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走到路边的公交站等车。因为站点比较偏僻,站台下就只有他一个人。
高子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也走进了站台下。
老人猛地看见他,吓了一跳,忙往旁边躲了躲。
高子兴将手插在口袋里,扫了眼路线介绍,发现这里只有一辆二路车经过,终点站在新区的一个开发村。随即,高子兴假意望着车子来的方向,将老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老人将装钱的袋子放在草帽里,然后将草帽戴在头上,再将草帽上的绳子紧紧系在他的下巴上,看起来有些别扭。
十分钟后。
老人一直在小心提防旁边的高子兴,显然有些撑不住了。他走下站台,开始朝左右张望,看样子是想换别的方式回家。
高子兴也急了。如果老人上了出租车离开,自己就很难追上了。他开始想办法将老人留下,比如找他搭讪,但又怕惊到他,起到反效果。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二路车来了。
车子停在高子兴面前,他首先跨了上去。车上人不多,他坐在最后靠窗的位置。老人小跑过来上了车,从口袋里摸出零钱丢进去,坐在靠前的座位上。尽管上了车,他还是没将草帽摘下,看起来更别扭了。
坐在高子兴前面的是一对情侣。男的指着老人的帽子,嘲笑道:“神经病,上了车还戴草帽。”
“人家里面装着钱呢!”女的捂着嘴坏笑。
“那我去抢好不好?”
老人猛地回头,脸上写满惊恐,右手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草帽。
情侣嬉笑着望向窗外。
高子兴嘘了口气,他还担心老人会被吓得中途下车。
因为一路上没什么人上车,公交车开得飞快,甚至在最后几站都没停下来。
大概半个小时后,公交车停在终点站。
老人早早就侯在下车门,只等车门一开,他就跳了下去,迅速钻进了停在路边的一辆农村公交上。
高子兴眼尖,不急不缓地走到农村公交旁,有售票员在喊他:“要开车了,走不走?”高子兴赶紧跳了上去。
车上人满为患,高子兴只能站着,也因此,他能轻易瞥见老人,已经挤到了车最后站着,仍然没摘掉草帽。
车顶很低,高子兴只能弓着背,有点难受。
“开了。”售票员一声令下,司机缓缓启动了车子。
“等一下,还有人。”售票员又是一声喊,同时跳下车,让一个女的先挤上来,然后自己再上。
趁这时间,高子兴扫了眼车子前方的牌子,上面写着始发地和目的地,中间还标注了几个会途径的地方。让高子兴眼前一亮的是,其中一个地方正在杜娟的老家。陈磊还等在那儿。想到陈磊和李雨桐,他努力掏出手机,拨了过去。
“喂?”
“你们还等在那儿吗?”
“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也在往你那个方向的车上。”
“车上?你来干什么?”
“我在跟一个人。你先别动,回头我打电话给你。”
“好。”
车上不宜说太多,高子兴挂了电话。
车子终于驶到马路上,有风从窗户钻进来,消解了车厢里的闷热。售票员开始一边往里面挤,一边吆喝着买票。高子兴也不知道在哪里下车,便买了一张终点站的票。车上的人太多,声音太杂,他也没能听到老人说要去哪里。
因为没有站点,都是随叫随停。售票员和乘车的都熟络,买完票就聚在一起聊些家长里短。大概停了有七八次之后,车上的人渐次少下来。高子兴还找了个位坐。他刚坐下,老人就蹿到他前面,站到门口,对司机喊:“前面的口子停一下。”高子兴为之一振,想起身跟着,但又担心惊扰到对方,无奈之下,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下车。等车子开出去一段路后,高子兴赶忙喊停:“真不好意思,坐过了。”司机打开车门,他跳了下去。
这里已经是乡下,没有林立的楼房,放眼望去都是大片广阔的田地。
高子兴跑回老人下车的路口,一眼便望见了在前方疾步行走的老人。
这是一条新修的柏油路,路口处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欢迎光临XX村。
在看到村名的时候,高子兴的脑袋像被敲了一榔头似的了,这里竟然就是杜娟的老家!再看着前方的老人,高子兴感觉自己突然明白了什么。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跟了上去。
柏油路行走了大概一千米左右,老人从一座石板桥拐进了一个村子里。村子最高不过两层的平房,所以高子兴能一眼望见自己的车子。而老人也正是朝自己车子所在的方向走去。几分钟后,老人到家,车上的陈磊走出来,拦下了他,两人说了一番话后,双双进了旁边的一栋老房子里。
高子兴随后而至,把老人吓了一跳,指着他哆哆嗦嗦喊道:“你……他……他跟踪我!”他向陈磊求助。
“他是我同事。”
老人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
陈磊很很奇怪,悄悄扭过头来问高子兴:“你怎么也来了?”
“他就是勒索陈建国夫妇的人。”
“啊?”
“我……我……”老人显然听见高子兴的话,试图辩解,又迟迟吐不出词来。
“你什么?我跟你说,勒索可不是小事,要坐牢的。”高子兴想起陈磊跟他说过他还有个上高中的儿子,“你坐牢了,你儿子怎么办?”
“我……”老人双手抱着头,“我也是没办法的呀!”
“你坦白交代,能减轻处罚。”
“好好好。”老人猛抬起头,无助的眼神投向高子兴,“我也是没办法才找他的。好不容易才把我女儿供出来,原本指望她能赚钱贴补家用,没想到她……”老人用枯树一样的老手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后来,我老伴儿也去了。我早年参加工作的时候受过伤,没什么劳动能力。可我儿子还在上学,我需要钱,所以……”
“我想知道陈建国为什么愿意给你钱?”
“……”老人很为难,显然是不想说。
“是不是跟你女儿的死有关?”高子兴穷追不舍。
老人瞪大了双眼看着高子兴,一副你怎么会知道的模样。
“当年,你为什么不同意对你女儿的尸体进行尸检?”
“我……”
“你收了钱吗?”
“我……”老人又将头埋下去,双头紧紧抱着,似乎是不想听到高子兴的话。
“是不是?”
“……是。”老人艰难地点点头。
陈磊和高子兴惊异地对视了一眼。
“为什么?”
“是他主动给我们的。”
高子兴原以为是老人掌握了什么秘密在勒索他们,没想到竟然是陈建国主动提出的,“为什么?”
老人摇了摇头,表情痛苦,“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刚得知女儿的死讯,赶到城里。他们就找到我,说可以给我们一笔钱,让我们去阻止公安机关进行尸检。我当时不答应,是我老伴儿接受的。她说,女儿死都死了,就算找到杀害她的凶手又能怎么样?儿子马上要上大学,需要更多的钱,找到凶手,能供他上大学吗?我拗不过她,就由她去了。”
这确实是一个很现实的选择。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阻止警方进行尸检吗?”
老人摇了摇头,“他们只是发誓保证,他们绝对不是杀害我女儿的凶手,并且答应给我们五万块钱,算是对我们的补偿。”
“五万块钱……”高子兴感慨了一声。
老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望着高子兴,“你们当初不是也说了,从现场来看,我女儿应该是自杀的吗?怎么,现在你们找到证据证明她不是自杀了?”
高子兴被问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不是?”老人转向陈磊。
“暂时还没什么证据。只是我们三个人的怀疑而已。”
老人的面色缓和了一些,自言自语道:“已经过这么长时间,就算有证据,也找不到了吧?”
“只要有,我一定找出来!”高子兴坚定道。
老人点点头,继续说道:“没多久,我老伴儿就病倒了,乳腺癌,送到医院抢救了一段时间,每天要花不少钱。五万块钱眼看着一天天没了。我老伴儿就自作主张从医院回来了,打算在家里等死。我和儿子拼命劝她,她拗不过我们,就答应了。没承想,她那是假装的,为了拖住我们。晚上,她说要一个人去女儿的坟看看,我也没在意,结果她就在坟边的老树上自杀了。她是不想再拖累我们啊。”老人又是抱头一阵痛哭。
陈磊和高子兴都动容了,李雨桐则早早就躲到一旁擦眼泪。高子兴犹豫了一下,还是抑制住了安慰李雨桐的冲动。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眼前的老人家。
“然后呢?”高子兴尽量语气温和,将老人从悲伤中拉回来,继续他的叙述。
“也没什么然后不然后的。”老人边擦眼泪边说,“我老伴儿以为她治病只花了一部分钱,其实,我一直在瞒着她,钱早就用完了。那也是我第一次找陈建国要钱。”
高子兴和陈磊对视一眼。
“我说了我老伴儿的病,跪下来求他们,那个女的好像有点不愿意,但男的把我扶起来,答应再给我五万块钱,但条件是,从今以往,我再也不能找他们了。否则,他们就会报警。”
“那这次……”
“这是我第二次找他。”老人的脸色突然闪现出一丝欣喜之色,“前天,我儿子的老师把我叫到学校去,跟我说,我儿子能考上重点大学,叫我回家准备他的学费和生活费。言下之意,还要我给点谢师礼。没办法,我只好去找他们。”说着,老人将一旁的草帽放到腿上,将里面的袋子拿出来,拆开,展示出里面厚厚的一沓钞票。老人不舍地抚摸了一下那些钞票, 然后递到高子兴面前。
高子兴怔住了,望向陈磊。
老人转而递到陈磊面前。
陈磊犹豫了一下,把钱又推回去。
老人很诧异,“这是……”
“我们不是来调查这个的。”陈磊解释道,“再说了,老师培养这么久,的确需要意思一下。”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会不清楚?他哪是上重点大学的料?能考上个普通的大学就不错了。”
“那……”陈磊不解道。
“还不是老师想要……”老人没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懂了。
沉默了一阵子后,高子兴问:“他们主动给你们钱,难道你们就没怀疑过女儿的死跟他们有关吗?”
“哪能不怀疑?”老人苦笑着摇摇头,“还不是我老伴儿那番话,抓到凶手又能怎么样?女儿又不能复生,还不如实在一点。”女儿死了,居然没有心力去找寻凶手,这是对现实赤裸裸的无力与妥协。“最重要的,是你们警察也说是自杀。如果你们警察都找不出凶手,我们就算不要那笔钱,又能有什么作为?况且,在我们农村,讲究人死了要入土为安,尸体被大卸八块,是我们谁都无法接受的。”
一直躲在背后的李雨桐突然来到前面,握住了老人的手,“老人家,我能体会到您内心深处的痛。我是女儿,我知道,妈妈或许会倾向于儿子,儿子是精神支柱,只要儿子不倒,一切都好说。但父亲不同,儿女都是心头的肉,丢了哪个,都痛不欲生。”
老人痛苦地用头敲打着被李雨桐紧握的手。
“所以,我相信您就算妥协了,可内心还是不愿就此放弃,一定有发现,是不是?”
老人抬眼望着李雨桐,许久,点了点头,“我不知道算不算。”
听到这话,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知道,我女儿死之前跟那个女的发生过争执。而他们来找我的时候,我特意观察了一下那个女的,发现他的右手食指上包着纱布,明显断了一截。纱布上还在不停渗血。”
高子兴眼前一亮,激动道:“她的右手食指断了?”
“应该是。”老人点头道,“而且,她还在有意避开我,不让我看见。”
“不让你看见?”高子兴想起吴菲曾经说过,她的手是被狗咬掉的。如果真的是被狗咬掉的,就不可能害怕被老人看见。
“但是我也不知道,这个跟我女儿的死能有什么关系?”老人将无助的眼神投向了李雨桐。他的内心有这个疑惑,可却没办法去证明它,所以将全部希望都寄于眼前这个“女儿警察”身上。
“我相信一个父亲的感觉。”李雨桐回头望了高子兴一眼。
“我们会去调查的。”高子兴目光坚定。
“还有别的发现吗?”陈磊问。
老人想了想,摇摇头。
俏皮的手机铃声欢快地响起来。
陈磊的脸一红,一边往外走,一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喂?老婆,怎么了?”
“你还不回来!”连高子兴和李雨桐都听见了话筒里肖静的吼声,两人相视一笑。
“马上马上,在办一个案子呢!”
“限你一个小时内回来,不然就永远别回来了!”
“好好好……”
挂了电话,陈磊回到了房间里。
高子兴没忍住,笑了出来。
陈磊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瞪了他一眼,“还有什么想问的,赶快啊!”
高子兴碍于一旁的老人家,也就没和他开玩笑,“老人家,您还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吗?”
老人看着高子兴,缓缓地摇摇头。
“那好吧,这次就到这里了。我们先回去了。”
老人起身,把钱递到高子兴面前。
高子兴把钱又推回去,“我说过,我们这次不是来调查这个的。这些钱,您就留着吧。不过,我劝您还是不要再去找他们了。如果他们报警了,那就麻烦了。”
老人点点头,“这些钱也差不多够我儿子上完大学了。只要他上完大学,我就算死也值了。”
三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房子。
高子兴想起什么似的,跑步来到车旁,打开车门,在里面翻检了一番后,拿出一个信封,递到老人面前。
老人愣了一下,大概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却不敢接。
“一点意思,收下吧。”高子兴把信封塞到老人手上。
三人先后上了车,扬尘而去。
“信封里面装的是什么?”后座的陈磊问。
“钱。”
“你小子哪来那么多钱?还随身携带。”陈磊估摸那些钱应该有一万块。
“不义之财,用了也不舒服,来拿做好事正好。”高子兴把吴国的事说了一遍。
“我说你上次托我找那些论坛版主干什么呢,原来是为这事儿。后来你没了后文,人家还把我说了一顿呢。话说回来,你后来为什么没把照片交给他们啊?”
“没拍到。”高子兴撒了个谎。李雨桐朝他看了一眼,没吭声。
“哦。”陈磊也信了,坏笑道,“现在他女儿看上你了,我看你怎么办?”
李雨桐也乐了。
高子兴没接他这茬,“接下来该怎么办?”
“去查吴菲的手指是怎么断的。”陈磊正色道,“我觉得不可能是被狗咬掉的。如果是被狗咬掉的,一般都会想办法把断指找回来重新接上。”
“我也这么认为。”高子兴说,“明天我就去查一查。”
“今晚去我家吃饭吧?”
“啊?”
“你嫂子刚才下的命令,我没办法。”陈磊耸耸肩,嬉笑道,“而且,他也想见见李雨桐。”
“那好吧。”高子兴偷瞄了李雨桐一眼,发现她正望着窗外微笑,风将她的长发吹起,露出她粉嫩精致的脸颊,看得高子兴一阵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