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峭的皇帝做的比他的父皇要成功的多,不只是在政事上,也有名声。
只是过了五十岁寿辰,他便慢慢的有些体力不支,时常会在看折子的时候睡过去,起初尚丰海当真是吓了一跳,后来变慢慢习以为常,此时起,云峭便知道自己怕是要下去见万丰衣了。
他捉摸着给万丰衣迁坟,那个山头虽然风光好,可到底也看不见他。
这年夏日,他去西郊别院避暑,已然成了德妃的安妃连同贤妃也去了,只是他近些年鲜少踏足后宫,即便到了西郊,两人也更像是摆设。
这些年,德妃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却始终没能如愿,一则是她到底年纪大了,二则是,皇帝虽然慢慢对她宠幸起来,却再未临幸她。
很多时候,皇帝明明就在身边,她却只觉得他越来越远,她甚至都不敢伸手碰碰他。
她的脾气便在这一日一日的压抑期待和隐忍中变得偏执而激烈,就连偶尔看向皇帝的视线,都会带着几分狰狞。
然而皇帝实在是对她太不上心了,竟然从未察觉,哪怕到了西郊,他将朝中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当初的大皇子,如今的太子,可他仍旧不怎么见后宫的女人。
比起这些,他更爱在夜里,选一处别院的空地,自斟自饮,谁都不许靠近。
德妃自然心有不甘,时常想凑过去,却都被尚丰海死死拦住,她发了一回狠,生生闯了进去,却没瞧见人影,直到第二日,她才瞧见人从外头回来,一身的露水,看着人的视线,空茫茫的。
德妃心里当时就空了一下,只觉得危险,却又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夏日过去,皇帝一回宫,便让太子去办了件事,对方行事极为隐蔽,可德妃终究是得到了线索。
堂堂一朝太子,竟被皇帝派去给一个阉人迁坟!
德妃只觉得好笑,然而笑过之后,她心里便生出不安宁来,那没来由的慌乱,让她夜不能寐,她下意识让人去打听,太子将人迁到了哪里,却是并没有得到消息。
她心里莫名急躁,不自主的盯着这件事不肯撒手,直到工部突然进了一匹金丝楠木。
先帝曾定下规矩,除非是帝王,旁人不得用金丝楠木为棺椁,德妃听到这消息,便觉得不对劲,毕竟皇帝年后身体便一直不爽利,工部暗中便开始准备了,虽说雕花纹样仍旧琢磨中,可主体早就折腾好了,怎的突然又要用木头?
德妃脑子混乱一片,想不出所以然来,便先搁置了。
却不想秋冬交替之际,她被一场风寒打到,将养一个月竟不见好转,太医束手无策,她那身体却是每况愈下。
皇帝得了消息,前来探望,德妃有些痴迷的看着他,这个男人,她爱慕了几十年,为他生儿育女,死后也该再得一份哀荣。
她拽着皇帝的衣角:“皇上,臣妾死后,可还能伴您左右?”
皇帝一愣:“莫要说这些丧气话。”
德妃心里是觉得欢喜的,至少皇帝并不舍得她离去,她想起年轻时候,她怀有废太子的时候,当真是最幸福的时候了。
“皇上,让臣妾见见霄儿吧,许是最后一面了……”
皇帝脸色顿时一变,德妃泪眼盈盈看他,他只以为对方定然是会答应的,却不想他竟然站起来,敷衍了一句,让太医好生诊治,便出了门。
德妃惊愕的看着他,张张嘴还要求情,眼角一闪,却是瞧见了什么东西挂在皇帝腰间。
德妃满肚子的话慢慢都被忘了,那一闪而过的东西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她终于模糊的想起来,那东西,他曾在另一个人身上也见过。
2
许是心有不甘,许是放不下废太子,德妃的身体竟有慢慢好转起来,只是心里到底有了个疙瘩。
转眼八年过去,皇帝的身体依然彻底的坏了,他写了禅位诏书,太子却不肯接旨,皇帝自然知晓如今朝堂,太子登基与否,并无多大差别,便由着他去了。
宫妃轮流侍疾,贵妃还掌着后宫,皇帝寝宫中便是她常来,这一日她正伺候皇帝喝药,工部来了人,却是事关皇陵。
德妃便退了出去,尚丰海正帮着工部尚书掌卷,便有小太监来引她去了偏殿。
德妃还有些感慨,她已然记不得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
却不等安坐,尚丰海便急急追了过来,瞪了小太监一通,让掌事宫女将德妃请去了另一侧,甫一出门,德妃便听见尚丰海在训斥小太监。
她脚步不由微微一顿,片刻之后,尚丰海果然出来,手里托着一个玉球,他行色匆匆,竟是一眼也没看向德妃。
小太监捂着脸出来,愤愤不平:“不就是个玉球么,还什么水玲珑真是宝贝放在偏殿做什么……”
德妃一怔,水玲珑,这名字可真是熟悉……
她恍然想起来,好像什么时候,她也想要过这个东西……
她挥退宫女,无意识的跟在尚丰海身后往回走,皇帝病后,便不喜欢身边人多,偌大的宫殿里,并没有几个宫人,即便有,这会看见她,也并不敢凑上来。
是以德妃堂而皇之的站在纱帐外,听着里面的人说话。
半晌,她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眉梢眼角全是冷意。
这日之后,皇帝忽的多了个心痛的毛病,却说不上来原由,御医们急的团团转,太子殿下虽然没登基,身上那股子气势,却着实让人胆寒。
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试了各种各样的法子,却仍旧一无所获。
却是太子妃出门上香,请了平安符来,皇帝的心痛才缓和了些,太子瞧出苗头,便请了大师来瞧,果真说是厌胜之术。
宫里顿时热闹起来,贵妃亲自带人将后宫搜了一遍,却是自德妃处搜出了布偶,只奇怪的是,那上面贴的生辰八字,竟并非皇帝。
贵妃只觉得有些茫然,却仍旧将东西送到了皇帝跟前。
她以为,凭着多年的情分,即便德妃此举不妥,可到底也未危及皇上,应当是会放他一马,却不想对方只是瞥了一眼,便勃然变色,将德妃打入冷宫。
此番事了,云峭的身体便彻底的坏了,贵妃只觉得这事情古怪,便悄悄去冷宫瞧了德妃,对方却只当她是去瞧笑话,并不理会。
贵妃无功而返,这年冬天,皇城下的雪尤其大,皇帝已经连进食都困难,却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要人推着他出去。
尚丰海心里一跳,只觉得不好,却不敢违逆,一面让人去请太子,一面让人去请御医,他就推着人慢慢的走。
结果皇帝的手一指,虽然没说话,尚丰海却瞧见了,他这是要往金銮殿去。
旁人只当他放不下皇权,放不下皇位,尚丰海却是想起来那个地方,二十年前,也死过一个人,那人先前被埋在西郊的山上,后来被太子亲自迁了出来。
德妃差人去查,并未得到丝毫线索,他却是在皇帝身边行走,早就知道了些,皇帝那奢华而厚重的金丝楠木棺椁里,有个夹层,而那被迁出来的人,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躺在了里面。
3
云峭推开了孟婆汤,他不肯喝,孟婆也并不为难他。
只问他一个问题,不喝这汤,便要守在奈何桥边等上千年,看着对方轮回不断,却不能靠近一步,不能说一句话。
云峭没说话,他只看着这来来回回的灵魂,既像是沉思,又像是入睡。
这一站,就是一百年,他醒来时,便瞧见,有人正看着他,隔着长长的奈何桥,他看了过去,那人朝他笑了笑。
云峭就走了过去待要伸手,那人却被鬼差丢进了忘川,云峭便也跟着跳了下去,却见一条细小金龙自他脚下略过,将他抛了上来。
那人很快就消失在河流里,云峭沿着岸边追他, 却总也看不见对方的影子,最终被鬼差拦了回来。
孟婆一面面无表情的舀汤,一面带着嘲讽笑他:“早已叮嘱过你,不得多说一句,不得多走一步,你乃帝王转世,身具功德,可他孽障缠身,即便是人,也是生生世世不得富贵的贱民。”
孟婆看了云峭一眼:“你这是在害他。”
云峭愕然,对方被丢进忘川时的样子还在眼前,他明明身为魂魄,却觉得辩题生寒。
这一会,他再不敢睁开眼睛,心里的念头却慢慢模糊起来。
每隔一百年,孟婆便会叫他一回,问他要不要离开,云峭只下意识摇头,先前他还能想起来,为什么不走,越到后来,那原因就越发淡了,只每每被问起,他仍旧摇头。
这一等,便是九百年。
等孟婆敲了敲眼前的铜鼎,侧头看着他:“到时候了,你既不肯喝汤,便就此去吧。”
云峭还没说话,便被推进了轮回,他看见刺眼的光道,也看见了身后离自己并不远的那个人。
他张了张嘴,他仍旧记得这张脸,却是想不起来他该是什么名字,与自己而言,又是什么样的存在,一千年,对他来说,真的是太久了……
然而,这仍旧不妨碍他伸出手想抓住他,想把他带在身边,然而他伸手那一刻,前面猛地有力道一吸,他眼前,变成了黑茫茫一片。
可他仍旧记住了那张脸,他想,无论他当初等那一千年是为了什么,既然记住了,便该留在身边,再不放手……
于是他到处找他,对方却像是人间蒸发一样,他竟是遍寻不到,直到有一日夜里,他忽的想起来什么人曾经在他耳边说过一句话。
他孽障缠身,即便是人,也是生生世世不得富贵的贱民……
他呆坐许久,竟对那孽障缠身有了点印象,仿佛是曾经有个女人,对那人做过诅咒。
他再无睡意,第二日便带人往那下九流之地徘徊。
好好的云家骄子,就此坏了名声,流连花丛,夜不归宿,却不想竟有一日,他自戏班里赎了个人出去,竟就此收了心,再不见从前浪荡模样。
自然是有人不服的,偷偷用了手段,却只见那云家少爷对那戏子百般宠爱,便是做错了什么事,也不说一句重话,旁人便慢慢歇了心思。
兴许这世上便当真有一见钟情,至死不渝……