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
一袭白裙的章婷在前面奔跑,身形在黑暗里时隐时现。四周像一个封闭的空间,笑声在这个空间来回撞击、回荡、重合在一起,显得尖利刺耳。
高子兴就跟在她后面,有时能拉到她的手,但仅仅是一瞬,甚至来不及感触那修长白嫩的手的温度,章婷的身影便又到了他前方。
“你慢点。”高子兴挥着手。
“快来。”章婷朝他勾了勾手,转身推开一扇大铁门,钻进一间仓库里。
高子兴尾随其后。
“来抓我吧。”章婷说这话的时候,高子兴的眼睛突然被一块布蒙上,四周顿时一片漆黑。他举起手,试图去抓住章婷的手。但那只手就像泥鳅一样,刚刚触及,就不见了。
哈哈——
又是尖利的笑声,指引着高子兴,朝着章婷的方向摸索而去。
黑暗像粘稠的沼泽地,高子兴的步履越来越艰难。
笑声骤然消失,四周一片死寂。高子兴的心一沉,用力扯掉眼睛上的布,“你在哪里?”他什么也看不见。
眼睛上有不适感。
高子兴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发现眼睛依旧蒙着一块布。
他再撕,布依然存在。
这是怎么回事?
高子兴试图去思考,可又觉得自己的大脑就像一团和不成形的稀泥,很难运作。与此同时,他察觉到四周的一切、包括章婷——是的,他又能看见了——正离他而去,仿佛他正在被这个世界剔除。他不知所措,拼命往前追逐,然后,有光从四面八方漏进来,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下一秒,他便醒了过来。
他睡在卧室的大床上,厚重的窗帘将外面世界的光线遮挡,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四周一片凌乱,到处可见换下的脏衣服裤子等。高子兴自己也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显然很久都没打理过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感觉到脑袋像被注满了水的气球一样沉重,挂在脆弱的脖子上,显得不堪重负。他撑着脑袋,调整了一会儿,不停喘着气,吐出了脑袋里的负重。然后起身去了卫生间。
哗啦哗啦——马桶的水汹涌而出,席卷而去。
高子兴站在镜子面前,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呆滞的眼神,瘦削的身体,胡子拉碴。有那么一刹,他似乎都没认出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开始在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翻找着,很快就找到了一把牙剪和刮胡子的刀片。他抓了抓头发,拿起牙剪,大把大把地剪起来。头发砸在他肩膀上,顺着他的身体滑落到地上,痒痒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从镜子里看到章婷的身影,她正站在他的身后,在帮助他剪头发。可当他猛地转过身时,却见身后空荡荡的。他又一次被那种现实的空洞感狠狠击中,不过还好,他早已习以为常。
他的速度很快,咔嚓咔嚓,地上堆满黑色尸体。放下牙剪,然后是胡子。胡子容易许多,抹点水,打上肥皂,三下五除二就刮得干干净净。
脱掉衣裤,来到喷头下,任冰冷的水冲刷着自己的身体。
擦干净身体,再来到镜子前,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
从卫生间出来,高子兴在那间书房前停住。
书房的门紧闭着,高子兴犹豫了很久,才伸出手,打开了房门。
记忆被猛地从高子兴的身体里勾了出来——
章婷坐在那张书桌前,手指在笔记本上轻快地敲击着。
高子兴蹑手蹑脚,来到章婷的身后,突然一把抱住了她。
章婷咯咯地笑着,不断躲闪。
“在写什么呢?”他问。
“不告诉你。”
“敢不告诉我?”他开始挠章婷。
“不要……”章婷起身逃走,高子兴在后面追逐,欢笑声充斥了整间屋子。
“好了好了,快去换衣服。”高子兴督促着,“我们今晚去外面吃饭。”
“去外面吃?为什么?”
“庆祝。”
“庆祝什么?”
高子兴卖了个关子,“到时候再告诉你。”他推搡着章婷,“快点快点!”
趁着章婷去卧室的空隙,高子兴快速掏出口袋里的钻戒,打开盒子看了看,以作最后确认,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脸上浮现出难以抑制的笑容。随后,他的目光落在章婷的笔记本上,那是章婷正在创作的小说的楔子,他扫了几眼,顿时被文字里透出的一股莫名力量吸引。那是一股吸力,他仿佛穿过电脑屏幕,进入那个文字描述的世界里……
这是一间废弃老宅子的内部,尘封的大门和结满蛛网的木窗将阳光拒之于外,使得这里空荡荒凉,封闭深邃。
大门被推开,方光被扔了进来。
他当即起身,朝门口跑去,却还是晚了一步。大门重又封上。他奋力拍打、推摇大门,门上积攒的粉尘扑簌簌落下,他揉着眼睛,不断咳嗽。
门外夹杂着得意的欢笑声越来越远,方光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姐姐方芳和几个玩伴正在下山,头都没回。他跺着脚,嘴巴像死鱼一样张着,五官扭作一团。此后很多年,方光都在做同一个噩梦。梦里,他和一家人坐在一辆班车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班车启动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被落下了。他眼睁睁看着班车正离自己而去,他迈着小腿试图去追,挥着小手不断示意班车停下,但一切都是徒劳。那种巨大的被抛弃感直到醒了以后,都还一直裹挟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
方光转过身,开始打量着四周。他检视着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直愣愣地看着,直到确认那里什么也没有。可是,他仍觉得在自己视线所不能及之处,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观察他。一阵寒意升腾而起,他又推了推门。意识到这只是徒劳后,他开始在房间里寻找其它出口。
他来到木窗下,勉力跳了几下,却怎么也扒不住。他手扶着墙壁,继续寻找。
突然,他看到一扇低矮腐朽的木门。那扇木门嵌在一面墙壁里,看起来年代久远。
有声音从木门里传出。
方光以为自己幻听。他定了一会儿,继而趴到木门上,确定了里面有人的声音。
方光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这扇门,以及嵌着木门的这堵墙。很快,他意识到这堵墙是客厅和偏房的隔墙。而一旁就是偏房的入口。
方光来到入口处,朝里面望去,里面黑黢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
方光脊背发凉,连连后退,他想起所有关于这间老宅子闹鬼的传言,吓得跑回门边,拼命推门,大哭。
一切都是徒劳。
方光渐渐哭不出声音。他回过头,惊恐地注视着那扇门,门背后的声音持续不断地传来。
听起来并不像鬼魂的低语,而是透着鲜活气息的争执声?
砰——
哗啦——
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方光的恐惧感逐渐消散,他鼓起勇气,慢慢朝那扇木门靠近,同时伸长耳朵,试图听清那些声音。
似乎是一对男女?在吵架?
不知道不觉中,方光已经来到木门的旁边,整张脸贴了上去。可就在这时,争执声却在慢慢远去,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和沉重的摔门声,所有的声音边戛然而止。
方光有些焦急,使劲推了推门。结果,门竟然被推开了。门的另一边并不是阴森空旷的偏房,而是一间装修精致的卧室。大床,飘窗,梳妆台,柜子。方光愣住,失了魂一样走了进去,打量着四周的一切。随后,他回过头,发现身后依旧是那个让他发怵地老宅子。那扇木门,正面是腐朽的,反面却是崭新的。
太奇怪了。
方光慢慢关上门,再打开时,老宅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样精致、但有些凌乱的客厅。
他来到客厅,手指尖轻轻抚过沙发、茶几、电视、空调,并来到阳台上。他站在阳台上,俯瞰着整座城市,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突然,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对男女进来。
“你是谁?”男大声质问,“你是怎么跑到我家来的?”
方光慌,“我……我……”
男的冲到方光面前,拽着他,同时扫了下阳台两侧,纳闷道:“难不成是从阳台翻进来的?不可能呀。”又转头对女说,“快看看家里丢没丢什么东西。”
女的瞪了一眼,“你看他的样子,像是偷了什么东西吗?”
男的摇晃着方光,逼问:“说,你到底是谁?是不是小偷?”
方光惊恐,不知该说什么。
“不说就带你去警察局!”男的拖着方光往门口走去。
方光不断挣扎,但无济于事。
男的打开门,跨了出去。男的正想继续对方光说什么,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抬起头,只见自己身处一间有些阴暗、有些寒酸的小房间里。房间里坐着一个小女孩,正小心翼翼地给一个金发洋娃娃梳头。小女孩听到声响,回头,怔怔地看着他们。
男的缓过神来,也回头,门的另一边是自己的家,女伴正瞪圆双眼、惊愕地看着他。
他吓得连忙松开方光,连滚带爬逃回了家,并带上了门。
方光被小女孩吸引,怔怔地看着她。
小女孩也好奇地打量着他。
四周很安静。
男的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女伴,鼓起勇气,推开门。这一次,一切正常,门外是过道,一个邻居带着小孩从他面前走过。男的不敢相信,关上门再开,依然如此。男的再试,还是过道。过道。过道。每次都是过道。
他回过头,和女伴面面相觑。
“好了。”是章婷的声音。
高子兴回头,章婷已经换好衣服,正站在他的身后。她穿着一件白色长裙,正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件。和第一次一样,高子兴再次被她的美丽攫住。
怔了一会儿,高子兴才缓过神来,拽着章婷出了门。
记忆开始渐行渐远,高子兴将书房的门关上,回归冰冷的现实。他回了卧室,换了衣裤,然后出门。
下楼后,高子兴来到车库里,找到自己那辆破旧的大众车,拉开车门,费力地钻进去,花了点功夫才将车门锁好。然后插上钥匙,点燃车,小心地调转车头,钻出了车库。车子来到宽敞的大道上,循着日常的路线前进。已经八点半,路上的行人多起来,商铺陆续打开了卷闸门,音响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逃过这条街,高子兴转入一条人迹稀少的小路,在老旧的民居里穿梭着。出了这条小路,视野就开阔了。面前是一条河,沿着河边行驶,没多久就看见一座废弃的工厂,工厂楼顶挂着一块不起眼的牌子:宁安调查事务所。宁安是高子兴所在城市的名字。
事务所的旁边站着一个女人,短发,穿着短牛仔裤和白色T恤,正在不停地抽着烟。
高子兴驱车经过时,和女人对视了一眼。女人表情不安,拿烟的手在抖,眼里透着一股惧意。她画着烟熏妆,但妆已经花了,更为她增添了一份古怪。她的脚边有不少的烟头,显然已经在那里站很久了。可同时,由于女人所站的距离很微妙,距离事务所不远也不近,使得高子兴也不知道她是否是来找自己的。
他将车停好,下车望着女人。
女人扔掉了手上的烟,也怔怔地看着他。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高子兴喊道。
女人没回答。
“是想要找我调查什么吗?”
女人还是没回答。
“你不是找我的?”高子兴有点无趣,转身准备离开。
“不。”女人轻哼了一声,有点激动。
“什么?”高子兴没听清楚,往前几步。
“我是来找你的。”顿了一下,女人说,“我想让你帮我调查一个人。”
“谁?”
“一个失踪的人。”
这句话拨动了高子兴的神经。
“失踪应该找警察吧?”
“找过了……没用。”
“什么叫找过了,没用?”
“警察没找到他。他失踪了,完完全全失踪那种。跟气泡一样,‘啵’一声,再也不见了。”女人有些激动,还不停打着手势。在她闪烁的眼神里,高子兴看到了恐惧,那是一种神经绷紧、一刻也不敢放松、仿佛身边跟着一只厉鬼随时要残害她一样的恐惧。也许有人在跟踪她?这么想着,高子兴望她身后望了望,却什么人也没看见。
“你在听我的话吗?”女人停止了讲述。
“啊?在听在听。”高子兴点头。
女人的脸僵住了,似在压抑内心的不快。
高子兴赶紧转移女人的注意力,“要不这样,去里面谈,我也好做点记录,你看怎么样?”
女人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朝高子兴而来。
高子兴在前面带路,女人尾随其后。
“我叫高子兴,请问你叫?”
“周蕙。”
“失踪的人是你什么人呢?”
“我……男朋友。”
“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失踪多长时间了?”
“他叫江炜。”说这话的时候,周蕙的身体颤栗了一下,双眼警惕地朝四周扫了扫,然后才继续道,“失踪大概有半年了。”
高子兴转身去开事务所的门——正是那扇频繁出现在他梦境里的大铁门,满是褐色的锈迹。开门的时候,锈迹糅合着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落了高子兴一身。
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刺耳的声响。
突然,周慧似乎看到什么,突然停住,不断摆手,“我……我就不进去了。”
“为什么?”
“我……我怕……”
“怕什么?”高子兴循着周蕙的视线,发现她正盯着自己身后的房间深处看。他转过身,朝里面望去,发现里面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空荡荡的,只遗留着几件破烂的家具。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这么一想,高子兴竟然莫名地打了个哆嗦。一股寒气从房间深处、那些他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袭来,逼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沙发的后面,房间的角落处,天花板上,还有柜子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
高子兴那一步退到了阳光下,被暖和的阳光包裹着,顿时驱散了全部的寒意。他干咳了两声,将目光从房间里抽出,转回周蕙身上。
“我……我不敢进任何有楼梯的房间,所以……”
高子兴有点懵。他感觉周蕙的话有些混乱,有种找不到头绪的感觉。“楼梯?”他感觉周蕙在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身体的反应最强烈。
“对,楼梯!”周蕙的身体又颤抖了一下,瞳孔也在那一瞬扩张,“我不敢进……”
“楼梯吗?”高子兴往事务所内扫了一眼,那里的确有一个铁楼梯。铁楼梯蜿蜒而上,直通二层的工作台。
高子兴实在想象不出那个笨重的铁器有什么好怕的。能够在它身上发生的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从它底下经过,它突然砸下,将人压成肉饼。可那种事故的发生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你为什么会怕它?”
“你不知道,他就在楼梯里!”周蕙的解释让高子兴怔住了。
“你说谁?”
“江炜,我男朋友。”周蕙瞪大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高子兴。
“他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又在楼梯里?”高子兴有些懵,“你从头说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