕大沉重。
往上爬！他心里下了决心，一定要进入那个权利的中心，才能将自己失去的东西重新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