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凛风忽的袭入，一个瘦高的青年挑着门帘迈了进来，一边解开满是雪的风衣朝下首的椅子上随意一挂，径直走到堂中的火炉伸出手慢慢的烘烤着，却不说话。
秦王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打量着火炉前慢慢搓手烘烤的十四弟，只见他穿了一件厚实的翻毛长袍，裤管紧紧收在鹿皮靴子里，一身的精干，却又显得十分深沉。
秦王随手捻起桌上的耳勺，侧着头慢慢掏着耳朵说道：“这阴死鬼冷的天儿，你怎么窜来了？”
肃王长得消瘦，脸上泛着红光，两道直扫而出的扫帚眉压在突出的眉骨上，显得眼睛深邃却带着张狂。
“嘿，全天下到哪里找到我这么个好弟弟，刚打的两头西北狼，就巴巴的给您送来，准备讨你顿酒，听二哥这语气，估摸着是不成。”
秦王一听“西北狼”三个字，心里不由得一颤，随即也没有多想。他习惯这个十四弟的揶揄，微微歪了歪嘴说道：“你肚子能装二两香油？有什么事说吧。”
十四弟却不说话，使劲搓了搓脸，随便见了把椅子呼喇喇坐下，似笑非笑的看着秦王说道：“你府里我敢说话？那年我就随便说了句‘太不把将军们当回事’，才几天功夫，太祖降旨说我‘谤议朝政’，骂的狗血淋头。”他摆摆手刻意苦巴巴的说道：“你这里跟庙会差不多，我算是怕了。”
随即看了秦王一眼，又补了一句：“瞧你这气色不对啊，要不找个大夫看看？”说罢眼神飘忽的带着说不出的笑意。
秦王蹙着眉头说道：“连日没睡好，大雪连月，军帐、粮草、还有防寒的衣服都要安排，柴炭将将就就只能挨到过年。秦原的粮库已经差不多见底了，越冬的粮不能指望巴川，大雪封路万一运不上来可怎么好。前几天临潼县还出了械斗，为了抢帐篷一个营的人马竟然砍了起来，我直接斩了两个百户才弹压住。”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一旁的十四弟只听不说，坐在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颠着一边那眼睛瞟他。
秦王的确烦心，最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往常正常的军粮交接，最近新上任的巴川将军任丘梁来信说只能一万石一万石的调运，让他隐隐的觉得有点不安。
河西粮库倒是充足，可是来信说幽山闹灾，奉旨要拨一半多去供应幽山。
湖海总督钱茂刚刚调任过来，自己没有打过交道，也不敢冒然拿大，谁知道那人背后站的是谁，思来想去，他心里是一团乱麻。
外无敌寇、内乏粮草，这是刻意卡着自己的脖子吗？他不敢多问，也更加不愿意细想。
待这秦王和尚念经一般絮叨完，肃王这才微微一笑说道：”四哥登了皇位，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想法没有？”
秦王刚想招呼下人送茶，手身在空中一停，冷冷的说道：“你想说什么？”
“下一个就是二哥你。”
“什么？”秦王手一颤，瞳仁一跳，又重复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肃王下巴一扬，透着一股子倔强，脸上已经没了笑意：“皇上登基九死一生，现在什么局面，二哥你不会没想过吧。原先是那毛头孩子周肃灵念着你是他亲二叔，先拿四哥开刀，如今四哥风水轮流转，现在扯过刀柄，要拿二哥你的首级了。”
秦王身子一颤，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风雷性子的十四弟，死死盯着对方，哑着嗓子说道：“我常年戍边，从未有过出格举动，劝你也不要寻思别的心思，没听老百姓说吗：有多大能耐穿多大裤衩。”
肃王却毫无惧色，盯着秦王凶光四射的双眼，噗嗤一笑说道：“亏你儒将自诩，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的道理竟然都不明白？太祖晏驾之时，外有强敌重兵压境，内有皇子虎视眈眈。随便一个变故意外，皇帝就不是当今，听说皇上还传召天下，夸你国之藩篱，肱骨之臣。”
他转过眼芒，瞥了一眼窗外的风雪说道：“连消带打，预抑先扬罢了。二哥你想想，太祖在位你封王西北，身经百战，身负托孤之重，有没有岳飞之忠？你自幼跟随父皇南征北战，有没有韩信之功？你和兆德太子，你和周肃灵，你和老四（幽王）——有没有手足之情、叔侄情分？”
秦王原本冷轧的目光随着肃王的言语，慢慢变得空洞起来，良久，他带着一种深沉的威压问道：“你个读书忘十行的糙爷们，可说不出这样的话。”
他目光游移不定，眼角余光一瞥桌案上掩盖着的圣旨，突然纵声大笑，骤然一收，狞声道：“十四弟，你安分，我当你是好兄弟；你要是存着想要撺掇我出头，让我做出头的椽子，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十四弟不动声色的徐徐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绫封面的折子，一边递过去说道：“你藏弓烹狗近在眉睫；我唇亡齿寒也紧随其后，看看吧——”
秦王哼了一声，瞥了一眼肃王，随即底下眉眼细瞧，吓得陡然吸了口气凉气。
肃王歪嘴狞笑，指着那奏章说道：“看见了？这是咱们的好四哥批的密旨，朝里有人在封地擅作威福，拥兵在外却居心难料，几次出兵漠北都留着尾巴，”他顿了顿，凑过身子说道：“留尾巴干嘛？养敌自重！”
“再瞧瞧后面写的更是血淋淋的瘆人，说你太祖临朝，‘龙鳞刺’一案不敢入京请罪；天佑在位削藩，你却拥兵骑墙观望；又说四哥靖难，你却趁乱囤积粮草，暗中和匈奴人交易马匹铁器。咱们四哥就腿搓绳，这就下文密查你了！”
诛心之言历历在目，肃王生冷的言语让秦王冷不丁打了个冷战，他见折子上的姓名糊了，便用手去扣。
肃王一把抢了回来，嘿嘿笑着说道：“使不得！别人也有身家性命的！再说，就算你知道皇上批给谁的，你敢上京辩奏？藩王私自入京这是满门抄斩的罪名，这个姑且不提；光是私看奏章——嘿嘿，你脏屁股是揩不干净的。”
秦王咬着腮牙，按捺着心头的狂跳说道：“哼，要是被人刻意指使，或者借机邀功取宠，这样的小人哪朝哪代没有？”
“朝廷里的那帮读书人你还不知道？明儿个杀头你的头，今天还能拉着你的手嘘寒问暖。”肃王扫帚眉一横，将眼眶压的低低的，泛着幽幽的光：“对，我老十四带兵的丘八一个，可我有一点比你好。”
秦王抬起眼睑扫了他一眼，只听对面说道：“我虽也是藩王，可是我驻所有限，你——”肃王指着秦王似笑非笑的说道：“节制千里秦原，拥兵二十万。唐朝的安禄山，宋朝的赵匡胤有你这么兵多将勇么？”
秦王听了瞳仁一跳，颤抖着吸了口气。
“你资格老、威望高、战功赫赫，最关键的，你和兆德太子可是同母兄弟，和周肃灵是亲叔侄……”
肃王咬着牙冷笑着款款而谈，说的秦王脸色又青又白，索性站起身子，梦游一般在屋里转着步子。
心里陡然想到“龙鳞刺”的案子，幕后的主使至今难以揣测。他嘴里轻轻嘀咕着：“究竟是谁呢？”他此刻的心境想外边漆黑的夜幕一样的深沉，往年的一幕幕回想起来像一场大梦，历历在目又恍如隔世。
肃王见二哥如此表情，知道有门，心里一阵狂喜，却脸带忧愁：“时势造英雄，二哥，老四阴谋篡位，窃国大盗，真当天下人都是瞎子吗？”
秦王眼皮一睁，毫无表情的下巴一扬：“接着说。”
肃王精神的一挺身子，两步跨到秦王身边：“你可知道，四爷可是狠角色！”
“唔？”秦王眼色一闪却不言声。
“周肃灵自焚奉先殿，其实没死！你知道吗？”
秦王咽了口吐沫，他听到一些传闻，却不敢表露，只是干干的说道：“不知道。”
“我却知道。”
肃王继续说道：“房宽升任贵西巡抚，曾琳调任豫南总督，任丘梁新任巴川都指挥使，河西那边整个换了套班子，湖海地界派了个刺儿头钱茂……这些——你都知道吗？”
秦王这些心里清楚只是没敢多想，这时听肃王提出来才猛地吸了口气却又缓缓从鼻腔里呼出：“不知道。”
“我却知道。”肃王淡淡的说来，秦王竟然打了个寒战。
秦王继续说道：“不光知道，我也不瞒着你，皇上还来旨意嘉奖我，要我安心带兵，也要做国之藩篱。”他刻意将“也”字重重的读了出来。
秦王不阴不阳的说道：“可喜可贺。”
“还有啊，四哥的麾下勇将陈光带着他的‘藤甲军’整移幽山，驻守蓟州、练兵关山口，你知道吗？”
秦王茫然的摇了摇头，这个朝中新贵——长平候陈光的调动他的确不清楚，便有些气馁的说道：“不知道。”
“我却知道。”肃王抬眼睨了二哥一眼：“陈光的‘藤甲军’乃四爷麾下野战主力，这手安排……你琢磨琢磨？”
秦王被这一连串的“知道”、“不知道”说的心里乱糟糟的，见着肃王冷不丁一问，也没心思细想，索性说道：“不知道。”
“我的好二哥！河西豫南湖海桂南的一系列调动，都是为了防着你这个‘西凉马腾’啊，那陈光练兵关山口，就是为了取而代之，准备磨练着以后出兵漠北了！还要你做什么！”
秦王心里已经升腾起了惧怕，脸上强自镇定幽然一笑说道：“危言耸听，恐怕你的来意还在后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