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周蕙的讲述，三年前，她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认识了江炜。
当时，周蕙在本地一家大型商场里做售货员，江炜是一名程序员。有一次，江炜在她那买了一款单肩包，但使用不到一个星期，肩带就断了，装在包里的电脑也因此摔坏。江炜气势汹汹地去找人理论，正好碰到了周蕙。两人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并且发展成了恋爱关系。
恋爱的第二年，两人就在城北的锦绣花园小区租了一间一室一厅同居了。之后不久，两人的关系一度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现实是，江炜只是一个打工仔，父母是一无所有的农民。周蕙的家因为在城南新区，征地的时候得到不少补偿，父母眼界高了，就瞧不起江炜。江炜去过周蕙家几次，最后都有点不欢而散的味道。两人的感情也因此受到冲击。到了第三年，两人几乎到了分手的边缘，吵架成了家常便饭。然后，没有任何征兆，江炜失踪了。
江炜失踪的具体时间是五月十六号的下午六点十一分。之所以有如此精确的时间，是因为小区摄像头记录了这一切。
那天是星期五，江炜没有加班，一下班就骑着电动车往回赶。他的下班时间是五点半，出公司时是五点三十五。公司距离他家并不远。中途，他去了一趟超市，买了新鲜的蔬菜和肉，那是晚餐的食材。超市监控记录了他当时的行为，看起来很欢悦。出超市的时候是五点五十八，上了电瓶车后就一路直奔家里。他到达小区门口的时间是六点过七分，花了四分钟进门并驶到自己所居住的楼层，然后将车子停在旁边的车棚，进入大楼的时间是六点十一分。他是走楼梯上楼的。根据走访，得知他因为是住在三层，平时也保持着走楼梯这个习惯。也就是说，从他跨入楼道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像平常一样在运转。可是，当他跨入楼道之后，一切就变了。因为，他再也没有从楼道里出来。
“没有出来？”高子兴的大脑开始飞速旋转，“什么意思？”
“他在楼道里失踪了。”兴许是说出了内心积蓄许久的秘密，周蕙变得冷静下来。
高子兴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失踪”这个词了。事实上，在他寻找章婷的这些日子里，“失踪”这个字眼简直跟“吃饭”没有两样。可是，当这两个字从周蕙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却显得那么陌生。
“在楼道里失踪？这怎么可能？”高子兴努力在脑袋里构建这个框架，却怎么也无法成功。
“一开始，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都不相信。”周蕙说，“那天晚上，我没等到江炜，打他的电话也显示不在服务区，就没再理他。第二天，他公司的同事打电话给我，问我他为什么没去上班，我这才感觉到不对劲。可当时我以为他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很生气，就回了句：‘我怎么知道？关我屁事！’然后就挂了电话。直到第三天，他的同事找到我家来，我们一起打江炜的电话，依旧显示不在服务区，我这才意识到可能出事了，就报了警。警察赶来之后，在楼下发现了江炜的电动车，然后调来监控录像，发现他进了大楼里。但奇怪的时候，直到事发，都没见到他出去的录像。”
“意思是，他一直在那栋大楼里？”
周蕙点点头。
“那多简单，对整栋大楼进行地毯式搜索啊。”
周蕙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说道：“那栋大楼一共有三十一层，因为新建不久，购买的人又大部分是外地人，真实的入住率并不高。整栋楼大概能有十几二十户吧？事发后，警方还有江炜的几个同事从一层开始，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寻找江炜，但直到顶层，也一无所获。”
“会不会躲在谁家里？”
“他为什么要躲在别人家里，却不回自己家？”
这句话把高子兴噎住了。他的脑子只是像喷泉一样冒出各种可能，却没能顾及背后的动机。
“后来，警方也有这个假设，那就是他躲在某个房间里。于是，我叫来了物业，带上钥匙，只要有人居住，就敲开门，如果没人住，就用钥匙打开门。我们一行九个人，一层楼一层楼地网上查，就连住户家的储物间都找了，到最后依旧一无所获。”
高子兴在脑袋里展出一栋大楼的内部构造，循着照周蕙所说的搜索方式，的确不存在任何死角。
“会不会从别的出口跑了？”
“什么出口？”
“比如地下停车场，再比如从一楼或者二楼的窗户直接跳下来？”
“首先小区是没有地下停车场的；其次，从一楼到四楼，住户都是长期不在家，因为担心小偷，所以安装了防护栏。虽说借助一定的外力，的确可以从五楼或者五楼以上慢慢爬下来。可是，江炜是搞IT的，长期坐在电脑面前，缺乏运动。他每天都坚持跑楼梯，是因为那是他唯一的运动机会。每次跑三楼回到家，都累得气喘吁吁，更别谈从五楼飞檐走壁下到一楼。”摇了摇头，周蕙继续说道，“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出口了。”
“楼道里呢？没有窗户吗？”
“没有，都是封闭的，而且特别窄小。我在里面呆过，没一会儿就感到胸闷难受，江炜有幽闭恐惧症，根本就不可能在里面呆太长时间。”
“幽闭恐惧症？”高子兴并不是不是好奇，而是因为他也有轻微的症状。小的时候，他经常梦到自己在爬一个管道，越爬越深，管道也越来越窄小，最后把他卡住了，进退不得。然后他就被吓醒了。
“是的，幽闭恐惧症。有一次，他和我玩躲猫猫，就钻进了衣柜里。我知道他在里面，就把柜子锁上了。过了一会儿，他就在里面拼命敲，让我放他出去。我吓坏了，打开锁的时候，他已经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了。”
高子兴点点头，“尽管如此，但一个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吧？在这个大前提下，江炜应该还是想到了某种办法离开了大楼。比如化妆成别的人，蒙混过门口的摄像头。”
“不，不是的。”周蕙拼命摆手，“他的的确确是失踪了，不，用失踪这个字眼并不合适，他应该是……应该是……”周蕙抱着脑袋，不停摇晃，试图想出一个合适的名词。
“别这样。”高子兴过去抓住她的双手，制止了她的狂躁，把她扶向房间里。
周蕙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微微地发颤。
“我看到，看到……”周蕙嘴里不停念叨着。
“你看到了什么？”高子兴把周蕙扶正，直视着她的眼睛。
周蕙盯着她，双眼的视线慢慢聚焦，喘了两口气后，像是作出了巨大的决定似乎，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开口道：“我看到他……”周蕙的眼睛突然转向别处。
“你看到了什么？”
周蕙的瞳孔迅速扩大，继而猛地推开高子兴，撒腿就跑。
“喂！”高子兴被突如其来这么一退，踉跄了几步，后脑撞到铁门的锁孔上，一阵晕眩席卷了他的神经，继而，一股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后脑流到他的脖颈，浸透到他的衣服上。他用手摸了摸，一阵阵撕裂感传来，手指处黏黏的，拿到眼前一看，是殷红的液体。他倒吸了一口气，挣扎着站稳身体，望着正在拼命狂奔的周蕙，连头都不曾回一下，拦下一辆出租车后，钻了进去，那模样像极了在躲避一个追杀她的人。
追杀她的人？
高子兴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至天门盖沁出。他回忆着周蕙最后的那个眼神，想象自己此时就站在周蕙的位置，猛地发现，周蕙最后的那个眼神是望向他身后的！也就是说，在那一刻，周蕙从他身后看到了一个恐怖的影像，吓得她狂奔而逃！
她看到了什么？
高子兴屏住呼吸，用手捂住后脑的伤口，忍住剧痛，慢慢转动自己的脑袋。后面的一切慢慢映入他的眼帘。等到他完成最终的一百八十度转弯时，他看到了自己工作的平台。那里是堆积如山的书籍和资料，以及一个孤独的办公桌。那里一片死寂，不可能有活物存在。那么，到底是什么吓到了周蕙？
难道是资料的后面有什么？
高子兴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仿佛真的有一个鬼物，此刻正躲在如山的资料后面。也正是这个鬼物，悬浮在空中，穿着白色的裹尸布，披散着枯草一样的头发，身体焦黑，两只硕大的眼睛从头发后面射着冷光，吓跑了周蕙，然后又藏了起来？
如果这个鬼物真的存在，那么他会是谁？
一个人影撞进高子兴的脑袋里，难道是她？
四年前，章婷在这栋大楼里失踪，难道那个鬼物是她？
不不不，不可能是章婷，她还没死。
高子兴不止一次强烈地感觉到，章婷并没有死。有时候是在这栋房子里，有时候是在家里的床上，只要灯关上，他就能隐约听到章婷的呼吸声。她绝对没有死。
那么……
高子兴睁大了眼睛，思绪瞬间断掉，大脑一片空白。在那几分钟里，他的双眼一直盯着一个物件，那个曾让周蕙谈之色变的物件——楼梯！
那是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铁制楼梯，甚至没有扶手，光溜溜的。楼梯下接地面，上及平台，是高子兴上下楼的必要工具。
高子兴再一次回忆周蕙的眼神，循着她视线的方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周蕙是被楼梯上的某个存在吓跑了。
到底楼梯上有什么存在呢？
还有，周蕙最后那句话里，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高子兴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笼罩住他的疑云一旦消散，一切就恢复了原状。房间只是房间，平台只是平台，楼梯也只是楼梯，再也产生不了任何诡异联想。虽然他内心深处仍有疑惑，可还不至于让他放开手脚去追查。他想，也许今天碰到的那个女人真的是神经病也说不定。
上楼的时候，楼梯晃动着，脚踩在铁板上发出咚咚咚的沉闷撞击声。
高子兴来到桌前，一屁股坐下，椅子也松动了，也在响。他的眼神绕过桌前的电脑，正好落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记忆又开始趁虚而入，他回到了四年前、章婷离奇失踪的那个夜晚。
那是一家不错的顶层餐厅，安静，客人不多。
二人在服务生的引领下入座。
章婷用菜单挡住脸，凑到高子兴面前，小声道：“怎么会来这里？东西好贵的！”
“待会儿吃完，我们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
“万一被抓了呢？”
“就说我们是去洗手间。”
章婷咯咯笑着，开始翻看菜单，随后招呼服务员下单。
高子兴有些紧张。
“说吧，到底是什么事儿？”章婷看着高子兴。
“呃……”高子兴躲避着章婷的视线，突然，他的电话响了，“我接个电话。”他起身走开。
回来后，他面色消沉，“不好意思，局里有行动，让我马上回去。”
“哦。”章婷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同时挤出一抹理解的笑容，“你去吧。”
“对不起，本来……”高子兴欲言又止。他叹了口气，拿起外套，亲了下章婷的额头，匆匆出门。
章婷望着高子兴的背影，扭头望向窗外。
外面是城市的夜景，章婷的眼神有些恍惚。
良久，章婷回过神，朝服务员示意，她的话还没喊出来，突然，餐厅的灯熄灭，四周陷入黑暗。
章婷茫然四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餐厅内也响起了阵阵骚动声。
“啪嗒”一声，打火机喷出的火苗将蜡烛点燃。
拿着蜡烛的是一个餐厅的侍者，随后，他又帮助其他拿着蜡烛的侍者一一点燃。
一个中年男人拉着小提琴，朝章婷走来。
中年男人的旁边跟着高子兴，他的手上捧着那个戒指盒，朝章婷眨了下眼睛。
章婷捂着嘴巴，不敢相信。
高子兴来到章婷面前，单膝跪下。
此刻的章婷已经说不出话。她的眼里噙着泪，她在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
高子兴打开盒子，将里面的戒指拿出来，递到章婷面前，顿了一下，郑重其事说道：“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就是我的另一半，是我寻找的终点，是我人生一切一切的答案。我遇见你的那天，你就像现在一样，穿着白裙，朝我走来。对我来说，你就像是天使，降临到我的面前。”顿了顿，高子兴身体稍稍前倾，“章婷，你愿意嫁给我吗？”
章婷泪如泉涌，使劲点头。
高子兴取出戒指，握着章婷的手，帮她戴上。
章婷激动将高子兴抱住。
餐厅里响起恭贺的掌声。
高子兴起身抱住章婷，兴奋地转着圈。
从餐厅出来以后，两人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章婷像个孩子，一路上都盯着手上的戒指，不时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
高子兴跟在她的身后，含笑看着她。
不知不觉中，两人来到城南一个城中村附近，不远处是一间废弃工厂。
章婷停了下来，朝高子兴勾了勾手指，咬着高子兴的耳根，“我们进去玩一会儿吧。”然后拽着高子兴进了废弃工厂里。
废弃工厂的大门被一条大锁链锁着，但并没有锁死，二人通过门中间的缝隙钻了进去。
工厂的窗户很矮，又布满灰尘，月光无法穿透，黑暗在这里发酵，变得粘稠。
章婷突然从高子兴的手上溜走，“来抓我呀。”她的笑声在工厂里来回撞击，充斥了整个空间。
“你在哪儿？”
“这儿，这儿，哈哈。”章婷的声音在高子兴的右前方传来。听起来很近。
高子兴猛地朝那个方向跑去，却扑了个空。
“你在哪儿呀？”他又问。
“这儿，这儿，哈哈。”这次是他的左前方。
高子兴反应迅速，再次扑过去，却又扑了个空。他笑了笑，“人呢？”他继续试图定位章婷。
可是这一次，他却再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房间里只回荡着他的声音。
“人呢？”高子兴叫了一声。
“章婷？”高子兴又喊了一遍。
“章婷？”高子兴的腔调完全变了。他变得惶恐不安，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哆嗦着打开手电筒功能，朝四周照去。他多么希望能照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又或者，那个面孔鬼魅般出现在他后面，拍打一下他的肩膀，吓他一大跳。可是，他拿着手机，几乎照遍了每一个角落，却依旧看不到章婷的身影。
她消失了。
他一直执着地认为，她消失在这栋房间里，尽管有人劝他，说章婷也有可能是故意带他进入这间仓库，然后借黑暗的遮掩悄悄溜走，从此离开了他，因为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可是，他不顾一切、认定了章婷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消失的。为了找到她，他租下了这间房子。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房主当初将房子租给一个广东人做小型加工作坊，后来出了事，这里就废弃了。高子兴找到他的时候，他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他们签了十年合同，除非这里要被拆迁，否则高子兴会一直租用下去，房子不得改作他用。
呜呜——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高子兴掏出手机一看，是好友陈磊打来的。陈磊和他从小玩到大，两人连志向都一样，一起考上了警校，毕业后都如愿进了公安系统。不同的是，高子兴因为女朋友章婷的事辞了职，转而开了这家调查事务所。陈磊却在岗位上干得风生水起，去年年底刚因为工作出色升任了市刑侦队副队长。
“干嘛？”高子兴懒洋洋地问了句。
“你不会忘了今天同学会吧？”陈磊在那头哇哇叫起来，声音震耳欲聋。他的嗓门是这几年锻炼起来的。
“……”
高子兴还真忘了。陈磊这么一提，他倒想起来，今天是初中同学聚会的日子。半个月前，以前的班长找到他的时候，他不好意思拒绝，便应承了下来，转身却把这茬事给忘了。
“赶紧的！”陈磊又吼了一声，“先把你那邋遢须发给剪了，换身像样点的衣服，喷点香水什么，过会儿我去你家找你。”说到这里，陈磊突然坏坏笑了一下，“你不想见见初恋情人呀？”
高子兴懒得跟他磨嘴皮子，“哦”地应了一声，挂了电话，挪着步子下楼，锁上铁门，上了那辆破大众，像机车一样突突地往家里驶去。回家的路上，因为心不在焉，高子兴差点撞到一个横穿马路的年轻人。年轻人当时被汽车的急刹声吓得怔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车子彻底停住，他才一溜烟地跑掉了。高子兴缓了口气，再也不敢分神，慢悠悠地朝家里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