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帆洒脱的道:“我已经活了大半辈子,该见的都见了,该享受的也都享受了。就算醴恒现在要了我这条老命,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我只担心幼安。”他郑重的道:“我辞官,陛下绝不会拒绝。但他也绝不会允许我带走幼安。”
苏落明白了,“留为人质。丞相放心,只要我和三郎在一日,就不会让吴公子出事。”她顿了顿,“现在陛下对三郎的惩治还没下来,我实在担心……”
“苏姑娘放心,陛下绝不会对三郎动手。”
苏落挑眉,“丞相为何如此笃定,难道听到了什么消息么?”
“只是我四下揣度罢了。陛下不喜欢我们这些老臣,因为我们这些老臣树大根深,他指使不动。他喜欢的是年轻的,羽翼未丰,只会以他为天,为他驱策的青年俊才。三郎是陛下一手提拔的,又对陛下有救命之恩。陛下虽然比他大不了多少岁,有这层关系在,三郎在陛下眼里,就如同一个慢慢长大的孩子。”
他一字一顿的道:“所以,陛下绝不会伤害三郎。”
苏落松了口气,“如此,我就放心了。”
“但是,丞相就这么认命了么?”苏落眼眸一转,“即便方才丞相说得如此透彻,如此潇洒,苏落也不行相信丞相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人。”
吴帆转过身子,仿佛在欣赏墙上字画,“姑娘入府多时,为恐外人生疑,姑娘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苏落站着不动。
吴帆高声道:“黄伯,送客。”
黄伯立刻从外门进来,把手往外一摆,“姑娘,请。”
苏落仍然一动不动,“丞相既肯把公子托付给我,那就是对我的信任。既然如此,为何不把最后一句话也说出来呢?丞相……是否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吴帆没有回答。
黄伯叹了口气,“姑娘何必逼迫老爷,还是让老奴送您出府吧!”
苏落叫道:“丞相。”
吴帆仍然一动不动。
苏落咬了咬下唇,“好,丞相不告诉我也没关系。难道丞相也不想给公子留个念想?丞相难道就愿意让公子一辈子待在元安城,父子不能相见?”
黄伯听着心里难受,哽咽道:“姑娘别说了。”
苏落又等了一阵,见吴帆始终不为所动,只能转身往外面走去。
门吱呀一声,慢慢合上。
就在这时,苏落听到吴帆说了一句话,“帝王权术,讲究制衡,姑娘放心。”
苏落顿时明白了,颔首,“也请丞相放心,在丞相归来之前,公子必定毫发无伤。”
翌日早朝,当吴帆出现在百官面前时,众人的神色立刻就变了。吴帆的门生故旧更是立刻围拢过来,强压着心中激动对吴帆嘘寒问暖。
而一太尉为首的一方势力则保持沉默。
目光交汇,心思难测。
早朝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拉开帷幕。
皇帝坐定,刘心那尖利的嗓子一如往常那样叫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皇天后寿辰即将来到,又有哪个大臣会不懂眼色的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触霉头?至于大事……众臣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四海升平,人民安泰,哪里会有什么大事。
所以当吴帆越众而出时,所与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皇帝一脸关切,“丞相身子一向不好,有什么事让旁人传达也是一样的,何必亲自到朝堂上来呢?”
“臣有事启奏。”吴帆慢慢跪了下去,行大礼。
三跪九叩大礼十分繁琐,不说丞相老迈之躯,就是身体健壮的人做起来也要颇费工夫。
醴恒已经猜到丞相要说什么了,他静静看着,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当吴帆终于行完大礼后,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陛下,老臣有一事,恳请陛下应允。”他说得很慢,气息断断续续,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在地上。
“丞相但说无妨。”
“臣请陛下应允,臣告老还乡。”
即使已经有所预料,但听到吴帆亲口说出这句话,还是满堂哗然。
皇帝走下座位,亲自扶起吴帆,恳切的道“丞相何出此言。这朝廷一日都离不开丞相,若丞相走了,让朕如何自处呢?”
言修川身为郎中令,自然也站在朝堂之上。他冷眼旁观,皇帝一脸诚恳,几乎声泪俱下。而丞相则满脸谦卑,一意辞官。
倘若不知内情,这副情景足以让人感动涕零。
但就是知道内情,才觉得无比心寒。
果然几番挽留,几番推辞之后,皇帝终于忍痛放手。
“既然丞相心意已决,朕……只能应允。”皇帝抹了抹眼角的泪,哽咽道:“朕自少年时起,丞相便陪伴在朕身边,丞相于朕,名为君臣,实为亲人。”他握住丞相的手,情意拳拳,“朕听说丞相之子少年英姿,雏凤清于老凤声,只不知公子现在身居何位?”
吴帆摇头道:“犬子不才,现今才入禁卫军。”
皇帝一惊,连连顿悔,“禁卫军实在太埋没公子才能了。朕若知道,断断不能让他如此。朕要好好想想,给公子安排个什么职位。”
见吴帆嘴唇一动,便道:“朕既应允丞相辞官,丞相总要给朕留个念想。当朕看到公子时,就会想到丞相当年恩义,缅怀当日你我师生之情。”
皇帝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吴帆就算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答应。
言修川轻轻叹息,把目光收了回来。
王座,光华璀璨。正因光芒太过炽烈,才越发显得其下阴影是那么肮脏。
细软是早就收拾好的,吴帆离开之时,正是翌日天方初亮之时。
言修川特地向皇帝请旨离宫,皇帝知道他是为了给吴帆送行。
“朕若不允,你能怎样?”皇帝看着座下的言修川,玩味的道。
“这宫墙拦不住臣。”言修川抬头,与皇帝直视。
目光相触,皇帝的心不由得为之一颤。
他迷恋的看着言修川的眼睛,“难怪满城女子为三郎痴迷,三郎这双眼睛实在让人痴迷。这还是你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朕。”他微微前倾,“我知三郎武功高绝,这宫墙……就算再增高十丈,也挡不住三郎。”
言修川沉声道:“请陛下应允。”
皇帝嗤笑一声,“好,你去吧。就当为朕,替老师送行。”
“谢陛下。”言修川起身,转身就走。
“三郎。”
言修川脚步顿住,回身。
皇帝坐在王座上,唇瓣含笑,目光如冰,“朕让你去,不是怕了你的武功,而是让你不对朕心存怨愤。你懂吗?”
言修川颔首,“臣明白。”
这次转身,再不回头。
“陛下,您对郎中令太纵容了。”刘心轻轻的道。
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慢慢抚过,“那你说,朕该怎么办?”
刘心试探着道:“老奴觉得,陛下应该让郎中令明白陛下的威严。”
皇帝抬眼,似笑非笑的道:“我以为你和郎中令私交不错。”
这一声如同天上响起一声炸雷,震得刘心猝不及防。他和言修川私下交往,瞒得密不透风,除了贴身的小灵子知道外,再无旁人知道,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看皇帝的脸色,显然知道的还不是表面皮毛。
他涵养功夫再好,在这一刹那也忍不住脸色惨白如雪。
“陛下,老奴和郎中令……只是……只是……”他眼珠乱转,脑中灵光一闪,“郎中令负责陛下安全,老奴和他说话,只是想更好的服侍陛下。老奴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
“行了,行了。”皇帝不耐烦的摆摆手,“你们都是我眼前之人,有些私交也是平常事……朕只是随口一问,看把你吓成这样。”顿了顿,忽然笑了,“对朕俯首帖耳,恭恭敬敬的人还少吗?朕倒很喜欢三郎这脾气。朕是天子,想纵着谁就纵着谁。这天下都是朕的,难道他还能翻出朕的手掌心?”
“陛下英明。”刘心悄悄抹了抹额头,手心都是汗水。
当言修川赶到城门时,吴帆正登上马车。
“父亲,三郎来了。”吴成昭一眼就看到言修川的坐骑,连忙喊道。
吴帆掀开车帘,正见到言修川翻身下马。
“丞相。”言修川看着吴帆清瘦的脸庞,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丞相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幼安。”
吴成昭哼了一声,“谁用你照顾。要是有人敢动我,我揍得他连姥姥都不认识。”
“幼安,我走之后,凡事你要多听听三郎的意见,有什么难处,就去找三郎。”临别在即,吴帆对吴成昭,也没了往日的严厉,眼中只有满满的不舍和疼惜。“幼安,我之前对你严厉,是不想你犯错,并不是我不在意你,你懂吗?”
吴成昭喉头哽咽,偏过了头抹眼泪,“你我父子连心,说这些婆婆妈妈们的话做什么。”
吴帆扯动嘴角,“在我回来之前,你凡事多多忍让,不要与人争锋。皇帝忌惮的是我,我走之后,除非有人挑拨,否则他不会对你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